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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封来信【十】(番外炎国篇),4

[db:作者] 2025-08-10 14:19 5hhhhh 6830 ℃

2.11

炎国人的器具雕刻风格,不仅和自己的海底故乡大相径庭,即使在整个大地上亦属辨识度极高,当然,他们的历史给了这片土地上的子民这份自成一派的底气。掩卷静坐发呆时,斯卡蒂再一次望着书房一隅的那组铜壶,不禁这样想道。那么,这个房间、这座庭院的主人,他的特立独行,又源于何处呢。

早些时候,往这个巨大的书房四下里好奇打量期间,她问博士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那几件阶梯式放置的铜器是什么。

“滴漏。”当时博士先是这样随口答道。

“像你不常用的另一部咖啡机?”奢靡得这么豪横吗,要做得这么大?她抽了两下鼻子,但并未嗅到半点那种熟悉的气味。

“不,不是那个意思。”他笑了起来,“这是大炎古代的一种计时装置,水不断滴下,下面的浮标随着水位上升而浮起,读出刻度就知道时间。”

“可是那样没多精确吧,想想就觉得能造成误差的因素茫茫多。”

“当然不精确,所以早在不知多少个时代以前就被淘汰了,我猜决定把它放在这里的人,看重的也不是它的计时功能。”

“哦,以前我去过一个卡西米尔骑士的老宅子,那人——那人的家族封号好像也已经传了很多代,他家里就放了——放了很多在别处可能显得相当突兀的东西。”

刚回想起一个旧日赏金任务的斯卡蒂其实本来想告诉博士,那次自己遇到的,就是个家道中落却仍躺在昔日骑士荣光的美梦里不肯醒来的醉生梦死老废物罢了,因而她甚至不屑于跟对方多说半个字,只是将雇主所要的东西取到手便直接离去。

不过话到嘴边,她又蓦然想到,在这个场合直接提起一个特意标榜自家古老血统身份地位的例子,未免有指桑骂槐之嫌,于是临时咽回去,胡乱搪塞了两句作为替代。奇怪的是,在两人的对视中,她感觉博士好像还是完全领会到了她没说出来的意思。

“嗯,是呀,很多人都有那种偏好。”他宽和地又笑了一下,“你喜欢在雨天里听雨读书吗?”

“嗯?嗯……不用出外勤的话,单纯坐在宿舍里听着舷窗外的雨声,是挺舒服的。”虽然不明白他为何话锋一转,斯卡蒂也先顺着答了,“一个人静静待着,读读写写,闭目冥想,都很好,但——”

“怎样?”博士凝望着突然迟疑起来的她,轻声接道。

斯卡蒂无声地张了张嘴,最后摇头道:“不,没什么。一直都很好。”

“嗯。”

博士朝着她温厚地微笑,然后便径直走向那个角落,她也跟了过去。两人一同仔细端量那组饱含年岁质感的精美铜器时,忽听他又轻轻开口: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

“什么?”斯卡蒂不禁歪过头看他。

“炎国古人关于滴漏的词句,他们这里古时候每滴够一大段刻度会有专人报时,就像后来机械时代里莱塔尼亚高塔的钟声。呵,是啊,降雨,正似天地间的更漏。”弯着腰的博士转过脸来,对她不紧不慢地眨了两下眼,然后直起身走开,“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即使并非身处敌境,斯卡蒂也早就习惯了他总是忽然就说出些高深莫测的话来,更习惯于没听懂亦不必问,反正又不会感到有何不舒服,因此当时并无二话。然而,在这万籁俱寂的院落中闲坐了大半夜之后,她忽然似乎有点摸到了博士所吟词句中的意境,也许那才是博士想要告诉她的。古人也好,今人也罢,像这样静夜里独个儿听着滴漏所代表的时间一丁一点地流逝,听一阵子,或许尚属意趣,听得久了,实为无尽忧愁悲苦。

而她先前吞掉了半截的话语后半部分又何尝不是如此?她有时候的确会在宿舍独坐听雨期间感到难过,皆因她偶尔仍会想起往事,想起故乡,想起家人。不过现在看来,当时有没有说出口,区别也不大了,因为这一刻斯卡蒂突然发现,无论了解事情细节与否,自己的心情,那个人其实都懂得。

念及此处,斯卡蒂不禁又转头看向了身后沉睡之人,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博士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没动——他该不会真是个机器人吧?所谓睡觉,实际上就是躺下来切换到待机模式?冒出这个想法的刹那间,她真有点想伸手戳戳那张一向少有血色的脸。

当然了,这只是个一闪而过的荒唐念头,付诸实践就太幼稚了。不过斯卡蒂确实很赞赏他不拘何时何地要睡便睡的功夫,这在需要长期野外生存时可是个要紧技能,磨磨唧唧的麻烦猪队友她见得太多了,除了连睡着时都能睁着一只眼的萨卡兹佣兵,博士的睡觉本事当属她最乐于相处的顶级水平——如果非要有队友的话。

不过话又说回来,博士这次躺下的地方,就连她也觉得好像太离谱了点,这倒不在于其条件有多么恶劣,主要还是,实在太让人无语。环顾四周,回想起昨晚的情景,斯卡蒂忍不住又要心下暗笑。

从万安所在的偏厅出来后,曲无咎领着博士和她在侯府中七拐八弯地走了好久,最终便到了这个更为僻静的小园子。据他介绍,此乃眼下正在前院养病的唐三公子过往遗世独居之处,由于种种原因,多年来一直人迹罕至,若要避人耳目,此间实属不二之选。进了大门,这位幕僚首先便带他们来到唐竣的书房,言道计划迟些将与博士在此对弈。

“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地方了。”博士称赞道,“万大人安排周到,敝人何其有幸。”

“您能不嫌弃此地过于偏僻阴冷,那是再好不过。”曲无咎满脸堆笑,“时辰已然不早,别处且留待明日参观,容在下引两位到卧房安歇。”

“须与曲兄说知,敝人有个怪癖,在极其重要的工作项目完成之前,总习惯直接睡在工作之处,以保持最佳状态,否则恐怕思路容易断。”博士说着回过头来,“斯卡蒂,你倒是可以去。”

“我和你一起。”她不假思索地回道。

博士闻言微微一笑,声音又放轻了些:“可是人家都特地收拾好房间了呢,嗯?”

虽然他的神色语气都温软得,与其说是商量,更像在哄什么人,但斯卡蒂和往常一样表情无甚变化,只是直直地盯着他摇了摇头,还朝他身畔又挪近了一点。

不等博士再说些什么,一旁的黎博利已忍不住抢着开口:

“呃——无妨无妨,一切随贵方之意便是,难得您如此心系公务,便辛苦二位在此将就两晚,在下先行告退,有事只管按铃吩咐。”

望着那个炎国人用几乎是压着礼节底线的姿态逃也似地消失了的方向,博士还仿佛很无辜地耸了耸肩:

“啊呀,有那么明显吗。”

然而用满到溢出乃至空气中简直已经可以闻到水蜜桃气味的暧昧氛围把电灯泡逼走或许还不是他所做的最过分之事,与斯卡蒂一块将这座外观简朴而底蕴仍然丰富的书房略略赏玩过一圈后,博士伸着懒腰打了个呵欠:

“确实该睡了,预计之后没什么机会,可得珍惜这最后一个整觉。”

斯卡蒂嗯了一声,目光便转向那张暖炕。看它的铺陈,日常歪在上面读书想必相当舒服,且无论以何等姿势或坐或卧都有着充足空间,中央的小桌上还可以放些茶汤点心。真惬意啊,此等闲适,想想就令人称羡,可惜本舰分配给大家起居的逼仄小房间里绝无可能实现这样的奢侈享受。

不过此刻也不是想那些闲事的时候,重点是那张桌子把暖炕分隔成了两半,这样两个人分睡两边倒也显得顺理成章,否则去了卧房共处一室就真得同床共枕才能不引人起疑了,斯卡蒂正要心下暗夸博士心思转得快,却见他大手一挥:

“你尽可以睡那上边,至于我嘛,嘿嘿,刚看到这张书桌时我就想好了。”

书桌?书桌怎么了?它面积是挺大的,跟一张双人床差不多,虽然现下有一半为笔墨纸砚等诸般物件所占,余下的空当确实仍很可观——慢着!真要如此儿戏吗?看到他从书架上随意取下一叠书,斯卡蒂突然回过神来。

“难得好机会,这辈子一定得这么干一回。”

说罢,博士还像恶作剧前怕被旁人目睹的顽童般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接着便老实不客气地往人家桌子上一坐,翻身躺下,以书为枕,倒头便睡,连晚安都忘了和她说。

这……这都什么人哪!阿戈尔少女瞠目结舌地呆在原地,瞪了半晌正在地位大概仅次于大炎王公的千年豪门公子爷日常题字作画的风雅桌面上恣意呼呼大睡的男人,最终只得哑然失笑地摇了摇头,走过去随手从架上抽了本书,倚坐在桌沿上安静地翻了起来。

2.12

“有人在敲门吗?”嘴唇几乎没动的博士轻声问道。

“嗯。”斯卡蒂拿不准他究竟何时醒的,不过此前既然博士一直没动静,她也就不打算做出任何反应,便只坐在原处静静凝望睡得宛如雕塑的他。

“来者是谁?”

