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是战前出生的。我的父亲曾是不列颠空战中的英雄，我的母亲则在WAAF效力。他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与战友们密切配合，打下了不少德国鬼子的飞机。诺曼底登陆之后，父亲在一次轰炸德国本土的行动中牺牲。母亲悲痛欲绝，但她仍然忠于自己的岗位，苦苦捱到战争的胜利。由于过度悲伤，她终于选择随我父亲而去。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我只记得有一天她把我送到我姨妈家，告诉我她要出一趟远门，叮嘱我要听姨妈姨父的话。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后来我才知道，她从我姨妈家出来，就返回家中悬梁自尽了。

姨妈和姨父并未对我提及过多关于我母亲之死的细节。当然，我也再没能回到我原来的家。我母亲在遗嘱里已经委托律师把它卖掉了，得来的钱充作我18岁前的生活教育经费，由姨妈姨父代为管理。

就这样，我在姨妈姨父的家住了下来。母亲的离去一度对我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我在我那少得可怜的几年有记忆的生命里反复地寻找，好像只要找到一个自己的罪证，便可以回答它。

玩耍仿佛有罪，快乐仿佛有罪。我习惯性地远离同龄的小伙伴。回答这个问题有时又显得没那么重要。如果可以选，我并不想回答它。

对于我母亲，姨妈和姨父并没有很深的感情。姐妹俩的关系一直都并不亲近，加上姨妈和姨父是虔诚的基督徒，自杀的人在他们眼中罪恶且不可理喻的，因此很难原谅我母亲的殉情，自然也对我没有好脸色。只因我当时年纪尚小，在这个世界上再无别的亲人，他们才出于道义收留了我。

他们对我算不上坏，至少不会像故事里的后妈后爸那样对我拳打脚踢。姨妈和姨父没有孩子，也不喜欢孩子。一层无形而坚硬的隔膜把我和他们远远地隔开。

所以，当后来姨妈和姨父告诉我要送我去住校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Heather，我和你姨父考虑送你去寄宿学校。”有一天，姨妈边做着早餐时边说道。

“嗯，住校有助于锻炼你独立生活和与人交往的能力。”姨父一边读着早报，头也不抬地说道。

“是，姨妈，姨父。”我顺从地回答。

“你甚至都不问是去哪所学校。”姨妈冷冷地说道。

“我……”

“是Sacred Heart。好学校，学费可不便宜。”姨父提高了音量，言语中隐约有一丝自豪。

“好像是很严的教会学校。我会好好努力。”

姨妈把荷包蛋端到我的面前，“去了新学校要学好，免得以后又做出些不三不四的事情来。”说着，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把头低下来。

走的那天，姨妈和姨父到车站送我。没有温情的告别，他们一如往常，公事公办地把我送上了火车。待我在火车上坐定，透过车窗试图寻找他们时，才发现他们早已离去，消失在人群之中。想起当时，我毕竟年幼，依然有着对他们的依恋。只不过，这样的依恋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刚一回头，就已经被那天的大风吹到九霄云外。

我苦笑一声，把头扭回来。坐在我前方的女孩正一边啜泣着一边朝站台上的亲人们挥手告别。我于是把眼睛闭上了。我没有流泪，我只是把眼泪噙在眼睑的背后而已。我明白，在同样的情景下，我们的泪水有着完全不同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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