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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封来信【十】(番外炎国篇),2

[db:作者] 2025-08-10 14:19 5hhhhh 8980 ℃

2.3

好麻烦啊……这是斯卡蒂终于把滚动条拉到最底端后,想说的第一句话。

读完博士扔给她的那一大堆资料档案、信息报告、情报分析等文件的选段,又听过他们的会议录音片段后,她姑且从中梳理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难怪博士没空给她讲或者写,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光是概述一下恐怕就得好几千字了吧,斯卡蒂揉着脑门想道。为了理清脉络,她甚至学着博士的样子一边看着终端一边不时在面前的草稿纸上涂涂写写,做起了笔记——这算什么嘛!真不知道,再在这人身边待久一点,她还能变成什么样子。

而且,今天还被动地知道了好多以前没兴趣了解的罗德岛事务,唉,明明她平时连公告都懒得点开的,这下可好,被迫看了几份让人头疼的无聊文件?就算只是片段都嫌多。倒是炎国那堆历史故事还有点意思,所以她读完博士发来的文件后,还顺手到资料库里搜索了一番,结果拓展完又对这份好奇心有些后悔。习惯了家人之间就该相亲相爱的她,即使明知那种同族相噬的惨事在这片大地上很普遍,每次见到,仍不免觉得实在是让人不开胃——对了,饭点是不是都过了……等等!

视线刚转到桌面那个源石虫造型的小时钟上,斯卡蒂不禁整个人石化了一瞬,然而终端屏幕右下角的显示又证明了不是时光倒流而是她已经在这读了快十二小时的简报——简个鬼啊!

瞪向斜对面那个照旧长在座位上的蘑菇,斯卡蒂正要抱怨为什么这种事也会出现人传人现象,却突然想起另一事:博士不会也空了大半天肚子吧?糟了,助理失职。

但仔细一瞧,她便发现垃圾桶旁边散落着两团能量棒的包装纸,啧,又是这种医疗部三令五申让他少吃的东西。

“喂——”

“在忙。”紧盯屏幕头也不抬的博士直接打断她的话。

哦,抱歉。斯卡蒂心想道,嘴上就索性不说了,免得造成二次干扰。她本已起身离开工位,但见此情形,便退回半步,随意倚坐在桌角,反手摸起早上看到一半的历史小说。

然而,才刚翻了两页,她又放下了,总觉得一时静不下心去消遣。百无聊赖之际,便瞧向对面的书架,那上边除了茫茫多的书,空当处还摆了不少小玩意,大部分显然是纪念品之类的,但也有两个外形看着简直莫名其妙意味不明。

他稀奇古怪的爱好怎么那么多?真是个叫人捉摸不透的家伙。一边这么想着,斯卡蒂一边又不由自主地瞟向它们的主人——或者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盯着也没关系吧?反正,看样子这回博士的全神贯注目不斜视是货真价实,断不可能像上次那般暗中观察她。想到这人之前的奸滑之举,酒红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忿,但随即复现忧色。

显而易见,罗德岛这次遇上的麻烦不小,还很危险。诚然如今的她也和其他干员一样,相信博士总会有办法化险为夷带大家走出困境,但坐镇后方指挥和亲自深入事件漩涡中心,毕竟是两回事……

“呼——”她正自蹙眉沉思,却听博士吁了口长气,仰面往后一倒,“行吧,先这样吧。”

接着只见他又猛地直起身往屏幕上点了几下,眼神凝滞了一会,最后才面带歉色地转向她:

“对不起啊,刚才正在检查有无疏漏,不好分神。”

“没什么,忙就不必说话。”

说完,她忽觉这听着似乎太冷淡,又找补了一句:“有需要时给指令我执行就好。”

“说到点子上了,我这回的确需要你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坚决执行我的任何指示,不得质疑,立即照办,不用、也不能在意指示以外的其他任何事物。可以做到吗?”

“嗯,可以。”当然可以,而且这么简单的行动逻辑正中她下怀,自己本来就一贯懒得理会目标以外的东西,博士为何要如此严肃地再三强调?斯卡蒂不禁开始回想最近几次任务是否有过无意中的抗命行为。

“我的意思是,目前我们手头情报甚少,很多东西都要靠推测,我只能先大概建起个框架,然后考虑若干可能性,具体没有足够时间来细细研讨了,而且我在这空想的意义也很有限,万事只能等到了那边再随机应变,可一旦进了对方的势力范围,怕是没有什么机会再当面商讨和解释。”博士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又道。

“不用解释啊,我本来也没兴趣听。”斯卡蒂更觉纳闷,以往她在多人合作行动前的小队会议上,经常会一旦明确了自己负责的部分就开始走神,并不搭理其他队友究竟在讨论什么来龙去脉前因后果,由此而对她颇有微词的干员何止一两位,这点博士应当早就很清楚。

“真的?即使我让你做的事很不可理喻?而且这次任务那么繁复的背景,你也不好奇?”

“你这人不可理喻的时候还少么我早习惯了,再说我今天的好奇心份额已经用完了,把我要做的事情告诉我就行。”

“找你真是找对了。”博士摸着下巴望着她,面上颇有几分得意之色,“任务期间,你负责的部分基本上就是,带着现在这个漠然的表情以及你的大剑,待在我身边。不必抱着敌对态度,我们不是去打架的,双方明面上姑且还算是友好协作状态吧所以眼神不要凶,用你的存在让他们不敢小觑即可。需要有额外行动的时候,我会现场给出指示,没有的话请保持原姿态别擅动。”

“哦。”说得这么委婉,其实不就是让人单纯杵着?斯卡蒂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道,但脸上如常没有任何表示。

面对她简洁的回应与无动于衷的样子,博士安静地与她对视了一会,抚胸而笑:

“嘿嘿,真好。虽说这一局我还算有把握,但始终得有你这份支持才更踏实。”

“嗯……”斯卡蒂琢磨着他的话,突然踌躇起来。

“还有什么疑问,就趁我们还在岛上的时候提吧,但事先声明,很多东西我可能暂时无法作答,也许是客观条件限制,我给不出答案,又或者是我有其他顾虑,当下不愿谈及。多有冒犯,先行致歉。”

“冒犯倒不至于,你说有把握,我愿意信你,但这事毕竟要孤军深入只身涉险,我现在最想问的是,为何是你去?对方要求的只是罗德岛领导人,可领导人又不止你一个,最高领导人甚至都不是你。”

“首先据凯尔希判断,阿米娅不适合出现在这次的舞台上,具体理由就不赘述了……”

“那个我也没兴趣知道。但她没判断出自己很适合吗?”

“起初她是这么打算来着,但我的判断则是她有更适合的另一个片场。”

“越说我越糊涂。”

“在这个任务里,你可能大部分时间都处在这种状态下。”

“……哦,那好吧。”

“对不起。”

“不用道歉。少费点心神正合我意。”虽说往常总嫌博士成日里没个正形,可一旦对上他此刻那两道诚恳的目光,斯卡蒂又不免感到有些局促。

“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了。问了白问,不如不问……”斯卡蒂忽地转过一个念头,“你该不会是因为觉得我迷迷糊糊的足够蠢才叫我来的吧?”

“怎么可能。”正在喝茶的博士做了个假装呛到的样子,“我们讨论了几种方案——啊呸想得美,现在哪有方案,顶多只能叫有几个方向——相应地,也有几个不同人选,我认为选择你这个方向操作最简,收益还可能最大,而她们最终也认同了。”

“对啊,头脑简单,做事粗暴,不就是因为蠢,不矛盾。”

“选择你是经过综合考量的,有多方面因素,唯独没有认为你蠢这一条。倒是有另一个首要原因,也是我认为有助于我们最终获胜的两大基石之一。”放下茶杯后,博士突然收起了先前的浮滑,正襟危坐。

“是什么?”

“信任。”

面对博士突如其来的坚定直视,斯卡蒂愕然失语。

“所以你愿意接受任务吗?”

“我不是已经来了?”

“那是早上我什么都没说的情况下你接受的邀请,现在我提了一堆没头没脑还很失礼的要求。”

“我无所谓。”

博士沉默地与她目光交汇了片刻,随后又绽开笑容,他今天笑了好多次,但直到此刻才真正有些放松意味:

“你看,所以我说胜利基础建立在信任之上嘛,第一次检定就获得了成功,是个好兆头。”

“什么?”斯卡蒂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他先前的话,“呃,这个能问吗?”

“还在自家地盘时你可以问任何事,我只是不一定能即刻作答。我说,我相信你,其中就包括我相信你相信我。”他绕口令似地说着,自己仿佛也觉得有些好笑。

“早上把你邀过来之后,为了节约时间我就不亲自给你详细解释了,直接以此方向为基准开始安排下一步动作,刚刚之所以没空回你话,就是得赶着理清具体事项查漏补缺然后发给有关人员。现在凯尔希已经先行出发了,你要是弄清事情原委之后又改了主意不想加入,我只好把她叫回来,再重新找人重新布置,一进一出亏掉一天宝贵时间不说,肯定还要被她训一顿。”

“她应该来训我才对。”

“这事极为棘手,你拒绝纯属正常,也是你的正当权益,我才是主要责任人,当然由我挨喷。好在,和我预料的一样,你答应了。”博士朝她咧开嘴,“谢谢你。”

“你刚才说之一,那之二呢?”斯卡蒂仍觉不习惯面对这种情形,便试图转移话题。

“力量。”他表情更乐了,“碾压级的战力,如我先前所言,令人十分安心。”

“……差点忘了说你,怎么又吃这些。”斯卡蒂心下懊恼地提醒自己应当转移得再彻底些,上前去将散落的能量棒包装纸收拾干净,“再不好好吃饭,我就响应医疗部的求助,帮她们把你的垃圾食品全收缴了。”

“她们先把自家那位老是冲代餐粉凑合过活的头儿管好再来找我麻烦,锅底就别笑茶壶黑。”博士曲臂作枕半仰在椅背上晃悠着,脸上写满了肆无忌惮。

“提起凯尔希,我还有个问题。”

“问吧。”

“她本来准备自己去交涉?没打算让你跳火坑里?”