“没吭声,听脚步应该是那位大熊。”

“敲了多久?”博士缓缓睁开眼,与她淡然对视。

“每敲过三下,会静候一分钟,你出声之前刚敲过第三遍。”

“哦,那劳烦他再等个几十秒吧,刚醒不能马上起,我还得赖会儿床,向来如此。”

“你知道吗,现在连我都觉得,你这人有时真的很过分。”斯卡蒂实在按捺不住,反手把书扣在了他正肆无忌惮地露齿而笑的脸上。

“好吧好吧……”博士笑嘻嘻地拨开书卷,坐了起来,“嗐,丁先生真该感谢你。”

“我才不在乎。”斯卡蒂白了他一眼,起身离开桌沿。

“打扰了。”房门打开时,正准备敲第四遍的丁白神情平静得如同他不过是几秒前刚到场一般,“老爷说,待两位洗漱用餐过后,还要请博士到前院去,代替那几位罗德岛的大夫,诊治三公子。”

“好的,有劳丁兄引路。”

博士的礼貌微笑同样坦然得仿佛根本未曾有意拖延,这让斯卡蒂不由得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怀疑,自己适才与他那场对话是否真的存在。可惜了,昨晚确实应该趁机戳一戳的,不为了试探他是人还是机器,至少也看看这种脸皮到底能有多厚。

她在心里快把眼皮翻上了天的情绪大约多少还是在面上体现了出来,两人的早餐安静地进行了约二十分钟后,博士停下咀嚼,用一种既像在忍着笑又有几分玩味的神情瞧了她一会儿,才轻声开口:

“这回又在想什么呀?”

“你猜啊,你不是总能猜到。”斯卡蒂想也不想地冲口回道。

博士叹气般地笑了出来:“偶尔还是会力有不逮的。”

“那我也懒得告诉你。”她哼了一声。

话虽如此,实际上斯卡蒂自己都说不清当下这份一闪而过的小小气恼从何而来,反正博士不是说过让她随心而为吗,那她就顺其自然好了,也没必要琢磨透彻。

早餐过后,丁白领着他们走向前院的主建筑群,这里的房屋外观气势恢宏,地形也更为繁复,如果能把它们当作游览项目去看,想来倒是不乏趣味,可惜眼前这位默不作声的引路人显然并无半分做导游的意向。况且,和昨晚一样,斯卡蒂发现自己仍是不免在设想——也许甚至畅想得饶有兴味——如若确有必要,在那些雕梁画栋之上撞破几个洞会是什么光景,毕竟这种迷宫一样的巨型府邸,谁有空去认路啊,真要逃跑的话,直接穿墙而出多简单。

伴着她消遣无聊的幻想,一行人兜兜转转走了好一阵子,终于到了目的地。得到丁白眼神示意,侍立在门前的仆从转身在那华贵的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禀三公子。”

“又作甚?”房中人没好气地高声回道。

“大夫来了。”

短暂的静默后,那声音便换了一副缓和些的语气:

“请进。”

三人迈入大门,绕过屏风,来到内室。乍一看,斜倚在榻上的青年仿佛全身都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冰霜,一双深蓝色的眸子里更是阴沉得不见半点高光。将他们引到后,丁白恭敬而沉默地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见过唐三公子。”博士微笑着欠身道。

这位身份尊贵的感染者并未立即答话,而是先用审慎的目光打量了他们俩一圈,再度开腔时,已敛起了先前的寒芒。

“你们确实是罗德岛的人。制服容易伪造,气质不能。”

“三公子慧眼如炬。”

“哎差不多得了,老这样说话你不嫌麻烦我还累得慌。”年轻的麒麟不耐烦地摆摆手,停了一会,又叹了口气,“也罢,我明白,你不能像我一个将死之人这般无所顾忌。”

紧接着,他倏然扯起嗓子朝门外吼了一声:“丁白!我与贵客谈话,你若想听不妨大大方方进来!”

鸦雀无声。依斯卡蒂所感知到的气息,如今外边的确空无一人,当然了,这绝非隔墙无耳的保证。

“哼……”唐竣冷笑几声,但那神情又渐渐化作自嘲之色,“我像个肆意妄为的神经病吧?嘿,谁在乎那些臭架子,这帮人非要整天假惺惺,我偏不给他们这个面子。”

对此博士仍是应以微笑,却不再是先前的职业式面具,而是更接近斯卡蒂往常在岛上所见的他在干员们(尤其是那些格外需要关爱的年轻人)跟前的样子。

“我们同事昨夜已交了班,不过那时您睡下了。现在先例行查体吧。”博士走向摆在房间一角的那部搭载着诸般仪器的手推车。

“他们三位都还好吗?”对方显然早已熟悉流程,配合地解衣躺平,但仍不住扭过头来,眼中颇见关切之意。

“在返回敝司本舰休整的途中。”

“那就好,前些日子我便感觉府里气氛很不对劲,后来几位大夫又不见了一整日,重新出现时个个面无人色,万安说迟些会由他们的上司来接替时我还道是敷衍之辞……”唐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坦白说,我这个所谓上司平时并不承担临床一线工作,这方面技术远不如他们,请您见谅。”

“我好像听大夫们提起过……若我没猜错,你就是他们口中的博士。”

“您也可以直接管我叫Dr.。”

“好名字……不过还是叫博士吧,你们公司的人都喜欢以代号相称不是吗。”

“也有直接用本名做代号的。”博士百忙中还不忘回头一笑,“这位是斯卡蒂。”

“名字与人一样美。”青年用眼神朝她致意,“姑娘可是和铁镐大哥一样,专为保护大夫们而来?”

斯卡蒂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呵……想想真可笑,罗德岛的大夫可能是全城最诚心希望我活下去的真正好人,这里却处处对你们充满敌意。”

“您言重了,这片大地危机四伏,外勤医生配备护卫乃是惯例。”博士轻描淡写地接道,示意他可以坐起,“情况平稳,今天静滴给药,之后一周还是口服即可,剂量不变。”

“用针剂好啊,这样你们是不是就可以在这屋里多待一会,我情愿每日都扎针。”

“医嘱得按实际需要开。”博士温和地回道,“斯卡蒂,请帮忙搬张凳子过来。”

但是,当斯卡蒂在他身边放下那张圆木凳时,收拾完治疗现场的博士却做了个让她坐下的手势,自己则直接坐到了床沿。

不知怎的,看着他不动声色的沉稳表情,斯卡蒂眼前忽然浮现出某次她穿过医疗区时见到的一对前来探病的菲林的模样——好像就是玫兰莎的父母吧?两位似乎都是有一定身份的人,举止斯文有礼,难怪那位年轻的干员也如此教养良好、广受众人喜爱。

当时,路过的她只是匆匆一瞥,仍对那画面印象颇深,他们就那样隔着玻璃窗静静地注视着正在接受治疗的女儿,虽然默不作声,四道目光里却似说尽了千言万语。能有家人疼爱,应是一个感染者在不幸之中最大的幸事,大概比有药可用还要好。说不清为什么,但在瞬息间,斯卡蒂脑海里便莫名地转过了这一连串念头。

“谢谢。”青年眼中终于有了几分神采,“谢谢你们陪我。”

“可惜敝人言语无味。”博士淡淡一笑。

对方闻言也笑了起来:“现在这样就很好,足够了。”

三人安静地坐了片刻,唐竣忽道:“你们是从我那园子里过来的吗?”

“您很敏锐。”

“闻出来的,这府中只有那边种了荼蘼。我种的。”提及此事,他脸上闪过一丝叛逆的倨傲,“旁人只会嫌它花语不吉,样貌又不够高贵,我偏要栽上几大丛。嘿嘿,我鼻子很灵吧,就算还没开,我也能察觉。”

所谓“旁人”,大概特指他父亲吧,斯卡蒂暗暗想道。来之前读的那些资料上的描述很容易让人在脑海里拼出某个性情乖张的阴鸷形象,然而眼前所见的,分明只是一位温文知礼的年轻人,还有着用刻意的愤世嫉俗也掩盖不住的单纯与善良。博士大概早就认识到这层本质了,不然怎么他的样子和蔼得简直像在哄泡普卡。

她正自遐想,却见唐竣又看向了自己,神态也变得更为谦谨有礼:

“恕在下唐突,姑娘想是曾从我院中那排柳树下经过。”

什么意思?一呆之下,斯卡蒂习惯性地朝博士望去,见到他的眼神所指,便抬手拂了拂自己的头发。

“杨花似雪,发鬓如霜,所以我想着它们和你挺相衬,反正常人若非细看也难发觉。”博士含笑看着她,“还剩一点,要我帮忙吗?”

“嗯。”

斯卡蒂随口应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这话意思是他早就见到了?又不早说……可还没等她抛出嗔怪的眼神,博士便探过身在她发间轻柔地拈了两下。

“是吧,挺好看的。”他将取下的柳絮托在掌中,送到她面前。

“那你可以挂自己头上啊。”斯卡蒂条件反射般地回敬道。

博士笑吟吟地握拳收手,将它塞进自己衣兜里:

“不行,气质搭不上。你才有那种美。”

“哼,从来都是这样,就没安过好心。”

少女皱起鼻子瞪了他一眼,博士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后变得更为温柔,而她的表情也很快软和下来,逐渐融作一丝无奈浅笑。两人就这么互相凝望了好一会儿,然后博士才仿佛刚回过神来,又转头看向身侧的病患:

“抱歉,失态了,请您见谅。”

唐竣摇了摇头:“这样才对,人世间,本该如此。”

接着,他沉吟了一会,又道:

“嗯……两位若有兴致,院子里的一切花草树木尽可以采去,做装饰、做什么都好,随意,都送你们。反正,我大概也回不去了,是吧。”

青年语气诚恳而平淡,却仍然难掩底下那一丝萧索之意,最后更是笑得有几分凄然。

“患者性命相托,医者尽力而为。”

“唉,我说的不是这个……”

唐竣抬起左臂,冷眼瞧着那道他自己亲手所刺的伤口。经过医生们连日来的精心治疗与护理,创面已然愈合了许多,然而在它边缘的黑色结晶,较伤疤更为突兀丑陋,时刻向每个看到它们的人宣告着一件无可挽回的残酷事实。

“矿石病是不治之症我清楚,我也不在乎。只不过……呵,想想还是不免有些感概,不知大家到时都会是什么感觉……?突然,就这么,变了天……”

“三公子。”博士打断了青年近乎喃喃自语的话头,“我听说,贵国有句古话,天行有常。”

唐竣与他对视了半晌,最终扯了一下嘴角:

“是吗?你是这么看的?”

博士轻轻摇头:“只是忽然想起,不觉便说了出来,实属班门弄斧,让您见笑。”

稍顿了一下,他又伸手微调了一点静滴流速,接着微笑道:

“依我看,您现在只需放宽心静养,旁的不必多虑,万物皆有缘法。”

对方一挑眉毛:“比起我这个在废园里闭关多年的废人,博士倒似更通禅机。”

“在被昔日战友刨出土之前,敝人曾在一座石棺里躺了若干年月,大脑虽无印象,肉身另有记忆也未可知。”

“原来如此,果然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却是我坐井观天了。”

“世间咄咄怪事,处处可见,即便方寸之间,何尝不是深不见底,三公子不必妄自菲薄。”

“嘿,适才还自称言语无味,你实是个极好的谈天说地对象。”

“良好的心情有助于身体机能修复,希望在我离开后您也能尽量保持。”

“你们会在这待多久?”

“根据剩余药量与目前流速综合判断,大约还需四十五分钟,正负误差两分钟以内。”

“不,我是说,在直绛,你们这趟——你刚才就明知道我问的不是那个吧!”

唐竣瞪着博士那副板得一本正经的脸,皱起的眉头微微抽动,斯卡蒂则赶紧低头用垂下的发丝作掩饰,以免自己嘴唇抿得不够紧而笑出来。原来从旁观者角度去看博士受害者是这样的感觉,难怪那家伙时不时就要犯病,确实有点好玩——不对,还是很值得谴责!值得给他再塞上满满两大碗芙蓉健康餐。

“在直绛啊……”博士轻而深长地叹了口气,“恕我暂时不敢妄言。”

“那你还会再来吗?”

刚重新抬起头作若无其事状的斯卡蒂视线在面前两个人的脸上来回打转,面色苍白的贵族青年几乎是有点眼巴巴地盯着那张有一半都笼罩在兜帽阴影下的脸,而博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

“我很乐意与您多闲谈几回。”

回去的路上,步履匆匆的三人静默依旧,直到迈入了那处园子的大门,博士忽然说道:

“丁兄,剩下这段路可以让我们俩自己走吗?”

刚立定脚步的乌萨斯壮汉顿了一顿,转过身来:“请便。”

身后园门轻声合上了,博士微笑着与斯卡蒂对视一眼,继续往前走去,两人一时均未开言,只是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

走过那个小池塘时,池边树上恰有一片阔叶飘降,落到水面轻轻一响,音量实际微乎其微,但在这寂无人声的园子里,在阿戈尔少女耳中听来,仍然极为清晰。

“他很孤独。”斯卡蒂忽然想起了那座书房里的滴漏,不知道它的主人听着那声音度过了多少个死寂般的不眠夜。

博士没有马上答话,而是与她安静地又走出去数十步,才轻声叹道:

“斯卡蒂,大地之上,谁人不孤独?我们都孤独。”

“可是——”

“等一等。”这时两人刚到中庭,博士突然驻足环顾四周。

“怎么了?”她顿时警觉起来。

“没事,只不过,盛情不可辜负。”博士用眼神示意她不必紧张,然后走向道旁花丛。

“您还当真摘人家的花啊?真是老实不客气,再说,这芍药都还没开。”斯卡蒂有些好笑地跟在他身后。

“一枝花将开未开时最动人。”他一板一眼地说着,手持半开的淡粉色花苞回过身来,“要戴吗?”

“——不要。”她几乎在同一时间答道,“你自己怎么不戴。”

“嗯,是可以考虑。”博士当即撸掉兜帽,还顺手捋了两把头发,将它们拢向耳后,接着将花枝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两下,“感觉如何?”

“你想笑死我的话可以直说。”斯卡蒂侧过脸斜眼瞟着他,一脸无奈。

“笑什么,须知大炎古代有好长一段时间里,男子簪花都是一种风尚潮流。”博士摆出了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哎,不过算了,就我这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半桶水,该怎么戴我是半点头绪没有。”

“我倒是想问你,怎么忽然把兜帽摘掉了,明明前两天连睡觉都一直戴着,像个神经病一样。”

博士端端正正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忽然绽开微笑:

“一切面具伪装都只为外界而准备,你要我摘下时,我必然会照办。”

紧接着,没等她再作反应,博士捏着花枝的手便往前一送:

“帮我拿一下。”

“嗯?”斯卡蒂顺手接过,然后快步跟上突然转身便走的他,“又怎么了?”

“我的工间休息结束啦。”博士扭头朝她苦笑道,“陪我接着上班去吧,斯卡蒂。”

2.13

“博士,斯卡蒂小姐。”曲无咎站在书房门前迎接他们,“在您外出诊治三公子时,房中棋局已布置停当,恭候指教。”

“曲兄辛苦,指教不敢当,权当忙里偷闲,游戏一番罢了。”博士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去,“只由曲兄一人与我对弈么?”

“在下岂有那等本事,敝上与参谋团全体成员另在他处指导。”黎博利指了指他颞边细羽之下、灰发间半隐半现的耳机,“博士莫瞧这棋枰外观平平无奇,似与寻常象棋盘无异,内里实则藏有信号发射器,可将感应到的棋局情况实时送达接收处,在下不过是代他们落子的一支机械臂尔。”

博士走到书桌前,拿起一只棋子仔细赏玩:“哦~磁吸的棋子,用于差旅中消磨闲暇倒是极为适宜,这下就再也不惧载具颠簸了,事后还可复盘棋局记录情况,是么?”

“不错,老爷说了,博士若是喜欢,这几副棋枰尽数相赠,小小玩物,还望笑纳。”

“既蒙垂爱,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博士微笑着将棋子放回原位,“外人只道万氏历来领直绛司寇之职,长于刑狱纠察而令治下河清海晏,想不到还能一夜之间便制成如此精巧之物,万大人手下真是人才济济啊。”

“家主所掌握的资源,远不止于此,博士与我们合作日久便知。”曲无咎嘴边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您方才从前院行医归来,请先歇息一番,待养足精神再行指教如何?”

“不必不必,已闲谈了这些时候,足够了,这便开始吧。”博士边说边扫视着桌面上在他昨晚睡过的位置一字排开的五副棋盘,“这些就是——贵方认为我需要对阵的局势?”

“是的,范围可能稍微广泛了些,但有备无患嘛,据我们分析——”

“不,曲兄请勿多言,详情莫提,我无须了解背景。”博士一摆手,与对方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白方为守?”

“是的,老爷想请博士先执白子指点出攻方可能会遇到哪些防守情况,以便我等学习应对,一局终了后,重新摆出同样棋局,再执黑子示范如何进攻取胜。劳您每盘棋轮流来两遍。”曲无咎说着便要搬起右首第一副棋盘。

“这个不忙,稍后再议。”博士又摇了摇手掌,“恕我冒昧,这其中四种情况都可撤去,无须过多研究,因其败势太显,对手如为惯于掌兵者,料来摆出此阵的概率极小。”

“啊?”曲无咎显然颇为诧异,“四、四种都……?”