“那当然,她对我没那么大恶意,你别瞎想。”

斯卡蒂哼了一声:“很难让人信服,我都没见过——就没谁见过她对你有好脸色。”

突然,博士重新坐直身体,神情也不再戏谑:

“毋庸置疑,她和其他同伴、和你一样希望我能活着,有了这个前提,几句冷言冷语便算不得什么。不如说,在那样的刻骨仇恨下,能做到把情绪控制在这个程度,继续与我在同一战壕里奋斗,已经很好了。我见过她放任自己流露情感时的眼神,不要苛责她。”

“仇恨?”

“嗯,她恨我。”

“为什么?”

“我不知道,知道的也没人肯告诉我。”

“失忆前的事?”

“对。”

“又不解释,又要恨,这很莫名其妙。”

博士十指交叉虚握着搁在桌面,盯着它默然不语,良久,才从鼻间呼出一口气,又无声地笑了,只是那里头毫无欢愉之色,唯见自嘲与无奈。

“这么说吧,人们常道,婴儿生下来就像一张白纸,随着年岁增长,上面才逐渐写满画满了他的这一生。”

“可自打我在切城醒来,脑子里关于往事的记忆几近一片空白。在我感觉自己只是长了一副成年人身体的婴儿时,他们却告诉我,不,你其实是这种白纸。”

一边说,博士一边拿起一张新的打印纸,仔细地对折、展开,沿着不同方向重复了若干遍。

“你看,它表面上也很干净,但因为这些印记的存在,就算闭着眼睛——”

他说着果然合上双眼,但手中带着折痕的纸仍被轻而易举地叠成了一艘小船。

“我就是这样一个婴儿,脑子里谁的事都不记得,但操作起指挥终端就像呼吸一样自然。遭遇敌人,我就有办法消灭敌人,队伍遇到困境,我就带他们摆脱困境,正如婴儿嘴里有东西就吞咽,手上有什么就抓握。”

“诚然,这片大地上许多种族、许多人都有着这样那样的天赋、本能,不会走路先会杀戮,也不足为奇。我不会为着自己有能力做到什么就寝食难安,恰恰相反,我需要这些能力,我应当庆幸自己正好有这能力。”

“可是啊,我又还——嗯?哪去了我找找……”

博士将纸船丢到一边,在他面前那些大多涂写得乱糟糟的草稿纸堆里扒拉了几下,抽出其中一张,乍看之下,它既无字迹,亦无皱褶,和旁边打印机里堆着的那些崭新同类别无二致。

“你看这上面有什么?”

“我不知道,好像什么也没有。”斯卡蒂匆匆扫了它一眼,仍对他的行为不明所以。

“是啊,最初我也以为是那样。不过——”博士弯腰在抽屉里翻找了一会,“记得深海色送我的那套……在这。”

他抽出一支炭棒,在纸上唰唰涂了一小块,在炭迹的映衬下,一些浅痕显现出来。也许是由于他之前垫在它上方的书写过于使劲,抑或是用了没墨水的笔尖所划过的痕迹。

“现在的我,就是一张看似空白实则布满笔痕的纸。我还不太清楚它们都是什么,但必须承认,那仍是我自己曾经亲手留下的。既如此,若有人要为此而责备我,我又有何可辩驳。”

“就算这么说,我还是觉得那样对你不公平。”

“你心肠真好。但愿等我找回全部痕迹后你不会太鄙视我。”

“我……可以陪你一起找。”斯卡蒂眼望书架远端一角,小声道。

“真的啊?那太好了,你有空的话现在就可以接着涂。”突然之间,博士语气里的沉闷压抑一扫而空。

“什么?”她回过头来。

“涂这张纸。”

“这不是你乱划的例子吗?”

“我可不是乱划啊,这是我之前认真去写的,非常认真。”博士眼里又露出几分与他言语中强调的那个词全然不符的神色,让斯卡蒂很难不怀疑这又是他另一次无聊的玩笑。

“它们看起来根本不知所云。”

“因为这是罗德岛的一套内部密码,喏,这个给你,没事,已经弃用很久了不涉密。你慢慢玩,我也休息得差不多了,下班前还有点杂项要处理。”

斯卡蒂无言地瞪了博士一会,最终接过了那本小册子。

时钟一分一秒地走着,临近午夜,屋里屋外都很安静,只有键盘的清脆敲击与炭棒在纸上的沙沙声,后来又杂以纸页翻动声。

再三确认过译出的内容,斯卡蒂愣愣地望着面前的纸和密码本,过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不知何时键盘声也停下了。

“本来该用你的母语才对,但这套旧码里没有。既然不能单选,我想那干脆综合一下好了。”对上她的目光,博士淡然一笑。

“……”斯卡蒂站起身来,“今天的工作都完成了的话,我要回去睡觉了。”

桌上,笔痕完全显现的纸无辜地摊着,从中破译的字词分别出自东国、维多利亚、莱塔尼亚、伊比利亚和乌萨斯五国语言,而它们共同组成了一句话:

“你的笑容真好看。”

2.4

“唉————”静了许久的办公室,忽而荡过一声悠悠长叹。

几分钟前博士就单手托着下巴在看着她这个方向,斯卡蒂早已察觉,只是余光里瞥到他那似看非看的模样,总觉得直接扭头对视未免太着痕迹,这时正好藉此由头,放下书问了一句:“又叹什么气?”

“累。”他梦呓般地吐出一个字。

“累就休息。”

“要思考的还太多……”博士微微摇头,突然,另一只手里转着的笔啪嗒摔落桌面,他才如梦初醒似地聚起涣散的眼神。

“抱歉,不该这样一直盯着您,失礼了。”

“无所谓。”总比看了还假装没看的好,斯卡蒂心下嘀咕道。

“这次保证不会再那样,如果真想知道你在做什么就一定正正经经地看。之前那样确实是我不厚道,若您仍感到不快,我愿再次赔礼道歉。”博士说着站起来朝她郑重地鞠了一躬。

“你有读心术吗!”她不禁脱口问道。

“没有,但你眼睛先是往上翻了一下,应当是回想起了前事,而且多半隔得比较远,不是最近几天发生的,随即嘴角又稍向下撇似乎颇不以为然,说明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事,鉴于你现在面前只有我,与我相关的可能性较大,按这些条件筛选下来,结合前话,最符合的结果就这事。”

“……脑子转得真快,我是不是该庆幸自己并非你的敌人。”斯卡蒂颇觉无奈,“还有,我说了,我无所谓。”

博士嘴角扯动了一下:“说到敌人,其实我刚才正是在设想,自他们眼中看来,你是怎样的人。”

“怎样的?”她略一扬眉。

“凭空假设,不谈也罢。唉,是了,多思无益,不如换换脑子。”他重重叹了口气,拖着脚步走向那面顶天立地的书架墙,伸手取下的却非书本,而是那些精致的摆件。

“我帮你吧?”眼看他捡完了中下层的,又拉过搭在书架上的滑轮扶梯,斯卡蒂忙起身上前。

“不用,我就当活动筋骨了。”博士边说边登了上去。

“我就是怕你跟雕像似的坐了一天手脚僵硬,一会摔下来直接让大家集体任务结束。”斯卡蒂皱眉道。

梯子上的博士回过头来,与正护在下方仰头紧盯着他的斯卡蒂对视了几秒,却缄口不语,他的话都藏在了那双眼睛背后,但它们闪过得太快,她来不及一一看清。最后,他只是突然嘿嘿一笑,把手里的雕像递给她。斯卡蒂茫然地接过那尊小小的银色天马,随手放到桌上,还在琢磨着他的眼神时,博士已从容下了扶梯。

“你若要帮忙,不如帮我从那个柜子里挑几件出来和它们轮换。”回到地面,博士闲适地侧身倚着桌沿,开始擦拭各个小玩意表面的灰尘。

“轮换?”

“总不能收回来就让人家一辈子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吧,当然要轮流出来见光,才不致辜负了它们来到这世上一趟。”

说着,博士把刚擦完的那座莱塔尼亚手摇炮模型放在离全身披挂的卡西米尔骑士不远处,弯下腰煞有介事地瞄准了一会儿:“咻——砰!”

“……”

看着他手指随着嘴里的拟声词划出弹道戳倒了天马,然后又一脸自得其乐地傻笑着把它拿起来继续他的清洁工作,斯卡蒂脸上肌肉抽动了两下,最后还是决定忍住吐槽,默默走向刚才博士所指的柜子。

打开柜门,不出她所料,这里头给人的第一感觉是仿佛什么都有,从精巧的工艺品到陈旧乃至破损的小物件,其中一些看了还会让人很想问一句“你要它干啥”。

但她随即注意到了一个看起来很眼熟的东西,和她曾收到的某份赔礼不说是一模一样吧,也可谓别无二致。

“这是什么?”

“嗯?”

博士抬起头,看到她举在手里的,由六根小木条拼成的古怪物件,便又微笑起来。

“正式制作前的试制品。”

“什么试制品?”

“就是以前送你的那个啊你忘啦……”

“我没忘!”斯卡蒂不耐烦地甩了一下空着的那只手,大步跨到他面前,“我是问,这个‘锁’到底是什么东西!”