博士笑了一笑:“这样罢,先不必搬到炕桌上了,直接在这里四局一起来,我先执黑迅速结束它们,贵方不妨将其诀窍也记录下来,万一果真碰到天上掉馅饼,那便尽管笑纳。未知万大人以为如何?”

“嗯……”曲无咎稍一沉吟,显然是在等耳机里的指示,随后点点头,“博士请——”

“请。”

脑子好使的人,玩个游戏都格外复杂,真不知道那家伙的脑壳里装着什么样的中央处理器。闲站在稍远处旁观这场从背后意义到内容本身都相当奇怪的对战时,斯卡蒂不禁心下吐槽道。

以往她也看过别人下棋,记得有一晚在罗德岛的酒吧里,不知最初大家是怎么闹起来的,多半又是极境带头起的哄,总之当她走进大门时,见到的场面便是一群人在围观黑角与让子的巡林者对阵,想下注的自行捉对押宝,押到败者的便要请与之对赌的胜者喝一杯。虽说平素并不爱凑热闹,但这玩法她觉得还挺有意思,反正最终战果是当晚坚雷连请了她三杯“地狱射手”,第三局还附赠了一杯“嘲笑的人”——来自不信邪的极境。

然而,无论是那两位干员下的泰拉象棋,还是另一次在公共休闲区匆匆瞥到一位不认识的炎国干员在教炎熔下的黑白子,以及某种她叫不上名字但似乎在岛内十来岁及以下的小孩子之间相当流行的趣味棋,哪个都没有博士前些天刚捏造出来的这锅大杂烩那么古怪。斯卡蒂随便看了一下,大致估摸出它是要以形态各异的棋子指代各有特长的一些战术小队,其相互间好像还有些长短相克的属性设定,棋盘上另有一些大约是代表不同地形的固定但可被破坏的棋子——他为什么不直接在沙盘上进行攻防演练呢?斯卡蒂很纳闷,正如她也很奇怪那些炎国人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做几副能远程传输实时战况的真棋盘,不错,它们是挺好看的,可要实现他们想要的那些需求,难道不是直接写个终端上的程序更方便?

不过,与其费劲琢磨这些没用的问题,或是费神尝试看懂棋盘上的具体局势,还不如悠闲自在地直接欣赏对阵双方的模样来得有趣。说完那个请字后,博士便在除了左首第二盘以外的四副棋盘上啪啪啪啪各走了一步,从那开始,他每一手都下得极快,无论曲无咎等候耳机那头的指示的时间长短,他都几乎在这个负责充当工具人的黎博利作出应对后便即刻跟上,然后又站在一旁继续袖手静候,好像对方的每一手都已在他预料之中。

而这个猜想也很快得到了一些佐证。不到半小时,其中三局的白棋已被博士悉数杀至大败,硕果仅存的第四盘白方那头不知有几个人的参谋团思考时间也越来越长,又过了几个回合,在博士照例迅速走了一步之后,炎国人沉吟了许久,仍迟迟未移动棋子。

“曲兄,可否容我再节约一点时间?”博士微笑着打破沉默。

“哦哦,博士请便。”

“我妄自揣测一下,贵方接下来也许打算这样走,或是这样,还可以这样。”他上前比划了几个不同的棋子。

“啊——是,守方若被突袭至此,也只剩这几条路可行了,但最终选哪边,指挥部一时仍犹豫未决。”

“哪边都一样。譬如优先往这里阻击,那么我便以此队牵制,料想守方接下来唯有拿这支或这一支顶上,但也仅能拖延得一时半刻,无非作困兽斗,之后无论如何应对,过不上三两回合,我这支生力军便可长驱直入擒敌首脑。”博士边说边移动着双方的棋子,将三种防守方被打崩的姿势都演示了一遍。

“大开眼界,大开眼界,真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曲无咎连连拱手叹道,“博士,其实我等一共准备了十种情况,这盘能入您法眼的布局容后再行讨教,在下这就摆出另外五局,请您先行筛选如何?”

“如此甚好,曲兄请。”博士点头微笑道。

在这位参谋忙着重新布子时,博士转身走到斯卡蒂面前,她从大约一刻钟前起就已莫名觉得想笑,虽然她自认为脸上并没表露出来,但从他此刻的眼神看来,这个男人对她那份幸灾乐祸的心情又是一清二楚。

“没什么事情可做,会觉得很枯燥吗?”他轻声问道。

“还好。”

说罢,斯卡蒂不觉又扫了一眼倚在书房一角的剑匣,上午他们离开期间,炎国人已将这件“代为托运保管的行李”不动声色地还回来了,大概是为了表示诚意?虽说空手作战她也谁都不怵,反正面对的不过是些陆上人,但此行毕竟有博士需要保护,还是有大剑在手边更让她安心。而且,在与同僚们失联的那段仿佛比一辈子更漫长的时间里,这柄巨剑就是她仅存的旧日伙伴,她以往常在独处时静静地擦拭它,拂过剑身上的每一道线条,这样就能度过大半日,或是一整夜。

不过,在这个场合,当着炎国人的面擦武器来打发无聊,用脚后跟想都知道很不妥吧,所以在过去这无所事事的三十分钟里,斯卡蒂只是插着兜站在一旁,默默地看博士把他们打得丢盔弃甲——围观这种事其实本来也挺带劲的,不过同样的画面一再重复播放得久了,不免仍嫌乏味。

此外不知为何,自打上午出去这么转了一圈再回来之后,斯卡蒂隐隐觉得自己现在或许不宜长时间地那样凝望着博士,尤其是那人还常常好整以暇地回过头与她对望,这种时候她往往会故作不经意地移开目光。背后原因,她说不清,也不想在这个关头去深究,本能在她心底嗅探到一丝危险的气息,但她此刻需要专注,无暇他顾,那么直接回避便是,待他真正脱离这个险境后再说吧……方才博士折下的那支芍药还捏在她手里,而此刻当她为了躲开面前男人的注视而低下头时,又发现自己还在无意识地来回捻着花枝。

“又发呆啦?怎么不去找本书看。”博士继续柔声道。

“昨晚看一夜了。”她低声回答。

“也是,总在做同一件事会闷的吧。”他轻笑了一声,“给你。”

一部便携终端递到了她眼前,斯卡蒂略觉讶异地抬起头:

“你的终端,给我干嘛?”

“我现在又不用,你拿着玩呗。可露希尔和断罪者前阵子做了个叫狂弹要塞的东西,听说过吧,现在改进到了第三版,好像没初版那么令玩家想痛殴制作者了,不妨试试。”

斯卡蒂缓缓提起空着的另一只手,机械式地接过他的终端,没等她想好该再说点什么,博士便朝她又温和地笑笑,转身回去与刚摆完棋盘的炎国人接着对弈。

2.14

屏幕上第五次出现游戏结束的画面后,斯卡蒂有些恼火地放下了终端。做这个烂游戏的人是骗子,博士更是大骗子,这已经是改进版的话,那初版得是什么样?哼,她现在可能确实没觉得有多想痛殴制作者,反正可露希尔她们还在岛上又够不着,但至少她肯定很想暴打推荐者。

不过,从游戏设置到文案内容处处令人哭笑不得的游戏,以及终端触摸屏糟糕的操作手感,它们所带来的烦躁与气恼,倒是意外地缓解了斯卡蒂先前那种令她莫名不安的微妙情绪。也许是因为(从某种角度说的确紧张刺激的)游戏带来的那种近似认真作战时的心态?总之,这个娱乐项目未必休闲,但起码“放松”的目的确实达到了,现在,斯卡蒂又可以比较自如地盯着那个男人并观察他周边的情况,以更好地履行自己应有的职责。

先前在炎国人排出第二轮的五连局后,博士再次从中挑出了一盘,并用更快的速度终结了另外四盘——这回他不再等着对方慢慢考虑怎么下,而是全像上一局最后几步那样,直接演示了它们如何走向败局以证明其不可行。

然后,博士自己又摆出了三种局面,告诉他们自己认为这里头有两个可能性较高,剩下那个则是保险起见的概率略低但仍不能排除的情况,加上炎国人所提出的,也是一高一低,总共便是三种需重点研讨的主要情况,和两个可以谈得稍简洁些的备选项。

接下来的半天里,双方就这五盘棋进行了反复演练和讨论。他们这一研究便直到了天色近黄昏,连饭也没怎么认真吃,博士甚至原打算直接跳过午饭,但在斯卡蒂的眼神威胁下,为了避免返舰后遭到芙蓉健康餐制裁,他讪笑着让炎国人送来了几份三口两口便能吞掉以满足基本摄入需求的单兵口粮。

终于,分坐在炕桌两侧的那两个人都起身下地,互相握了握手,仿佛他们刚刚真的只是在单纯地以棋会友。

“多谢博士指点,教人受益匪浅。”曲无咎双手格外用力地多摇了两下,面上喜形于色。

“好说。”博士的微笑比他矜持得多,“不仅偷得浮生半日闲,且敝人同样获益良多,真是一石三鸟,皆大欢喜。”

“只是辛苦您二位在这斗室中劳累一天,却连粗茶淡饭也无,实属怠慢至极,若传出去可要羞煞人也。”曲无咎边说边将炕上的棋盘搬回书桌放好,“老爷方才已特意嘱咐了,务必着厨房加倍出力款待,不知两位今晚爱吃些什么?尽管吩咐。”

“哎~不必太客气,何况中午乃是我执意所要求,倒是连累曲兄有难同当有口粮同啃了。”博士笑道,“斯卡蒂,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无所谓。”倚在远端一隅的书架边上的斯卡蒂淡淡地回了一句,继续埋头翻看她半小时前偶然发现的一本大炎古代诗歌集。

“若是可以,劳烦拣一尾时鲜河鳞,不拘什么做法,其余的客随主便就好,也不需太丰盛,今夜想来难眠,我吃不下多少东西,不如一切从简,随便整治两样小菜即可。”博士回过头答道。

“了解。两位请少坐,在下这便去督办。”

书房门轻轻掩上时,博士也安静地踱到了这一排书架旁。

“在看什么呀?”