博士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看她塞到自己鼻子底下的木条组合,又看看她,过了一会,才轻柔地开口:

“按考古学者的最新研究意见,这就是个上古人类的小玩具。我当时复刻出来是觉得弄个古代遗物看着好像很酷,不过后来想想也是挺无聊的,嗯……总之,希望你别不高兴……”

“——我没不高兴。”斯卡蒂立即接道,“也没……没觉得你无聊。”

对方点了点头,但没再说话,只是眼中添了一丝恬淡的笑意。看着他这副沉静如常的模样,斯卡蒂不觉有点不安地咬了咬下唇内侧,她也说不清刚才为何一瞬间有些恼火,难道就因为博士竟然认为她忘记了?

“我真的没不高兴。”她又重复了一遍,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温和些,“呃……我想知道,它要怎么打开。”

博士的微笑更明显了些,他歪头稍打量了一下她手中的小玩意,指了指其中的一根木条:

“戳过这条吗?稍用点力。”

“它们好像互相都咬得死死的,我怕一用力就弄坏了……”斯卡蒂一边嘟囔着,一边却惊讶地发现如他所言,那根木条并没像其余同类那般卡得完全无法移动,而是确实可以被缓缓推出,在将它抽走后,另外五根也顿时全部散架。

“就是这样,所谓的打开与锁上,就靠这枚楔子。虽然跟我们平时用到的锁不太一样,但仔细想想本质好像也没什么不同,所以我才说它就是个象征符号嘛。”博士这会儿又面有得色了,语气也轻松起来,“你当时没多试几下?随便试嘛不会坏的啦。”

“会。硬来的话我可能一不小心把它们直接捏碎。”斯卡蒂瞪他一眼。

“噢,对,忘了这一层。”他笑道,“不过就像我当时信里说的,开不开和怎么开都在你,捏碎也是一种开法。”

“不行。”她下意识地回道。

“怎么不行,这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材料也不贵重,弄坏了大不了再做一个。”

“不、行。”斯卡蒂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扔出来。不知为何,对方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让她突然又莫名气恼。

博士愣了一下,望着面带愠色紧抿双唇与自己目光对峙的少女,又是半晌不语。最后,他抓起桌上擦净了的几件东西,绕过她走向橱柜。

“不早了,回去睡觉吧。”

“……哈?”斯卡蒂扭头看着他的背影,一时还没回过神来。

“下班了。”博士似乎忙于整理藏品,完全不打算回头。

“哦,那你这些东西呢?”斯卡蒂想起自己好像还没完成他刚才交代的事情。

“明天再弄吧,我累了。”

“你不许趁我不在的时候自己偷偷爬上去摆啊。”

“不会。”

“好。”得到保证后,斯卡蒂搁下藏品放心地走向大门,“晚安。”

“……晚安。”博士轻声应道。

已踏入走廊的斯卡蒂回过身来,最后又看了一眼门内的那个身影。博士是不是从刚才起就有点怪怪的?但大门恰在这时自动合上,隔断了她的视线。算了,大概是错觉,而且那人整天都古里古怪的。她耸了耸肩,步履轻快地走向长廊出口。不管怎样,今晚解开了一个长久以来的疑惑,挺好的。

而在门内,她此刻看不到的地方,用前额抵着橱柜搁板的博士闭着双眼,直至那一阵阵冲击着他胸腔壁的烧灼感逐渐消退,才短促地吐了口气,似叹似笑:

“傻虎鲸。”

2.5

午后三点,离罗德岛本舰抵达预定位置还有三十七小时。

“呼——”博士难得地从座位上站起伸了个懒腰,“在这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到那边再看吧。”

像是对他的话作出回应,恰在此时,办公室大门上传来轻轻的两声敲击。

“请进。”

“博士,斯卡蒂,下午好。”披着惯常的学生制服,乌萨斯少女彬彬有礼地走进办公室。

“下午好,安娜。有什么事吗?”博士和蔼地迎上前。

“啊,其实,我是来找斯卡蒂的。”真理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也笑了笑,转向一脸错愕的博士助理。

“梅托我来帮她还书,她本打算自己来的,但好像突然又接了个什么信,就匆匆忙忙跑掉了。所以,这是那天你让渡给她先看的书,还有这个,‘一点小礼物,答谢慷慨的好心人。’原话是这样的。”

“……噢,谢谢。”斯卡蒂接过那本侦探小说,以及扎着蓝白丝带的弧形小酒瓶,“呃,其实她不必……”

“摩根队长?很有心思。”博士在旁插嘴道。

“她自称又发挥了皇家侦探的专长调查得到的信息——实际大概就是去跟达里奥先生聊了几句吧,我猜。”

“嗯嗯,很多小说里的酒吧都是天然的情报集散地,仿佛无所不知的酒保更是时常作为让主角柳暗花明的转折点出现呐。”博士一本正经地点着头。

“说的是呢。”

趁着真理回头接话的空当,斯卡蒂扔给博士一个不满的眼神——有那么大的乐子吗!自从真理说明来意后,他好像一直在忍着笑,从那张脸上可以看出,自己方才的表情想必很呆。唉,好烦。

“那,你们忙吧,嗯……”略垂下了双眼的真理对空气中的电波对撞浑然不觉,只是在迟疑中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我……回去了。”

“哦?我还以为你又遇到什么有意思的问题想探讨呢。”在将目光从一个白发少女身上移向另一位的瞬间里,博士便敛起了暗藏的调侃神色,换成了常受他关照的年轻干员们更熟悉的模样。

“真不愧是博士呢,又被看出来了。唔,近来是有一些疑惑,可是,您……”

“我刚忙完,可以休息半小时,坐吧。”博士往沙发那边一挥手,“喝点什么?”

“啊,随意,什么都行。”少女淡青色的眼中现出几分欣喜光芒,“太好了,那个,我最近读了不少,嗯,很令人扼腕的历史记载,然后就忍不住觉得,在那些重要的节点上,如果……”

接着她又想起了什么,扭过头有些抱歉地看向斯卡蒂那边:

“对不起,一时又忘形了,会吵到你吗?”

“不会,你们聊。”斯卡蒂淡淡回道,打开刚才的小说挡住来自另一头的博士的视线。

送走了勤学好问的小熊,博士来到斯卡蒂桌前,一时却未说话。

“又有什么事?”斯卡蒂警觉地抬眼看他。

“想问你,觉得它味道怎样?”博士指了指尚未启封的弧形金属瓶。

“还不错吧。”见他再次挂上了那副似笑非笑的欠扁表情,斯卡蒂也不由又绷起了脸。

“哦。”博士点点头,转身回座。

“……‘哦’是什么意思?你有话能不能直说?”

博士回过头,与她对视了几秒,最终只是高深莫测地微微一笑,而这人接下来的回答更是让她差点想一酒瓶直接拍他脑袋上:

“这回不能。”

晚间十点,离罗德岛本舰抵达预定位置还有三十小时。

“你吃的什么药?今天第二次了。”听到声响,斯卡蒂斜眼看向博士。

“缓释片。”

“——用来治什么?”按说一般这时的直觉反应本该是接着问什么缓释片,但她心念一动,临时改了口,省得这家伙拿个听了也白听的学名糊弄过去然后就让人不好意思无休止地追问。交锋这么多回,傻子才会还掌握不到正确的发问方式,这人自诩有问必答且坦诚相告是吧,那她可得充分用好这项优势。

显然,对方此时也转过了同样的念头,只得三指揉捏着脑门自嘲地笑笑:

“这就是作茧自缚。”

“你可以骗我啊。”难得在这方面占到博士上风,她颇觉有一丝快意。

“不用拿话挤兑人,我骗谁也不骗你,不是,我也很少直接拿假话骗外人的好吧,他们自己没听懂那能怪我么。”

“知道了知道了,您说真话的技艺无比高超。”她撇嘴冷笑,“那就无可奉告好了。”

“反话太明显就还欠点火候,好啦,豁免权用多了会不值钱,这点破事犯不着。我头痛。”

“……”斯卡蒂丢开手中书本,逼近他桌前,“那你现在在这干什么?”

“呃,在和你说话?”

“别拿我当作那些嘻嘻哈哈没脸没皮就能让你蒙混过关的善良干员。”斯卡蒂冷眼盯着他,“不是说任务能准备的都准备完了吗,你手头还有什么非做不可的大事。”

“凯尔希早已离舰,等迟些我也走了阿米娅更是要负担倍增,趁人还在,那些杂事能做就多做点呗。”博士老老实实回答道。

“你现在若是身康体健壮如瓦伊凡那乐意怎么干活干多少活我都不反对。”她一脸的不为所动,“但既然已经头痛到吃了两次药,就请你先做这种时候真正该做的事。”

“……我怎么感觉今天的助理来错人了。”博士眯起眼装作仔细打量她。

“谁来都一样,博士助理的职责就是照顾好博士,否则要我们在此何用,旁观你自生自灭吗。”

“哇真的耶,你是不是被谁附身了……是了,这副寸步不让的神气,跟亚叶好像。”博士举起一只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嗨?能把原先凡事高高挂起的那个斯卡蒂还回来么。”

“玩够没?”斯卡蒂用剃刀般锋利的眼神把他的手瞪了回去,“你还好意思说,那么多人个个都整天要操心你的死活你是不是还很得意,能不能给她们省点心?”

“我没有,我正希望她们不要那么在意我死活呢——不是为了让自己的日子可以更舒坦更放纵,我没那么无良。认真地说,大家把我看得太重,这就不对。”博士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正色答道。

“有什么不对,你是这船上的头头之一,而且跟着你总能获胜,当然得重视你。”

“唉,我正要说这个。大家认可我,信任我,愿意执行我的指令并坚信那么做就能让状况变得更好,这是一个指挥者最大的殊荣,我当然很高兴。但我不希望有人因此产生类似‘如果没有谁谁谁我们就一定会完蛋’的想法,那样很危险,实际上世界离了谁都一样转。诚然我们这片大地生而不平等,天生资质已决定了一个人这辈子大致的方向与高度,历史上曾以一己之身只手力挽狂澜的英雄数不胜数,然而那些仍只是表象。”

“无论自然还是社会,都有其内在规律,而它们的运转一定得遵循这些科学道理,与规律不符偏离正轨的事物则必然走向消亡。正如热不能自发从低温物体传向高温处,风向也一定只会从高气压指往低气压,这些铁律,即便是大地上血统最尊贵、能力最强大者都无法逆转。反重力源石技艺可以让物体悬浮,却不可能使重力本身就此从大地上消失,同样的,如果一个国家已经烂到了根里,那么哪怕老天赐它一位单枪匹马就能轻易碾碎全泰拉所有军队的永生英雄让它战无不胜,这只腐朽巨兽也照样会死去。”

“因为,组成这个国家的,是无数的普通人,英雄再伟大,再高尚,也无法直接代替所有人活着,能将人们凝聚到一起从而共同走向更美好未来的东西,绝非单纯的某个人可比拟,哪怕他是强大得几近于神的存在。其实这就跟我们治疗病人是一个道理,稍有一丝曙光就当作救命稻草死抓着不放的,我们都见过太多,万一哪天稻草断了,他们情绪的反弹会比谁都疯狂。越是身患重症深陷绝望者,往往越盼着可以天降仙丹,药到病除。可人又不是灯泡,找到按钮便可以想开就开想关就关。”

“就说拿矿石病来说吧,假设我们现在突然彻底攻克它了,绝对能治愈保证不复发,那也不可能吞下一枚药片就万事大吉。受污染的血液要净化,已融合的体细胞要更迭,更不用说一具被源石结晶折磨已久快被掏空的躯体要恢复起来是个多么漫长的过程,该补液的补液,该复健的复健,有太多事情要做。即使那枚药片的确是消除源石影响的最得力功臣,可要是只有它,只知道完全依赖它,病人不见得就能存活。”

一口气说到这里,博士终于暂时停歇,端起水杯,才想起先前服药时已是喝得涓滴不存。

“拿来。”他动作稍一停滞,斯卡蒂便劈手夺下杯子,转身去加水,“所以你的意思就是,不用太在意你一个人,反正事情是要靠大家一起才做得成的。”

“没错。哦,我刚才还只说了一半呢……”

“先喝。”斯卡蒂把热水塞到他鼻子底下,“你又想说,就算你挂了,也会有下一个人出现在这个位置上接手做下去。好比已经行驶在轨道上的一列火车,就算把这司机干掉,也不见得能让它停下来,只要动力还在,车轨没坏,就能继续往前开,而且还会有新的司机。”

“原来你有在听我和真理的对话啊,不早说。”杯沿上方,博士两眼弯弯如月牙。

“怎么,你要收旁听学费吗。”

“不是,你下次可以直接加入嘛,她一定会很高兴。”

“我不高兴。”

“别装得那么冷淡啦,当作帮我个忙也好,她有时挺寂寞的。再说这不是双赢吗,同样的故事吸收进不同的脑袋里能消化出什么结果,不会每个人都一模一样的,有看法就要拿出来交流,让思想碰撞产生新的火花才有意思,全都自己藏着会很无趣。日常见到一小片飞花落叶都可能让人冒出来什么念头想去分享了,何况一本书那么大的信息量,看完不跟人聊两句你不闷得慌?”

“你管我?而且我看她和梅聊得就挺好。”

“梅和她只是侦探题材的同道中人,还有别的领域呢。”

“她还有同学,她们那个小团体挺紧密的吧。”

博士沉默了几秒,抽出一张新的草稿纸摆到她面前。

“关于人们的社交圈子,我有这么一个理论模型。首先陌生人或是敌对的就先不讨论了,这是认识且处于和平友好状态的人,比如岛上打过照面没搭上话的其他干员,点头之交什么的,不熟但起码你知道大家是同一阵营的。”他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圈。

“然后这个圈里边是你会称之为朋友的人,大小且不论,因人而异,有的人到哪都能呼朋引伴谈天说地,吃个路边烤串也可以摇出来一车人,有的人则半辈子就那么一两个说得上话的对象,但本质还是一样,都存在这么个级别,认识且可以聊起来的,朋友。”博士说着在大圈中又套了一个同心圆。

“再里边的,就是确凿无疑值得信任的朋友,这圈外边的普通朋友你有些话肯定不适合告诉他,圈内的受信对象则什么都可以说——但是!”

刚画完一个小圈,他又立即往其中加了一个更小的圈,纸上现在看起来已经像个训练场里的箭靶了。

“但是啊,这些什么都可以说的人里头,还分为两部分,外边的这部分,他虽然值得你信任,可你有些话,他未必听得懂,说了也白说,所以还是算了吧。当然有这样的可靠伙伴作为支持者,作为后盾,还是很幸运的,这个另说,现在闲话不表。”

博士笑了笑,倒过笔来用笔头敲着最中间那个宛如十环的小圆,又抬头看向她。

“在这个小小圈里边的那一点点人,才是既值得你信任,而且你也清楚他能理解你的,但是——不好意思,又有但是——即便在这已经很稀缺的,具备与你深度交流能力的极少数派里,所有对象你都愿意去启用他们这个功能吗,不见得。我虽然有,但我未必要用,是吧。我知道自己有烦恼可以向他倾诉而他也绝对愿意张开怀抱倾听并且还听得懂,但我就忍心让他承受一切吗,不一定的,还有很多因素要考虑。”

然后,他往靶纸中央用力戳了一个小小的点:

“只有到了这一层,才是你随时随地能打搅,有什么都可以往他面前扔,不怕会骚扰到对方的,真正的挚友。我知道这样你会被麻烦但还是能够坦然地去麻烦,角色反过来也一样,这种默契并非那么唾手可得。哦当然,不要管这些图像的比例啊,随手一画的示意图而已,有些人大概比较幸运,中间这个点的面积比别人外边这圈还大也说不准,而如果运气不好或者怎么的,里边这几圈比较高级别的对象他都未必拥有,搞不好只有最外层一个大圆。但总体而言,框架就是这么个样。”

斯卡蒂一直沉默地垂眉注视着那张纸,当她意识到对方说完了后,便抬起头来,又在博士和他的理论模型之间来回看了看。

“你是不是一给人讲课就会变成那个口气。”

“啊是吗,我没留意,抱歉抱歉,哎呀岛上好学的小朋友太多习惯了习惯了……”博士讪笑着挠挠头,又探出手去抓桌上仅存的最后一条巧克力,“你早提醒我啊。”

“我又没说我对此有意见。还有晚上不要吃这个。”斯卡蒂轻而易举地在他指尖碰到零食前便将其捞走,反手扔到自己桌面,“你意思是那群小熊最多都只能划入这个小圈?真理没有最中心这个点吗?”

“有——过。”博士眼望桌角嘬了一会牙花,叹着气丢开手里的笔,“她没直接提起,我综合各方信息猜的……唉,什么破世道,孩子们想有个正常过日子的环境都那么难。”

“那也不是你拼了老命压榨自己的理由。”斯卡蒂拈起骨碌碌滚过桌面的水笔,盖上笔帽,“你要是过劳死了不就适得其反,看在全村人希望的份上,去睡觉。”

博士枕着十指交叉的手掌往椅背上一靠:“怎么还是这论调?合着我之前那些道理都白讲了?或者你要是有哪里不认同,下午就该出来直接驳倒我,别放任我误人子弟。”

“没,我全听进去了,我也没觉得你说错,但你要想问我更详细的看法,那好。”小小的笔在猎人指间晃动了几下,又被她当作飞镖一样插进了笔筒里。

“你的观点是,在时代的浪潮面前,即便是神也无法逆转历史的车轮,就算把那些看起来好像很关键的推动者拿掉,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会发生,无非是换个时间换层表象,这些我都认同。”

“但你这家伙有时看待事物的样子给人感觉很无情,就连一个文明的兴衰甚至整个泰拉的命运更迭,在你口中好像也和一只源石虫的生老病死没有本质区别,你的审视目光跟你所说的宇宙规律一样公正冰冷,仿佛这片大地上的万千事物与生命都只是一局游戏的组分,科学规律的无形拉力会将一切扳向正轨,如果实在偏离太远,那么就此消亡也不必惋惜,时间自会演化出新的一局。”

“可能你这奇奇怪怪的理论确实是对的吧,反正我是找不出有什么能反驳的点,但我看问题没有你那么高的角度,你是指挥者,习惯看全局,而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前线士兵,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都没变,所以我只能着眼于面前每一个具体的人。”

“你知道吗,从前在阿戈尔的时候,有一天,我亲眼看着队长杀死了一个人。她曾经是人,也是一名深海猎人,是我的同僚,姐妹。但后来她,据说是被恐鱼感染了神经,所以队长杀了它。在队长出手前我确实看见它在嚼食着其他阿戈尔人,所以我不会质疑他的行为,深海猎人每天都在猎杀威胁阿戈尔人生存的怪物,这是我们的职责,也是无可动摇的铁律。”