“好像是可以唱的诗,但我还没搞懂要怎么唱。”斯卡蒂抬起书来给他看封面,又反过去向他展示内文。

“哦,这部古诗集呀——哦哦!居然是带着古谱的版本。”在看清内文页面后,博士顿时瞪大了眼睛。

“你办公室里也有呀,我前几天还从你书架上取下来胡乱翻看过。”斯卡蒂也不知他那肃然起敬的神态里有多少夸张的成分,总之先一概无视便是。

“我那是随便哪个大城市都能找得到的通行刊印本嘛,再平凡不过的普通版,唯一好处是足够简洁,除了少量注释就没别的了,哎我一向最烦那些又是译文又是评析的解读版,一大堆多余的字,破坏意境煞风景……扯远了,我想说的重点是,像这么古旧的版本,估计寻常炎国官宦或富商家里都不见得有,个别侥幸拥有的估计也要大动干戈地弄个漂亮得足以买椟还珠级别的匣子来供着,果然还得是这种比它更古老的大贵族家里,才能随便得这么任性地搁在架子上。”他边说边开始来回扫视书架,甚至不自觉地搓起了手。

“你的样子好像老鼠掉进米缸里。就那么在意这些什么特别版吗,奇怪的收藏癖。”

“这可不光是版本自身特不特别的问题,内容更关键啊!你看它就有谱子能告诉人怎么唱而我的没有吧。”

“我正要问你,这种谱怎么看?”斯卡蒂用书脊敲了敲他胳膊。

“我说姑奶奶您当心点儿,严格来说这可以算文物了。”博士无奈地回过身来,“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又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学者。嗯……实在好奇的话,回去帮你翻翻凯尔希那个神奇的文献库——不对,为什么不直接问问更神奇的凯尔希呢?”

“免了,我就随口一问,也没有真的那么求知若渴。”她朝博士撇了撇嘴,“就算听你一再强调过,还是经常会忘记你并非无所不知。”

“那没办法啊,我真不是万能的。”对方嘻然而笑。

“对我来说是就行。”她低声咕哝了一句。

“啊?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斯卡蒂甩甩头发,脑海中忽而浮起一段画面,“这些诗你都读过吗?”

“翻阅过一点,偶尔闲暇时。”

“嗯……”

一边随口应着,她一边继续翻着书页。书上的诗歌正文内容印刷用字并非当下炎国常见的通用字体,而是一种十分久远的手写体,其流行的年代大概比泰拉大地上有些国家的建立之日还要早,这使得她几乎无法辨认,查找起来非常困难,而目录用的字尽管勉强能看懂,但那些极其简短的篇目名也提供不了什么线索。

“看你一直在乱翻,但又不像漫无目的,到底在找什么?”

“问得正好,你上次吟的那两句,我知道是出自这里面,但不知是哪一首,快点告诉我。而且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当时会说本意不太符合我们的境况。”

“哪两句?”博士大惑不解,“呃不是,我几时给你念过什么诗?什么情况?”

“就是那天我——”

早已有些气急而躁的她呼地抬起头来,但却在骤然间一个急刹车——博士当时之所以会随口吟出两句炎国古诗,是因为他们正坐在一个颇具炎国古韵的地方品茶,而他们之所以会到那个地方去,归根结底,最初源自一件非常荒诞的事,它实在太离奇了,离奇得根本不可能在现实中出现。

那是她梦里的情景。

“到底哪天?”博士还在追问。

“没什么,是前两天我梦见的。”斯卡蒂垂下头悻悻地小声嘀咕道,但不幸的是,这回他显然听清楚了。

“所以我应当晓得自己在你的梦里给你念过什么诗?”他声音里有掩不住的笑意,“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了啦!”她又羞又恼地抬头瞪了他一眼,接着又不由得叹了口气,“……是我记忆混乱了,对不起。”

“别道歉啊,这有什么。”他温和地微笑起来,略探过身,歪头更仔细地端详她的脸,“这几天休息得太差了吧,眼底尽是疲惫。”

“我们深海猎人的身体才没那么容易累。”斯卡蒂本能般的立即回道,还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我,我只是……可能这段时间事情实在有点多……又不是每个人都有你那么好的脑瓜,塞了无数的东西都还能井井有条。”

“心累也是累啊,而且往往更累。”博士轻声叹道,直起腰来转身走开,“等忙过这阵,给你批个真正的小长假怎么样?不用在舰上备勤,也不必思考任何俗务,不管是罗德岛的还是阿戈尔的,通通抛开,出去好好放空一下头脑,彻底地放松自己。”

“那你呢?”她随即问道。

博士站住了,但并未回头,大约过了两三下心跳的时间,才接着反问:

“什么那我呢?”

“我都没见过你休假,每天就跟个永无休止的陀螺一样在那里忙忙忙,你不需要放松的吗?”说到这里,她又突然想起一事,“上次还说要带人家去龙门喝茶吃点心呢,骗子。”

“……你想等到我有空再一起休假,那可能得等好久,近期罗德岛的破事真的太多。”他终于回过身,脸上仍是那副淡淡的笑意,温雅柔和,但却似永远隔着一层薄薄雾气,叫人捉摸不透其背后真正有什么。

斯卡蒂与他对视了一瞬,然后轻轻合上那本古书,将其小心地放回原处,再走上前去,在他身前一步之处站定:

“我可以等。”

2.15

结束了并不简单的“简便”晚餐后,守候在餐厅外的曲无咎又陪着他们回到了书房。

“博士,行动——”

“咳咳。”博士轻咳两声,打断了他话头。

“嘿,是在下忘了。”他连忙赔笑道,“依您的建议,我们老爷今夜准备率众出城游玩一趟,预定于丑时三刻与众人同乐。”

“嗯,这个时间很好。”

“届时在下留守府中,闲极无聊,想来不免又要棋瘾发作,定需再讨教一番。”

“这个自然,乐意奉陪。”博士与他相视而笑,“恰巧我今晚似乎有些失眠,故而完全不打算睡下,曲兄要来时便来,不必顾虑,敝人随时在此恭候大驾。”

“那可实在是辛苦您了。”曲无咎说着深深作了一揖,“眼下可还有其他吩咐?”

“吩咐不敢。”刚回过一礼的博士微笑道,“刚刚想起,贵国茶道驰名天下,敝人向往已久,唯先前要务在身,不敢懈怠。此刻既得些许空闲,未知能否见赐香茗一盏?”

“您太客气了,此事容易,两位少待,在下顷刻便回。”

这当口怎么忽然有心思跟人家讨茶喝了?斯卡蒂虽觉纳闷,然而自是不便询问,唯有如常在旁作神游天外状。不久,黎博利便去而复返,身后还有两名仆役服色的阿纳缇,手中都端着茶具茶叶。又经过几个回合的谦让推辞之后,这位幕僚先生亲自为他们沏好了一壶茶,端上了那张小桌。

“两位请慢用。”

“嗯?如此良夜佳茗,曲兄怎不赏光在此同享?”博士古里古怪地一笑。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连人家自己都知道只给你摆出来两个杯子。这家伙,真是时不时就要发病。站在他背后的斯卡蒂闻言不禁腹诽道。

“多谢博士相邀,只是老爷跟前尚待回话,恕在下难以作陪。” 曲无咎说着也是笑得神神秘秘的,脸上尽写着心照不宣。

“既这般说,不便相留,多谢款待,曲兄请慢走。”博士拱手道。

“两位若有任何需要时,只管按铃呼叫,外间自有下人听候使唤。在下先行告退。”

将对方送出房门后,博士径自回到炕桌前一屁股坐下:

“呼——果然还是要当地人,而且是有品味的当地人所沏的,才最正宗最好喝。我以往自己冲泡的都是什么啊。迟些有空一定得找个大师教教我,才不至于白瞎了你以前费心给我买的茶叶,你说是吧。”

“嗯……嗯。”斯卡蒂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睛还盯着合上的门扉。是错觉吗?尽管对方声称要回到万安那里去,但她总觉得那人似乎并未走远。

“来吧,别错过这难得的机会,我可不跟你客气推让,就算这不是酒,那也先饮为敬。”在她身后,博士又催促道。

“嗯。来了。”多思无益,且看博士如何应对。这样想着,斯卡蒂慢吞吞地转过身。

但回到他跟前,她忽然又不由得皱起眉头,踌躇着开口:

“唔——我不想……不想坐这个方向。”

“好,我跟你换。”博士不假思索地便挪到了对侧。

他在这方面真好,半个字也没多问,不然,那个理由太直接地说出来难免显得有些无礼,斯卡蒂心怀感激地暗暗想道。真相是,她不愿坐在别人已经坐了大半天的位置上,虽说隔了一顿饭的工夫,黎博利给这一侧座位所留下的温度早就消散殆尽,反正,她就是不乐意。

“你见过白雪吗。”隔案对坐的两人安静地饮过几盏茶后,博士忽而问道。

“白雪……”斯卡蒂瞟了一眼悬在墙上的画轴,“你是说我们岛上的干员?”

“是啊,出来这么些天,有点挂念大家了,望着这幅雪景图,忽然便想起那姑娘的代号来。”

“只见过一次本人,算上感觉到其存在的话,大概三四回?记不太清。”

“呵呵,果然,她还是喜欢那样的隐秘行动方式。我们的干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有意思。”博士淡然微笑着,给茶壶添水,“这画真好看。不过说句对主人家不敬的话,恐怕仍是与嵯峨成天念念不忘的那幅相去甚远。”

“嗯。”斯卡蒂尚不知他东拉西扯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只得以含糊应万变。

“可惜我没有她的机缘,无福得见那样的神作。”博士悠悠续道,“对了,狂弹要塞玩得怎么样啦?”

“你不提我都差点忘了,还好意思说呢。不玩了,还给你。”斯卡蒂说着气哼哼地把终端往他鼻子底下一塞。

但博士摆了摆手:“你先拿着吧,就当帮我揣一会儿也好,我口袋里东西太多,又是降噪耳机又有昨晚刚签的合同什么的,塞得有点满了。”

“哼,行吧。”她收回了手,“但我绝对不会再玩这个坑人的游戏。”

“有那么糟吗?”他又吭哧吭哧地笑了起来,“我看有的人还挺喜欢的呢,比如绮良,每个版本出来后都会疯狂刷榜。”

博士一定是有些什么想对她说,否则,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忽然频繁谈及与眼前之事毫不搭界的罗德岛干员们,可是,他想传达的信息究竟是什么呢。注视着博士拎着水壶走向源石炉子的背影时,斯卡蒂努力地转动着脑筋,同时还得尽量不让自己的苦苦思索在脸上表现得太明显。白雪、嵯峨、绮良,白雪、嵯峨、绮良……岛上那么多人,博士为什么偏偏提到她们?就她所知,这几位同事在工作上从没听说过有何交集——

不对!她们之间有关联,有着一个最明显的关联!如果说先前她脑海里还是乌云密布夜幕沉沉,刚刚出现的这个念头,便像在斯卡蒂眼前划过了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当博士带着满满的一壶开水从书房那头回来时,她心里已有了计较。

“我忽然想起,怎么刚才那游戏的分数排行榜上好像没见到赤冬呢,明明她也很爱玩游戏吧。”

“哦?这你都了解啊,我还以为你平时都不爱和大家打交道。”

“待得久了,在所难免嘛。”她耸了耸肩,“而且认识赤冬纯属避无可避的意外,谁能想到有人可以在走廊上好端端地走着、正要擦肩而过时毫无预兆地突然一头撞过来。”

“哈~原来如此。她的视力系统确实与常人大不同。”博士笑吟吟地应道,“然后你们就这么不撞不相识啦?”

“对啊,本来我也没当回事但她一个劲地道歉,正好那里离商店街不远,最后就让她请我过去吃了两个雪糕球,在店里闲聊了一会。嗯……她真的好热情啊,甚至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找宴做指甲。”

最后这句其实是斯卡蒂临时捏造的,拙劣得她自己都有点脸红,说谎实在非她所长。但是,她要确保博士明白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当然得提起不止一位出身东国的干员。

“挺好挺好~虽说你显然没答应,但我也很欣慰,看到你和大家相处越来越融洽。”博士眉开眼笑,捧着茶杯却久久未送到嘴边,只顾着深深地凝望她,“我很开心,斯卡蒂。”

“唔,被人骗上了贼船,我有什么办法。”在他那样的目光下,斯卡蒂不自觉地小嘴微撅,可接着又逐渐化为一丝笑意,融入她越来越软的眼神。

“说到船,我上次给你叠的那艘纸船,你还记得吗?”

“啊?”她一愣神,继而低下了头,“记、记得……”

“还有,我在纸上所寄托的心意……”他轻声续道。

“嗯,嗯……”

斯卡蒂把头埋得更低了,垂下的白发将她的脸遮住了大半,这使得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在谈情说爱过程中再常见不过的害羞女朋友。可实际上,此刻她完全顾不得去想任何闲事,全部脑力都在疯狂地回忆与思考。

纸船,那天晚上博士与她谈及自己的过往,那些他丢失了记忆却仍然切实留下了存在痕迹的往事。为了形象地说明,他不仅闭着眼睛仅靠纸上折痕就叠出了小船,还给了她一张没有墨水笔迹却充满无色笔印的纸——对,那张纸,她花了好一番工夫,才把那些密码破译出来。密码,博士难道是想用这个方式与她交流吗?

然而,那可是一整套涵盖泰拉九大语言的复杂玩意,哪怕她之后确实闲着没事又翻过几回当作消遣,总不能就此指望人家全都记个一清二楚不用查手册也能现译吧,这不太冒险了吗?想到这里,斯卡蒂飞速瞥了博士一眼,只见对方气定神闲,双手稳稳地向茶海中倾注颜色渐浅的细流,目光里丝毫未见别有深意。

等等,也许并不需要全部……念及两人之前仿佛不经意闲谈般提到的诸位干员,斯卡蒂匆匆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记忆里的信息。呼,还好,东国语的密码笔画确实是最简单的,基本看过两遍就能记个大概。

“你写下的话太多,我只记得最重要的那部分了。”她重新抬起头,顺手拢了拢长发,毫无遮挡的清澈红眸目光炯炯地望着面前的男人,“你怎么不问我最重要的是什么。”

“哦?最重要的是什么?”博士顺从地重复道。

“你。眼前的,你。”斯卡蒂一字一句地答道。

这对话内容跳跃得有点生硬,但她一时之间也只能想到这样表达。博士以代表五门不同语言的密码写下的那句“你的笑容真好看”里面,第一个词用的就是东国语,而眼下他们又刚刚一起聊了好几位东国干员……唉,这样说话真的有点傻,但愿对方能领会到自己的意思——不,怎么会不能呢,他说过,这个任务最需要的就是信任与默契,出于信任,博士选择了带上她,出于默契,他们才会在此用这种奇怪的方式暗中交谈。

四目相对之下,博士怔住了好一会儿,然后这回轮到他半垂半侧地别过脸去,闭目轻笑:

“完了,我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也学会了撩人。”

“那我的回答也和前天一样没变——得问某个坏榜样。”

“嘿……好好好。”只见他将茶杯往案头一搁,起身下地的同时,一只手还在胸口用力搓了几下,“不喝了,品这等好茶该当平心静气才是,现下我心已乱,画画去。”

“怪我咯。”斯卡蒂跟着他来到那张宽大的书桌前,“你要画什么?”

“没想好呢,而且你知道我这方面其实向来并无半点天分,每次都是乱画一气。”博士边说边拾掇着已被棋盘与文房四宝占据了大半面积的桌子,姑且弄出一小块空间。

“我看你最初给我寄的那张自画像就挺好,就像深海色所评价的,形不似而神韵尽得。”

“你还记得那个啊,真叫人既欣慰又尴尬。”他嘿嘿一笑,铺开了一卷画纸,“不过,会不会画都好,在纸上胡乱涂几笔,总有凝定心神之奇效,我从很久以前就这么觉得了。”

说罢,他便埋头开始作画,所幸书房原主人的桌上并非只有软笔,否则不仅磨墨麻烦,能否让博士成功驾驭笔尖路径都是一个问题。不过,看样子即便是出身古老家族的公子爷自己,挥毫泼墨亦仅为闲情雅致所需,而在大部分时候,身为现代人,自然还是会使用更便利的书写工具。

手握钢笔的博士沙沙地画了好一阵,纸上渐渐可以看出是一只徐徐行于江面的客船,线条造型虽然粗糙,需要观者本身对背景有所了解再自行加上一定的想象,才能看出它与前两天载着他们溯江而上的那艘豪华迎宾船之间的联系,不过,他所勾勒出的两岸群山倒是意外的因这仿佛刀劈斧凿般的笔触而更显苍劲。

“如何?”博士暂时搁下笔,抬头瞧向一直在旁认真观看的她,笑得有几分自嘲几分无奈,但也隐含了一丝丝期待。

“很好呀。”斯卡蒂朝他粲然绽开笑容,这是她真实的感受,并非礼节或安慰,“我很喜欢,记得送给我。”

“这么赏脸,但还没画完呢,等等啊。”博士微笑着直视她双眼,“前天,我们在那露台上看风景时,天上的云是怎么样的你还记得吗?”