“然而隔天休息期间,我走在城里的街道上,走过了那个曾经的姐妹的家门前,听到里面传来痛哭声,那一刻我很难受。也许高层的决策者们永远只能从宏观看待这一切,也许他们的所作所为确实是为了让整个阿戈尔走向更光明的未来,就像一柄剑被打磨成利器时,所抛掉的铁屑对它而言已是多余的,无用的。可是,当我看到母亲失去了女儿,妹妹失去了姐姐,心里还是很难过,到现在我也忘不了她们的哀哀哭声。真的救不回来了吗,我有时仍忍不住去想这事,虽然根本想不出半点结果。”

“没错,从历史的尺度看,如果某一局已经烂到无可救药了,自然就会重开,这事顺理成章,否则为何泰拉大陆上屡屡出土的许多史前文物,看上去都出自曾比我们现在这个时代还要辉煌灿烂的文明。或许在造物者眼中看来新开的下一局有望比上局更好,能进化到更高层次,这对它而言便是更进一步的胜利,可是旧局中的每个活生生的人呢,他们不是任由时光雕琢也无动于衷的山川,而是个个都有情感,有记忆,会快乐也会痛苦。”

“按你的说法,一个指挥者倒下,他的同伴里便会有人接替,一个组织覆灭,能孕育出它的土壤也可以再孵化下一批。即使罗德岛不复存在,只要整个泰拉还有人想和矿石病抗争想让感染者的命运变得更好,这份事业就能继续下去,要是理想主义者真的都死绝了,这段文明便走不了多远,迟早会步入消亡,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等下一批生命重新演化好了,是这意思吧?哼,我可没你这么高的境界,这片大地可以不在乎一个小小的罗德岛可以不在乎你这个有时好像脑袋进水一样的博士,我不可以。所以你给我听好了,以后但凡是在我眼皮底下,就不准你摆出那个自己是死是活都不要紧的无赖模样。”

“而且话再说回来,你对眼前这局的兴衰真有那么淡然?我看也不见得,否则你又何必在这忙个不停,不觉得自相矛盾吗,真觉得不必在乎你就干脆撒手不管好了,干嘛非得自己把什么都做完,你脑子里的理论和身体的本能真可谓背道而驰。事实是你根本就在意得要死,远的管不了那么多也罢,眼前触手可及的每个人你都想帮助每件事你都想做好,一直都是,现在也是,一边嘴上说着要从宏观尺度看世界怎么着都没关系都一样,一边手上抓着那堆东西一点一滴都不肯放,忽悠谁呢你个大骗子,就是想给自己赖在这座位上的行为找个借口而已,哼。”

在她最后这个从鼻孔间扔出来的字落地后,办公室里一时很安静,只余电机的运转与秒针的走动声清晰可闻。

两人在默然中又对视了几秒,博士先前一直纹丝不动的凝神静听表情才终于略晃了一晃:

“哇哦。”

“哇哦什么?”她警惕地微一蹙眉。

“从你加入罗德岛的第一天到现在,对其他人说过的所有话加起来,是不是都没我刚刚所听到的多。”博士笑道。

“不许岔开话题。”斯卡蒂紧盯住他,“无可辩驳了吧,那就关机睡觉。”

博士迎着她针锋相对似的目光,习惯性地又扯了扯嘴角,继而忽然垂下双眼:

“抱歉,是我太焦虑。”

“……什么?”面对上一秒还在打趣自己的男人突然缴械投降般软化的模样,斯卡蒂一时差点没反应过来。

“我很焦虑。”他又重复了一遍,“是,你说得是,眼前没有什么非得现在就完成不可的,不然我哪有工夫在这和你辩上老半天,只是我内心焦躁不安,才用这些东西埋住自己,它们能让我感觉某个看不见的进度条仍在推进,哪怕只有一点点。甚至退一万步说,即便实际上什么正事都没做成,就这么干坐在终端前盯着屏幕,感觉还是比躺到床上更踏实。我知道,我知道不该这样,理智告诉我现在这么熬着效率很低,但我毕竟不是机器不是程序,不会永远做出事实上的最优选择。”

看着博士用交错在一块的双手指节缓缓敲着额头,斯卡蒂忽觉胸口掠过一丝灼痛。

“怎么这个时候突然任性起来。”

“不知道。”他顿了一顿,“或许我是在害怕。”

“你之前不是挺有信心的?计划出什么问题了吗?”

“我们还没到地方呢,天知道会有什么问题,是吧。”博士干笑了两声,“战场上哪有什么计划能跟战前预想的一模一样,哪回不得随机应变……呵,这种事情早就习惯了呀,我应该有信心的,现在这到底又为什么……哈啊,没准因为是在大炎积威之下,我胆怯了……嘿,嘿嘿嘿……”

“我知道是为什么。”她曲起两指敲了敲桌子。

“……啊?”博士停住了喃喃自语,抬起已有几分朦胧的双眼。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人会变得更……软弱。”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斯卡蒂避开了与他的对视,不知为何,直接向他指出这点让她有种突如其来的局促,胸腔间的那阵烧灼感也益发上涌。余光里,博士正安静地望着她,可能连眼皮都没有眨。

“……抱歉。”她不觉又咕哝了一句。

“干嘛道歉?”博士轻笑道,“你说得很对,我确实,很软弱,很软弱……其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啊……”

慢慢地,他又耷拉下脑袋,伴着一声长叹,十指深深插入发间。

“……”斯卡蒂右肩动了动,略抬起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会,不知该往哪放,最终还是回到了桌面,“…………喂。”

“嗯?”

“去睡吧。睡醒就好了。”她轻声道。

“嗯。”博士又应了一声,但仍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

“不要——不要任性了。你明明知道——知道怎样做才对……你一直都带大家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我相信你,而且我——我也会尽力帮你,你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

一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斯卡蒂一边暗地里咬了咬牙,感觉自己实在是既不习惯也不擅长这种事。唉,还是平时那个可恶的家伙相处起来容易多了啊……

忽然,就像是听到了她心底的嘀咕一样,博士缓缓抬起了头,一股她颇为熟悉的神气又在那张脸上渐渐浮现起来。

“怎、怎么了?”

博士一时却未答话,而是注视了她一会,才突然绽开笑脸:“谢谢你。”

“……欸?”她眨了眨眼,“为什么?”

“为一切。”他现在的样子既像是在自己傻笑,又有点像在故意逗她,“谢谢你,我好多了。”

“真的?”

“当然。虽则我软弱不堪,但好在你很强大,而且还那么支持我,一个高兴之下,我就好多了。”博士笑嘻嘻地收回目光,把注意力重新投到中间的屏幕上。

斯卡蒂愣了愣神,接着才突然意识到这人一旦恢复常态也就意味着……

“——喂!你又来糊弄人啊?刚才还说治病没有开关呢,这就又好了?”她柳眉一竖。

“我是说,心情好多了,所以精神抖擞。”

“不管怎样反正现在已经很晚了,不许再做了,快、去、睡!”

“马上马上……我审完这两份报表就关机,行吗?十分钟——最多十五分钟。”

“讨价还价是吧。”斯卡蒂忽然也微笑起来,“请问,您这键盘,我的工资赔得起吗?”

“你你要干嘛?”博士显然从那云淡风轻的语气里嗅到了致命级危险,动作顿时僵住。

“你再赖下去,我就把它直接按碎。”她一手轻柔地覆上键盘。

“别别别,这是阿米娅送我的复活礼物,有价无市没得赔。”博士神色紧张地连连摆手。

“哦,对不起。”斯卡蒂立刻换了个位置,“显示器总不是人家送的了吧,嗯?前不久我刚听到可露希尔抱怨你申请换的新屏幕好费钱,那么究竟值多少?三万六千七百四十二龙门币够不够?可以分期在我工资里扣。”

“隔那么久了为什么还连那种随口胡诌的数字都能记个一清二楚啊……”博士两肘支着桌面,把脸埋在手掌里,“好吧,我也得长点记性,以后对你要加倍谨言慎行,不然早晚被秋后算账。”

“已经太迟了,我要和你算的账多着呢——先不要东拉西扯!你到底收不收工!”

“收啦收啦~坐久了一下子姿势改变幅度太大会加重症状,不是故意在磨蹭。面前是随时能徒手拆了我办公室的人,我哪还敢造次。哎我说,医疗部该不会抓你去紧急培训过吧,你怎么也跟嘉维尔一个路数?区别只在于她的威胁是要直接给我一记物理麻醉。”

“这种事还用别人教?逼得人家要出动暴力那都是你自找。”斯卡蒂横了一眼这个一边慢悠悠地起身一边还嘴上没闲着的家伙,“你又睡这?生活区没给你分配房间吗?”

“走那么远路我嫌麻烦。”说着,他迈着平缓的步子走到沙发跟前,又用慢动作坐下,再缓缓地扯出毯子,“满意了吧?晚安。”

“慢着,先跟我重复一遍:‘我现在马上睡觉且直到明早九点起床前都不做其他无关——’不对,‘都不做其他与睡觉无关的事情。’念。”

“这么不信任我?”拥着毛毯的博士双手抱膝,一脸无辜地歪头看她,“还学会了把话封得密不透风啊,我看你哪天要是不想出任务了也可以考虑去内勤帮忙草拟合同什么的。”

“念不念?”她脸色一沉。

“等下,九点会不会太晚了,而且我还得先确认半夜去上厕所算不算无关……好好好,我现在马上睡觉且直到明早九点起床前都不做其他与睡觉无关的事情。”博士叹了口气,“为表诚意,不废话了,这就睡。”

虽然成天花样百出偷奸耍滑,但这人有一个好,就是真正承诺下来的话一定会照做。注视着躺倒合上眼后就一动不动的博士,斯卡蒂心底亦不禁有几分称许。

而且,这秒睡的功夫也是绝了,他真不是带开关的机器吗还是装睡骗人呢……想到这里,她稍一迟疑,不知怎的还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接着才小心地在他面前蹲下。嗯,呼吸匀长,躯体放松,的确睡熟了。就是眉间还不够舒展,不知是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还是头痛仍未得缓解,也许都是。

“晚安。做个干燥的好梦。”

无声地说完这句话,她咬着唇又端详了他一阵,轻轻起身,最后检查了一遍暖气设定温度,熄了灯悄然离去。

2.6

早晨八点半,博士办公室门外,斯卡蒂停下了脚步。

自己是不是来得早了点?或者说昨天强制要求他的睡眠时间晚了点?现在进去会不会吵到他?可是……

犹豫再三,她最终仍是选择了开门入内。由于此间并无外窗,舱门自动关闭后,办公室里便再度陷入黑暗,唯有各个设备上指示灯的零星微光让它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房间里一切都与昨晚她离去时一模一样,包括沙发上如雕像般躺着的博士。啧,这人睡觉完全不用换姿势的么……斯卡蒂正一边暗自吐槽一边打算把东西放下就走,却见他缓缓睁开了眼。

“早。来检查我有没有遵从指示吗?”博士朝着她的方向露齿而笑。

“抱歉吵醒你了。头还痛么?”

“满血复活了。没事,我只要想接着睡就能不受任何干扰。”他说着抬起手腕,一本正经地扫了一眼夜光指针,“啊,还有半小时才能起床,那你自己找事情消磨时间吧。先帮忙开个灯。”

“……我又不是你的指挥官,说的话用不着那么不折不扣地执行。而且如果你还要睡的话开灯干嘛。”斯卡蒂无奈地看着这个好像又在拿所谓运行设置的说法来寻自己开心的男人,“睡够了就起来吧,给你带了早餐。”

“煎蛋卷和焦糖中翅,好诶。”洗漱过后的博士看起来愈发精神头十足,“你今天有什么安排?”

“我能有什么安排,不是天天都闲着?” 斯卡蒂从咖啡机前回过身,把飘着苦涩香气的杯子放到他面前。

“那一会陪我到甲板上走走可以吗?”

“哦,好。”

于是半小时后,信步走在顶层甲板上的两人踱到了舰首一侧,在其边沿站定。早已高升的日轮从稀薄云层后洒落光芒,不多时便让人肩头暖洋洋的。

“我喜欢这样明亮的光线,看着眼睛也很舒服。唔,忽然想起上次看见你的情景,在另一头。”博士微笑着抬手越过肩后指了指。

“嗯。”

“这栏杆又细又圆,你怎么能站得那么稳。”

“就这样啊。”斯卡蒂说着便轻巧地一跃而上。此前连日阴云密布,今天恰是个难得的晴朗好天气,站在高处享受着清风拂面,令她倍感惬意,不觉哼起了回忆深处的小曲。

然而才哼得几句,她便察觉到身后人似是有些异样,回头看他时,对方却正好垂下了脑袋。

“怎么了?还头痛?”斯卡蒂立时在他面前无声地落下,歪头试图仔细打量其脸色。

“没有……”不知为何,博士忽然轻叹似地长出了一口气,重新抬起眼看向她时,神情又淡然得一如往常。

“听闻炎国多有习武之人,身法灵动者,可飞檐走壁而如履平地,更有诸如草上飞、水上飘乃至凌波微步之高人美名流传江湖。似你这般绰约风姿,当不输于那些武林高手,唔,哪天若是有缘撞上了他们的什么比武大会之类的,你不妨上去技惊四座一番。”

“胡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可没法在水上走路,水里游一下还凑合。”斯卡蒂皱了皱眉头,“说是出来放空头脑,其实一刻也放不下这次去炎国的事吧。”

“本来确实打算……只是……罢了,别在意。”他耸了耸肩。

“还焦虑吗?”心知这种听不明白的嘀咕再追问也白费劲,斯卡蒂索性选择跳过。

“好很多了,现在不过是正常的压力感,没什么不良影响。”博士边说边扬首极目远眺,“我们快到地方了。”

“嗯。”

“你今天的好奇心份额还在吗?”

“……什么事?”

“随便聊聊,你看完简报之后都没问过什么问题,这两天我回头想想觉得有些信息还是……你会觉得麻烦吗?”

“哦,说呗。”

“嗯——我想想从哪开始……其实我不知道你对这个国家的背景具体了解多少。”

“除了众所周知的那些以外没多少,你应该清楚我向来懒得在意陆上人的破事。”

“这描述我就有点难办,该聊到什么程度,才既能清晰表达又不让你嫌烦。”博士笑笑之后又皱起眉头,一时沉吟未决。

“没事,你只管按你想的说,我现在无所谓。”斯卡蒂斜倚着栏杆,换了个更闲散的姿势,“就算是我本来知道的,听你重新理一遍也好,比自己看书有意思。”

“那还真是荣幸之至,我记得这应该是你第一次以外勤干员的身份去直绛,以前自己去过吗?”

“路过了一回,流浪的时候。随便转转,看些风景,吃点东西睡过两晚就走了。”

“对它什么感觉?”

“感觉?”

“你觉得它是个怎样的城市?或者说,如果要用一两个词、一句话形容,你会想到什么?”

斯卡蒂低头想了想:“嗯……传统、保守都不够准确……冻结——对,是‘冻结’!”

“此话怎讲?”

“炎国有诸多风土人情各异的移动城市,龙门那样的自不必说,像尚蜀这种拥抱先进技术的同时还保留了不少古色古香韵味的名城我也去过好几处,但直绛给人的感觉和它们都不太一样。虽然那里也有各种现代化城市设施,居民同样过着和别处看似相差无几的现代便利生活,言行举止乍一看也与外人无异,但我总觉得……唔,该怎么描述——有了,我曾在伦蒂尼姆见过一幅炎国古画,描绘的是移动城市远未出现前的闹市风情,现在想想,这座城市,包括它周围的村镇,就好像是从那上千年前的画里直接搬下来了似的,不是指外形,形不似,神似。他们是现代人,却同时也始终活在过去,或者说,过去的人一直活在那里,只是像换衣服般换过了无数次肉体躯壳,环境和打扮虽不同了,身上的味道却一丝没变。”

“没错,就是这个味道,你这种本能般的敏锐感知能力真是令人称羡。”博士轻轻地一拍手。

“炎国古诗有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和泰拉诸国相较,他们在大一统这方面,无疑称得上是第一梯队选手,这正是他们国力强盛的重要因素之一。中央的意志能确保贯彻落实到地方,没有阳奉阴违,也没有无谓的内耗,全国一盘棋,所有资源整合利用,才能达到效益最大化。所谓人心齐,天岳移,如此好局面,怕不是所有统治者都梦寐以求,若是国家再大也可如臂使指,想做什么不成呢。”

“是,正如罗德岛的大家都很团结,不然有很多事情都做不到现在那么好,换作荒原上那些乌合之众可能根本没法开始,平时称兄道弟却总是彩头还没到手自己就先打起来的,我可见过太多……但这与你刚才问我的感觉有何关系?”斯卡蒂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话锋一转。

“我指挥咱这点人小打小闹地做些小买卖,都如此需要所有成员拧成一股绳,真龙和他的朝廷管着那么大一片领土那么多的国民,可不就更得把一切牢牢掌控在手里。”

“我看他们抓得挺牢靠的呀,炎国这些年不是一直都很稳定?你们会议录音也提到了,哪有人敢作乱,凯尔希说的事我好奇翻了一下资料,那程度离反叛明明还远着,都被朝廷雷厉风行地镇平了。”

“那你说说,大地上那么多商贾巨头,都有了几辈子花不完的钱,又有几个甘心就此收山呢,口袋里的钱永远不嫌多,何况眼前纵使富足,日后又哪作得准。愈是大家族,就愈操心子孙后代,治家尚如此,治国更不用说,对自己有利的东西,自然多多益善。”

“嗯。”

见她随口应着却仍然疑惑的样子,博士淡淡一笑,续道:

“越古老的国家,历史遗留问题越多,影响越深远,也越难办。当年那位真龙一统大炎之后,虽说是莫非王土了,但那个年代人类的发展才哪到哪啊,现实条件所限,分封而治还是很有用的,是吧。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诸侯,虽说不至于裂土为王,但也称得上雄霸一方了,中途出乱子的事又不是没有,亏他们最后总能稳下来传续至今,其实我一直很好奇……算了闲话不多说,总而言之,集权的需求永远在那,能不能达成那就看他们的努力与造化。”

“说起来炎国人有一点颇教人佩服,想做的大事若是穷其一世都未见得成,那便做十世,乃至百千世也在所不惜,子承父志,生生不息。这自然非他们独有,泰拉大地上处处不乏此类坚毅之士,但要做到让这份韧劲流淌在整个国家的血液里,没点底蕴还真不行……咳,又跑题了,反正,随着时代的发展,废弃旧制的条件只会越来越成熟,剩下的就是想办法用最小代价逐个击破,其实这跟当初真龙在战争中征服各部族的本质差不多,有的学者管它叫二次统一,姑且也有点道理。”

“只是,打几场改旗更帜的胜仗容易,要在一片太平中将人们世世代代习惯了的东西重新潜移默化地换成所期望的样子,可就难了太多。但那些炎国人确实就这么慢慢做下来了,一点一点收到如今,尽管国内大小贵族依旧在,照样时有劳苦功高者鲤跃龙门得以擢升,不过已再无古时那种俨然国中之国的程度,唯有爵禄与封号而已。仍保有封地的古老血脉就剩那么点,地盘也只有巴掌大了,对吧,而且别家尚有中途易手的,唐家却得以屹立千年不倒,除开天命所归的真龙不计,他们也算是奇迹般的活化石了。”