“云……”她微微蹙眉,看似在回忆,实则心下已暗自打起十二分警醒,“当时的云不多,很淡……可云本来就是各式各样的嘛,你要是问形状,我可答不上来。”

“嗯,是啊,真正的云总是各有不同,还随时变幻莫测。”他点了点头,“可惜我这幼儿园小朋友的绘画水平,来来去去就只会画一种形状的云,不瞒你说,连泡泡和伊芙芙她们看了都会发笑呢。”

“那有什么关系,只有一种就一种,你尽管画吧,我自己会脑补。”斯卡蒂觉得自己大致猜到了博士要做什么,略歪过头,又向他嫣然一笑。

“你真好,那我画了。”博士说着便再次拿起笔。

正如她所料,博士这回一笔一画慢慢勾出的,正是对应东国语拼写的密码,尽管为了让它们看起来更像图画以免引人起疑,笔画长短方向颇有变动歪斜,但总算还勉强能辨认。斯卡蒂一边在心里庆幸这弹丸小国的语言构成与他们的国土一样内容精简,一边紧盯着博士的笔尖仔细拼读。

可是,眼看他画了一朵又一朵,它们显然都是在拼出同一个词,为何她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认得?按理说,这个节骨眼上,博士不可能写个她不知道的生僻词吧?但无论她怎么看,都觉得它们毫无意义,只能叫做几个发音——发音?

斯卡蒂眨了眨眼,再次从头开始默读博士写下的每一个音节,它们连起来的感觉,很熟悉,熟悉到就像她的,母语。

博士写的是以东国语音译的阿戈尔语。

“咳,行啦,有这几朵就够了,再多就不像我们当时望着的那一片云淡天高了。”斯卡蒂伸出手去,“笔给我,看了半天,我也想画。”

“好呀,你要画什么?”博士欣然交出画具,从画纸前让开位置。

“我就是想跟你一起画,具体的嘛……嗯——考虑一下……”捏着还微微带了点温热的金属笔身,斯卡蒂索性阖上双眼,半真半假地陷入沉思。

刚才,博士反复写的只有一个词,石匠。斯卡蒂当然还记得那天他给自己所讲的炎国古代小故事,她怎么可能忘?那家伙差点让她用剑劈成两半,差点,但是没有。他狂傲到敢用那样的方式来向她证明,让她放心、安心、全心全意地只管执行命令就好。哼,没问题,她可以做到,然而,正如博士不知为何此刻又觉得她需要再次被提醒,斯卡蒂也感到很有必要向他强调,他尽可以去做一些看起来吓死人的玩命事情,但它们实际上得是百分之二百安全无虞的才行,博士必须、一定、绝对要毫发无损地跟她一起回罗德岛,否则的话,她就是追到阴曹地府也要揪住他耳朵把这狠心的短命鬼大骂一通——这个概念来自她昨晚看的那本大炎民间传说集,书上有很多横跨阴阳两界的有趣小故事——斯卡蒂不知道人死后到底有没有另一个世界,她以前也从不去考虑那类问题,觉得那样未免太软弱,但如今她的想法则是,假使命运非要开那种恶劣的玩笑,那么它最好就算没有也现造一个出来。

“怎么啦,在想什么呢好像越想越气鼓鼓的样子。”博士含着笑的轻声问话悠悠地飘了过来。

“在想一个很可恶的人。”斯卡蒂猛然睁开眼皮,像只故作凶恶的小兽般横了他一眼。哪怕眼下不是在敌人地盘上,她也绝对不能透露,自己刚刚的胡思乱想已经畅游到了相当离奇的地步,例如该怎样“扼住命运的咽喉”再拿大剑捅它个对穿。

“噢,我这回又犯什么事啦?”和上一次他这么说的时候不同,此时博士脸上不再是那种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气,而是温柔得近乎宠溺。

“你若画点别的也就罢了,一看见这条船,我就想起某人说是说带人家出来游山玩水,结果人家盯着他看了半天,他却连话都没多半句,所以我现在就要在江里画条大鱼把他吃掉。”

自己这堆七拼八凑的说辞已然越来越不成话,斯卡蒂对此心知肚明,不过那样倒好,这个时候她若越是显得无理取闹,反教这个情景看起来越合理,迷惑性越强。

“你要画个虎鲸么,好哦。”博士一脸憋着想笑不敢笑的样子,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虎鲸才不吃这种大恶人,会吐出来。”她哼了一声,俯身画了起来,像是因画工不熟练而犹豫不决一般,每一笔都走得极缓慢。

铁镐。这是她沿用博士的思路,加密拼写出的单词。

“怎样?是不是嫌我把你的大作给毁掉啦。”画完那条怪模怪样的鱼,斯卡蒂咔嗒一声盖上笔帽,瞧向他的眼里尽是恃宠而骄之态。

“怎么会,我觉得好极了。”博士不慌不忙地答道,举手揉了揉脑门,“其实我本来还有点头痛的,但现在看到你和你的画,一下子就全好了。”

“你又头痛?怎么不早说?”她脸色一变。

“别急,没有你赶我去睡觉的那天严重。”博士回她一个安抚的微笑,又缓慢地眨了两下眼,“和你共度的那个晚上,每个动作每句话,都刻在我记忆深处,我会好好珍惜。”

“……哼。”斯卡蒂把钢笔往桌上一扔,转身走开了两步。

她用那名干员的代号提醒博士,别忘了他是怎么叮嘱人家不光要保护队友也要保护自己的。博士的回答则是,他记得两人那晚的辩论,既然他当时就没辩赢,现在也会好好爱惜自身。对于这点她很满意,但是——但是话说到这个分上实在已经太暧昧了,令她心里猛地一跳,便不由得忸怩起来。

“别走啊,还没署名呢。”博士在她身后叫道。

“你的画,有我什么事。”她缓缓地回过身来。

“这不是有你画的一条大鱼么,共同创作共同创作。”

说着,他已在左下角空白处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然后将笔递出。她咬了咬嘴唇,接过来低头刷刷写了几笔。

Dr. & Skadi

墨迹未干的两个名字并在一起的景象仿佛有种魔力,望得她嘴里发干,胸口间怦怦直跳。

“好、好了吧?”她轻轻搁下笔,低着头扯了扯他制服衣角,“和我——和我继续喝茶去,口渴了。”

“嗯。”从头顶传来的那个声音也很轻,“但是,茶味刚才就已经很淡了,换茶叶的话,我又没什么信心……”

“不要紧的……”斯卡蒂声音越来越小,“怎样,都很好……”

2.16

作战开始了。

无论打着何等休闲娱乐的旗号,无论实际战场离这里有多远,此刻从面对棋盘表情凝重的那两人身上散发出的,都是正在临阵对敌的紧张气息。

斯卡蒂依旧默然立于一旁,保持着一小段距离,专注地盯着站在书桌前的男人,以往她自己下场参战时都从未如此焦虑不安,此刻却不由自主地暗暗捏了一把汗。他们并不像寻常下棋那般一人一步轮流行动,而是各走各的,起先博士所用的进攻方看样子应是在潜行,防守方的移动则不过是在例行巡逻,直至被吃掉相当一部分棋子后才反应过来正面接战,到这时要吃子便不再是先前那么简单的接敌即消灭,双方棋子互碰后往往要过一阵子才能看到结果,而攻方也并非每次都能顺利拿下,偶尔曲无咎还会根据耳机里的指示突然将属于博士的棋子移到其他位置或直接判出局。此外,虽然是只在一副棋盘上对阵厮杀,但打从一开始双方能投入的战力便极不对等,博士所持有的像个残局,并非一套完整的白方棋子,而曲无咎的队伍甚至还有不少从另外几副棋盘上取来在旁备用的额外黑子。

尽管明知实情就是如此,可是眼望着面前各种不在通常游戏规则内的不公平情况,斯卡蒂仍不禁有些忿忿然,而只能站在这里干看着、有劲无处使的感觉,更是令人越发焦躁。

然而,她不能心浮气躁,她应当冷静。意识到情绪波动的存在后,斯卡蒂这样提醒自己。此刻博士的战斗只能由他一个人完成,而她虽然还不知道属于自己的战场会是什么样的,但她相信它一定存在。事情不会进展得那么顺利,哪怕到目前为止一切看起来都皆大欢喜,博士既然要煞费苦心地再次提醒她,说明他认为两人已经很有可能将要面临一些值得做最坏打算的情况,因此她必须做好准备,让自己成为他手中最可靠的剑与盾。

轻合双眼缓慢调整了若干轮呼吸后,斯卡蒂平心静气地走向那张软榻,轻轻地坐了下来。炕桌上的茶水早就凉了,但她的大剑仍倚在博士坐过的位置旁。

早些时候,在那场不知怎么就渐渐变得越来越让人脸热心跳的对话之后,两人回到座位上若无其事地喝了几盏茶,于随意的闲谈间,不觉又仿佛十分畅顺地恢复了常态,而所谓常态,意思就是博士又变回了那副时常教人啼笑皆非的德性。

“呵啊——忽然想起,出来这么些天,都顾不上完成坚雷她们给我量身定制的日常健身计划了。”

“少在那里得了便宜卖乖,要不是每天都能看见你百般搪塞人家的惫懒模样我就信了。”

“哎呀,天天做肯定是很难坚持啦,但太久没理它我也会愧疚的呢~”

“嗯哼。”

“好吧好吧,我现在就稍微动一下。”

“真了不起,‘稍微’,是不是还得给您颁个刻苦勤奋奖?”