“不知你有没有留意过,很多炎国人都对一个词情有独钟,那就是——自古以来。”说到这里他不禁莞尔,“俗话说习惯成自然,人对自己所熟悉已久的事物,总难免生出些依赖和惰性,不大爱改变,好比我桌上的杯子一直固定放在同样的位置,哪天要是突然挪到另一端,那可别扭得很了。”

“——何止是固定,定的程度还很变态。”斯卡蒂插话道,“我听别的干员说过,某次有人想给你来点恶作剧,明明人家也很小心地还原现场了,结果好像只是杯耳方向偏转了那么两度,就被你发现了。”

“连这你都知道?看来你也不像很多人以为的——可能包括你自己以为的——那么不关心周围人事物嘛。”博士闻言又嘿嘿笑了几声。

“我又不聋不瞎,在你们罗德岛待久了,大小信息总能吸收到一点吧。”斯卡蒂眉头一皱,随即回击道。

“我提一句啊,怎么还老是‘你们’罗德岛,非得区分这么清楚,嗯?”博士的重音特地落在了话语里的那个词上,“是不是忘了,你自己也算罗德岛的人?还是说——你对我所做的、‘我们’所做的,仍有哪里心存疑虑?有什么都可以指出来,没关系的。”

尽管他语气轻松如常,但那略微俯身前倾的姿态与脸上的神色,无一不透着认真与诚恳,令斯卡蒂不由得又是一怔。

“我……你别扯远,接着说正事,不然天黑前都讲不完。”

“行行行……刚才提到,连我这说穿了还没几个年头的小小习惯,都会让人懒得变动,否则就感觉浑身不自在,那么一些已经稳稳当当传承了上百代、植根于整个地区的人们心中、而且看起来也无甚不是之处的设定,若是骤然变了天,大家该有多难受。碰上这当口,甭管你那改变实际是好是坏,一般人心理上总会产生些本能的抗拒,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哦——所以呢?”

“所以听完我讲的这些,你现在对这档子破事的理解是怎样?”博士微笑着反问道。

“考我?”斯卡蒂略一扬眉,望着天边云团思索了片刻,“皇帝既希望以后直绛也像国内其他多数地方一样没有直辖贵族的额外影响,又不乐意来当这个大刀阔斧的恶人,那只好耐心点等着当地势力自己先露出破绽,再顺势出击,会轻松得多……哦,难怪京城对能不能治好唐竣似乎一直就不太上心,不然当初直接派两个御医下来,又何至于把——把罗德岛的干员卷进去。”

“总结得很好。嘿,好些人还误以为你只知道力大砖飞不会动脑呢,你平时是不是太过舍不得流露智慧。”

“我没智慧,只有一点狩猎的经验。有的恐鱼,核心很小,进化出来包着它的躯壳却极大,防护厚,触手什么的也多,贸然进攻划不来。不如先保持距离耗上一阵,它本身的生理系统与之不匹配,像那样庞大无朋的身躯,维持不了太久就会自行崩裂,到时自然能暴露出更有效的攻击位置。”

“有意思……等你有空不妨多跟我说说这些事——恐鱼之类的。”

“没空。”斯卡蒂扔给他一个“还要不要聊下去”的眼神。

“好吧,言归正传。”博士面朝舰船行进方向,两臂搁在栏杆上,脸上似笑非笑,“不错,一直以来他们采取的正是这样耐心狩猎的方针,首要秘诀便是等,等待机会出现。急于求成的法子当然有,多的是,可是又何必?天子爱万民,不忍动干戈,伤和气,还是尽量保持稳定,缓缓图之为妙。除非碰上极个别气死他祖宗的不成材子弟,本身已搅得当地天怒人怨的,那龙颜大怒削爵收地乃是顺理成章,民众也必喜闻乐见。但主流做法还是静待诸侯式微,蚕食其权力,收归其民心,若是暗中拿住什么把柄,还能令其更加积极主动地配合着改弦更张,如此里应外合地慢慢过渡个一两代人,老百姓渐渐也就习惯了新的样子啦。”

“再回到唐侯一族的事情上来,他们家如今这个生命已在倒计时的局面,虔信的人称之为气数已尽,阴谋论者言之凿凿必有隐情,但无论如何,总归泰半还是自己作出来的,这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谁都无话可说,逢此良机,京城若不拱手取之那简直岁相听了都要发笑。可既便如此,想想从前将那些统御一方不过数百年的诸侯影响彻底洗净,都费了多少工夫,要拔这株盘根错节的千年老树,当真难得很呐。机会虽好,可来得也太突然了。”

“难道直绛人拥戴唐侯更甚于皇帝吗,虽然我只在那待了三天看得可能不准,但感觉上实在不像。”

“当然不像,应该说绝对不是。大炎普遍人心思齐,谁要是质疑真龙天子的地位和正当性,胆敢摆出来一个与之分庭抗礼的存在,没准等不到官府来砍他脑袋,就已被愤怒的义民捶爆了狗头。可人家毕竟祖祖辈辈也喊了那么多年的武安侯啊,对直绛人而言,如果说皇帝是他们头顶的天,武安侯就像是这个天与他们之间的那层房顶瓦片,天上的云霓泽被苍生,阳光普照万民,重要是绝对重要的,但始终离得太远,浩渺了些,还是既遮风挡雨又触手可及的屋宇让人感觉更实在,要是一点过渡都没有,突然一阵狂风就把这屋瓦掀了个干干净净,就算老天马上又给你扔了一栋更豪华更舒适的新宅子,那又如何?心里总有一阵免不了空落落的,碰上点什么都会忍不住要叨咕两句‘咱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须知,哪怕时也命也,唐家真没人了,那三家老爷同样帮着管了直绛几百年,他们就不能来顶替一下吗,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史无前例的事,总比朝廷空降一个本地前所未有的知府更能服众。不过,对于那几位大人来说,到时恐怕就不像现在三族分治这么平起平坐喽~”

“……嗯。”

斯卡蒂一边应着,一边随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顺便也捏了两下额头。陆上人这些相互倾轧算计的事情真麻烦啊,她默默地想道,自己要做的事情倒是简单,但博士呢,他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弯弯绕?这么想着,她不觉又转过头,却见他正好也看了过来,碰上她的视线,便朝她微微一笑。

“听我啰嗦半天,累了没,就到这吧,陪我下楼去午饭。”他伸了个懒腰,回身便走。

“这么早?厨房没准米都还没下锅。”斯卡蒂随即跟上,同时扫了一眼天上太阳位置。

“那也等不了多久,先去坐一坐亦好。”

“你又饿了?”

“算不上,只是今晚上还得早睡,两餐也只好都提前一些。”

“哼,难得你越来越把这些‘优先级不高’的破事放心上了,被芙蓉附身了吗。”

“这话说的,我又不是那么没良心不知好歹的人。”在这极具针对性的讥嘲面前,博士只得摇头轻笑,“总之,现在不饿也得随便吃点。吃完回不回办公室随你,反正下午真没啥要紧事了。但是不论你怎么安排,七点前必须上床睡觉,明天凌晨三点半,格纳库见。”

“哦。”斯卡蒂眨了眨眼,“可我现在也没别的正事,打发时间在哪不都一样。”

“既如此,您若愿意赏光,陪我待到四点再来一顿下午茶,如何?”

“你计划拿那个当晚餐?”

“是啊,岛上干员越来越多,我们的团队力量增势喜人,别的且不说,光是隔三差五能有志愿者下厨房露一手这点就值得夸一夸人事部。最近临时新增的龙门特色茶点据说广受好评,我还一直没空去呢,再不吃迟些人家新鲜劲过了不想做啦。”

“这几天给你打饭时怎么不叫我帮你带。”见他边说还边搓了搓手的热切模样,斯卡蒂心里实已不禁有点好笑,只是习惯之下,语气依旧淡漠如常。

“打包回来就没那滋味了,还是得现场坐着边沏茶边品尝——不对,其实在食堂氛围也极其有限,该去龙门寻个老字号茶楼全方位感受一下才算不辜负他们的美食与香茗。欸,哪天再到老魏地盘停泊了可愿陪我走一转?当然前提是这趟我能活着回来。”

“什么话,有我在还能叫你死了。”斯卡蒂瞪了一眼这个越说越兴高采烈的家伙。

“豪气干云呐,当浮一大白。”博士回她一个鬼脸。

“哼,要这么说,你早就该请我喝一杯。”

“何以见得?”

“根据传说,我的族裔已经和那些灾祸战斗了无数年,说不定也帮你们这些城市人把灾祸挡在了陆地之外。所以说,是不是该请我喝一杯,好好谢谢我?”

这本来不像她平时会和博士说的话,更不符合她当初的既定方针,但鬼使神差地,她仍是一连串地说了出来。是因为被这个一时意气风发一时又老不正经的家伙给传染了么?昂着头迈出去好几步,斯卡蒂才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不由心下一凛,顿时敛起半真半演的高傲神色,又闪电般地瞥了他一眼。

“好呀,一言为定。”博士仿佛完全没留意到她的不自然,只是自顾自地前行。

斯卡蒂愣了愣,忙重新凝定心神,跟在他背后闷头继续走。默默咀嚼适才二人对话的同时,又想起了第一天被他邀进这个任务组的情景,当时她便有过疑虑,但博士既那样说,她也就相信他是成竹在胸。可是现在,事情似乎远比自己想的还要复杂,而且……

突然,仿佛白日里无故刮起一阵阴风,她猛地打了个寒战,随即刹住了脚步。

“怎么了?”博士回过身来。

“你老实告诉我,这次到底有几成把握。”她紧盯着那张脸,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丝波动。

对方稍一愣神,随后却笑了起来:“呀,我又玩脱了?别担心,死不了。”

然而那双红瞳只是略微眯了起来,仍一瞬不瞬地直视着他。四目相对了片刻后,博士无奈地又是一声轻笑。

“这关口突然心志不坚定可就要糟糕了呀……唔,确实还应……让我想想该如何……”

既像与她对答亦似低声自语地咕哝了这几句后,他再次摆出了那个略仰面望天的思索模样。斯卡蒂拧着眉头盯住他,极想吐槽这人是不是觉得吞吞吐吐很好玩之余,忽而又忆起了仿佛已是很久以前的、两人初次正式相见的那个晚上——想到这一层,她心头竟隐然涌起一缕暖意。

正自想着心事,博士已重新对上她的目光,这回,取代他眼中惯常笑意的是少有的严峻:

“把握这种东西没法量化,随便说个数字是不负责任,我只能告诉你,要取胜,非常、非常需要所有人彼此间的信赖与默契,尤其是你和我。”

趁他因语气郑重而略作停顿,斯卡蒂张口欲再发问,却被他摆手制止:

“斯卡蒂,我想再行确认,你是否能保证在随我出任务期间,绝对服从我每个指令,全部立即执行,决不多问半个字?”

“——我当然能!”她顿时怫然不悦,几乎就想立刻反问他:这还用问?还用再问?只不过料知他必有下文,强自忍住。

“不,未必。如今不仅你心里有偌大一个疑窦未解,我对你也要打上个问号。”一边说着,他还一边缓慢地摇了两下头。

“你什么意思!”

“别生气,听我慢慢道来——先容我插一句,你连陪我到甲板散个步都随身背着那么沉重的大剑,我深表感激。”

“不重。再说我既身为你助理,按你上次的诡辩,就算在岛上也应被视为你的护卫,带剑理所当然。”斯卡蒂沉声道。

“很好,看到你这么把我的话当回事我甚感欣慰。那么,现在你拿剑照我头上来一下。”

“什么?”她瞪大了双眼,极度怀疑自己听觉出问题了。

“拔剑,砍我。”他比划了个手势,“野外生存时没少劈过木柴吧,我就是一段木柴,你劈一个试试。”

“你又发什么神经?”

“这就是指令,你若做不到,说明我刚才的怀疑很有道理。”博士扬起一边眉毛。

“……”脑子里本就谜云重重一片混乱的斯卡蒂一对上他的轻慢眼神,更是又急又恼,反手抽出肩后巨剑,便直上直下地砍了过去。

然而,剑刃刚划过小半个弧形,离博士还足足两尺有余,她便本能地手臂一紧,凝剑不发。两人如泥塑木雕般沉默地相对而立,半晌,博士轻叹了口气:

“放下吧。”

他的语速不疾不徐,语气中也全无不满之意,只有抬手捋了一把头发顺便将兜帽拨向肩后的模样略显颓然,而这份隐忍比直接的斥责更令她难受——不对,这种鬼事也能算她的错么?可是,他眼中的确透出一丝沮丧……

慢慢地,她垂下了手,心头又是羞惭,又是不解,原本有若白玉凝脂般的脸蛋如今胀得通红。

“你……博士,你到底要怎样?”

“我想知道,斯卡蒂,你真的信我么?”他平静地反问道。

“我当然……”她冲口而出,可话到中途,却不由自主地没了声音。自己不相信博士么?不,怎么会?时至今日,她早把对方当作最值得信任的同伴,彼此间全无猜忌。但是,他这个指令用古怪二字已不足以形容,根本就是致人死命的事,她如何能照做?

“你若真正信我,那便依言而为,我自有办法保命。”博士像是看出了她的内心独白。

“怎样的办法?”她心下大奇,难道这家伙随身带着什么极其先进的防御装置?

“你别管,反正百分之二百有效。”

“真的?”

“傻虎鲸,好端端的我为何要自寻死路,再说就算真活腻了,也不会兜这种圈子。”他不禁轻笑出声,随后神情又转严肃。

“以前你说过让我把你当成工具来使用,这话我并不喜欢,但既然你坚持,此刻我就如你所愿。别胡思乱想了,抛开一切杂念,包括这一剑砍下来我会不会死,这些都不用你管,让执行指令成为你脑子里唯一的一件事就好,我知道你可以做到,不是吗?只是你愿不愿意去做的问题。”

斯卡蒂的表情微微牵动了一下,他的话里似乎别有所指。但是博士提醒了她,这种事,对她而言的确不难,实际上她这几天本就在……可他是怎么——不,多余的事不用想,现在最重要的是,她绝不愿有负博士的期望,而她恰好又具备这个能力。

深深地换过两口气后,她重新抬起头来,心下已一片澄明,望向博士的目光也稳如磐石。

“你尽管吩咐。”

“好。”博士迎着她的双眼,视线同样平稳,“那么听着,我倒数三声,你自己心里加一秒归零的同时出手,力道和刚才那下一样。”

“是。”她双手持剑,高举过头。

“三,二——”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音节都无比清晰,“一。”

——零。斯卡蒂默念道,巨剑挟着风声破空而下,再无半点迟疑。

“——停。”

随着他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的新指令,她的动作再次凝滞在半空,只不过这次,剑刃离人仅有不到一寸,刚才那一瞬的疾风带得他头顶几缕发丝都摆动了起来,然而,终究是没碰到。

呆了好一会儿,斯卡蒂才猝然醒过神来,收剑怒吼:

“你这人脑子到底有什么大病!”

“现在你相信了吧?”博士笑吟吟地摊开双手。

“相信什么!”惊怒交加之下,她几乎是在咆哮。

“你担心我有性命之忧,我就向你证明一下,不管我给出的指令有多莫名其妙,你都可以照做,我保证自己最后还是安然无恙。”

“拿什么不好拿这个证明!疯了吧你!”斯卡蒂此刻的盛怒更像是为了掩饰和缓解内心的惊恐,越是回想适才情景,她越觉心有余悸。

“清醒着呢,不然怎能精确判断时机。”

“万一我没停住呢!”瞪着面前这个好像还越笑越开怀的全无心肝之人,斯卡蒂觉得简直想把他从甲板上扔下去——或是干脆自己跳下去,省得再被他气死。

“没有万一。在你进入刚才那种状态的时候,你的身体反应远比心思转得快。”

“……算你狠。”她抿着唇再次横了博士一眼,“以后不准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我一直都很认真,不是在玩。”博士正色道,“此间尚有多少大事未了,我对尘世还留恋得很,这时候毫无意义地把自己玩死有什么好处?”

“我哪知道你究竟在想——”说到这里,她突然回过神来,顿时张口结舌,“……好吧好吧好吧,我明白你意思了,反正一切尽在你算计中,我也不必费心去弄懂,你稳操胜券,说什么我都照办就是。”

“不至于不至于,我又不是神仙,好在对方也不是,而且……总之这盘棋还算下得过,你尽可以安心。另外,若非此次情况特殊,我绝不愿如此无礼地将你置于这等境地。无论你问或不问,事后我一定向你说清楚一切。对不起。”

“也……没什么。其实这些你第一天就都声明过,我也答应了的。”见他如此,斯卡蒂又有些不自在,“好了,我没生气——没有真的气,假的也气完了。”

“这话听着似曾相识。”博士又笑了起来。

“就是从你那学来的。走吧,我好像闻到食堂开始有香味了,虽然差点给你吓到没胃口。真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脑回路长成您这样的人。”她最后丢过去一个嗔怪的眼神,不等答话,绕过他便走。

“那我给你讲个小故事吧。”博士连忙回身跟上,继续赔着笑脸道。

“什么故事?”

“说的是炎国古代有个石匠,他有个比我更狠的朋友,这位朋友往自己鼻尖上抹了点石灰,然后叫他来削,于是石匠运斧如风,手起斧落,嗖——石灰被削掉了,鼻子则平安无事。”

“别处也有人和你一样无聊并不能把你的行为合理化。”斯卡蒂翻了个白眼,“还有,我没人家那么神乎其技,你可别指望我复刻。”

“嗯嗯,没那意思,放心,你实际的任务里肯定不包括拿剑削我。”

“我的任务不是只要像个人形立牌一样摆在你旁边就好?”

“事实上我这几天又反复思量过,正要向你更新一下职责说明——我希望你在大部分时候,也就是我没给出明确指示做什么不做什么时,你就单纯地,做你自己。”

“什么意思?”斯卡蒂扭头眯起眼看向他。

“意思一方面是让你就表现得一如既往,像我们大部分干员所见的,你知道的吧,就……那副万事不萦怀的模样。”他随意摆了摆手,给她一个不言自明的诡笑,“另一方面是,若我没有另行吩咐,你大可以自行其是,按你当下所思所想,随心而为即可。”

“我随便乱来不会影响你的布局?”

“能让你这么做的时候当然都在我的掌控范围内,若有风险我会及时制止。再说就你平时那个安静的样子能怎么乱来,又不像那帮一时半会没摁住就要上房揭瓦的熊孩子。反正,自己看着办吧,举个例子,就像你刚才那样,想上栏杆就上栏杆,想哼歌就哼歌,怎么都好,自然而然地,做你自己。总不能真的做一个没有指令就一动不动的人偶嘛,对吧,别人会以为我们罗德岛都是神经病。”博士边说边停下了轻快的步伐,伸手去按电梯。

“难道不是吗。”斯卡蒂斜了他一眼,神色虽冷,嘴角却不自觉地隐然含笑。

“谁?你还是我?”

“你不是说了吗,我们。”她头也不回地率先进了轿厢,又恢复了之前昂首傲立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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