“我可能确实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对你都有些什么样的熏陶,不然万一哪天你变成了石棉姑奶奶的形状,想想还真有点吓人。”

“生物总是在不断进化的,而且越常被什么打击就越能往那方面发展,要不你以为我们为什么一直只用冷兵器去砍恐鱼——你在做什么?”

刚得意地说到一半,斯卡蒂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一瞬,随后渐化作一脸无语,眯起的红瞳如同相当嫌弃似的瞟着博士,而后者正像个有幸获准进入高档精品玩具店的儿童一般,在摆着不少器皿装饰的搁架前乐呵呵地逐件取下来掂量。

“这里没器械可用,姑且寻个趁手的替代品凑合一下。”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买西瓜。”

“错啦,买西瓜的话应该这样。”

说着,博士将刚被他淘汰的那座根雕放回原位,又拿起一件铜器,煞有其事地贴近一只耳朵的同时还拍了拍它,然后满意地点点头:

“嗯,这瓜不错,就它吧。”

“这是什么?”

“巧了,它名字里还真带了个瓜,虽然那个字不念瓜,念孤。”

“所以说到底是什么?干嘛用的?”斯卡蒂蹙眉瞧着刚胡乱活动了几下肩关节的博士。

“青铜觚,喝酒用。”他一边坐下一边歪头仔细打量了一番,“刻纹还挺好看,虽然具体而言我也不大认得,大概也许可能是兽面纹。”

“你该不会是在举着一个价值十几万龙门币的哑铃吧?”

“应该是,没准还不止。”已经拿昂贵的大炎古代青铜礼器做起了坐姿颈后臂屈伸的博士嘿嘿地笑了起来。

“要是不小心磕坏了怎么办。”

“那我只好留在这里抵债,你就自己回罗德岛吧。”

“那不行,你答应过请我喝一杯的还没兑现,休想借机赖账。”她哼了一声。

“不赖,不赖,回去问问火神能不能拿异铁什么的帮我铸一只仿制觚,再刻个虎鲸纹,造好了就用来请你喝酒。”博士懒洋洋地站起身,把铜器放了回去,“不玩了,一会真的失手摔了搞不好卖身都赔不起,凯尔希会杀了我。”

“都是借口,我就知道你果然只是‘稍微’动一下。”

“我在你眼里的形象和信用都那么差了吗,那我务必再看看,嗯……”他沉吟着环顾四周,“对了,其实这屋里还有个上好的杠铃。”

“……啊?”斯卡蒂纳闷地睁大了双眼,却见他径直走向靠在墙角一隅的那件“行李”。

“你的大剑借我用用——哎哟但是真的有点重。”博士边说边将她的硬质皮革剑袋横扛在肩后,走到她面前的空地上开始刻意表演似的做起了深蹲。

“……你当心点,在这扭了关节拉伤了肌肉我上哪找医疗干员给你理疗。”斯卡蒂无奈地瞪着他。

“也不至于那么弱吧,要不我换个略容易点的动作。”他说着又改为箭步蹲,但先前大刀阔斧地一连串做到现在,其气息已渐显粗重。

“行了行了我承认你今天足够认真了好吗。”斯卡蒂站了起来,“把剑还我。”

“不还,还没玩够,而且我很喜欢抱着它的感觉,帅气又安心。”博士从肩头卸下她的装备拄在地上,吁了口长气,但仍将其牢牢抱在怀里,神情宛如护食的小兽。

“随你吧,什么都爱拿来玩的怪人。”她短叹一声,拎起水壶去烧第三壶开水,“想抱就抱,拜托你不要继续试图锻炼就好。”

“噢,这可是你吩咐的,我奉旨执行。”他立时狡黠地一笑,抱着剑袋一屁股坐回了榻上,两腿挂在边沿晃晃悠悠。

“……啧,吃准了我会掉进你陷阱是吧,要不是有助理职责在身谁管你死活。”斯卡蒂将灌满的水壶往源石炉上重重一放,回身瞪向他,“——喂喂,你还把它拿出来干嘛?”

“实在忍不住再一次陷入思考,为什么你只用单手都可以把这么重的东西舞得那么轻松。”博士说着双手勉强擎起巨剑,但很有自知之明地没敢尝试挥动它,只是略略地上下比划着晃了晃。

“不知道,不用管,我就从没思考过为什么你只有一个脑袋却可以同时把一百件事处理得有条不紊。”她扁了扁嘴,“好了,就算想放松神经也别再耍这种小孩脾气,危险物品砸下来不是闹着玩的。”

“行吧,我也消遣够了,这就乖乖听话。”博士小心地将巨剑搁在一旁,笑嘻嘻跳下地来,“水喝多了,上个洗手间去。”

——唉,真是个能将一切都纳入算计中的可怕男人。回忆起方才的情形,斯卡蒂瞥着余光里的阿戈尔重剑,忍不住再一次叹道。直至最后一刻,她才突然明白过来,博士其实只是想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武器从遥远的角落里挪到她触手可及的位置,因为双方眼下好歹还维持着和平友好的假象,如果直接拿过来拔剑待命的话,就实在太可疑了。而像现在这样,若真有人要在暗中观察他们的举动,看到的也只有一场再自然不过的打情骂俏罢了,毕竟,连这场戏码里的其中一方,都自始至终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该去演什么怎么演……嘶——为什么这人好像总是有本事料定自己会怎么说怎么做啊!可恶——!

正当她还在不由自主地越想越气暗中握拳时,一个声音却突然打破了书房里的沉默:

“——好!”

斯卡蒂闻声猛地抬起头来,正好看到曲无咎有些尴尬和抱歉地笑了笑:

“是在下失态了,适才战况实在揪心,望见谅。”

“无妨无妨。”博士微微笑道,“虽则黑方还未被逼至彻底死棋,但接下来那几步想来敝人也不必再走了吧。”

“是,是……”黎博利一手按在耳机上,像是要尽力将内里的话音听得更真切,过了漫长的三分钟,终于见他喜形于色,“作战结束,现场尽在控制下,我方已抵达终点。”

“嗯,祝万大人与他的老兄弟谈话愉快。”博士掩口打了个呵欠。

“您辛苦了,请在此好生歇息,在下还须返回指挥部。”曲无咎见状立刻说道。

“曲兄慢走,有事随时再叫我。”

送走了炎国人,博士回过身来,与还呆在原地的斯卡蒂对视了足有半分钟,接着忽在微笑中扬了扬眉毛:

“怎么,我赢了你都不夸我。”

“我没有想过你会输。”她淡淡地接道,上前好奇地察看桌面上的残局,“……不过,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句,怎么做到的啊,明明是那么悬殊的艰难局面。”

“若是势均力敌堂堂决战,人家还要我作甚,夹缝中想办法出奇制胜呗。”他嘿地一声轻笑,拖着脚步慢吞吞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前,“……斯卡蒂。”

“嗯?”她转过身来,但见博士仍站在那里背对着自己,“怎么了?”

“斯卡蒂……”他有些呆滞地又重复了一遍,“我好累。”

话音未落,他便整个人一头扑倒。

“喂——!没事吧?”

大惊失色的斯卡蒂一个箭步上前,正要俯身仔细察看,却见他缓缓转过头来,虽只露出半张脸,上面仍挂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没事呀,不是说了嘛,只是觉得,好累。”

“……下次能不能不要再这样吓死人!”她有些气恼地捶了一下床垫。

“这回真的不是在故意戏弄你,刚才那是本能动作。”博士拖着长腔的话音里的确透出几分疲惫,“唉,我现在着实需要好好休息一下……陪我坐一会儿。”

“休息你不换个舒服点的姿势?”斯卡蒂皱眉瞪着仍然直挺挺地如僵尸般趴着一动不动的男人。

“不想动了,就这样吧……”博士连口鼻都埋进了软垫里,声音显得有些闷。

“……好。”

阿戈尔少女轻轻叹了口气,在博士腿边仅存的空间侧身坐下,看着在他的猛然栽倒之下歪得有些凌乱的制服,悬在半空的手迟疑了一瞬,还是伸出去小心地理了理他的衣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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