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菜篮的中年妇女走进门来，疑惑地打量儿子和他的客人。“满满，这是谁啊？”女人的眼神在炸弹之子身上轻扫，从脸到臂，由膝至脚。

“妈，这是……这是我同班同学宣逸明。”艾文小声说。他的血液在冷却。他本应记得母亲回家的时间，但带男孩进入家门时，却又故意把这个前提忘却了。他拘谨地端坐在那里，极力扮演一个乖顺的儿子。

“哦，好。宣逸明先坐着啊，我先去换个衣服。”女人敷衍地摆摆手，换拖鞋进屋，关上卧室门。艾文望着身旁的黑绷带男孩。男孩没说什么，想必早习惯了别人惺异打量的目光。艾文却觉得羞愧难当。“喝水，喝水。”他把绿茶递过去。

“摸我。”宣逸明说。

“什么？”

“摸我。”

男孩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膛。艾文的心脏炸裂了，每一根瘙痒的神经末梢都被电击烧焦，核的外壳喀喀绽裂，他屈伸手指，感觉衣服和绷带下面有活的生物在蠕动，跳跃着反抗手指的力量。耳畔噪声嗡嗡作咆他将男孩重重扑倒在沙发上，用牙齿撕扯他的校服衣领，炸弹之子发出意义不明的呻吟。

这个时刻，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 .....是的，是叫宣逸明。"

两个人同时侧耳倾听，在脉搏嘈杂的跳动声中，女人刻意压低的声音还是相当清晰。卧室门没有关好，中年妇女的外裤脱了一半，露出大红色的秋裤，她一手举着电话，一手解着纽扣，“……没错，浑身缠得黑乎乎的，可奇怪了，我儿字把他带回家来了……你说什么？学校爆炸可能跟这个有关，警察正在找他？那可不得了，你们赶紧来，他就在我家呢。"她把电话扣在肚子上，扭头叫一声：“小文让你的同学别走，留下来吃饭啊，我做红烧带鱼！“然后对电话听筒小声说：“……我家就在五条院向阳小区3号楼2门501，快点儿啊！”

艾文拉起宣逸明的手向外奔跑。他们离开家门，跑下楼梯，冲出小区，沿着路灯刚刚亮起的街道一直跑。

“......你说啥？”中年妇女的外裤滑落下来，" ......这孩子有严重的妄想症，以为自己能变成炸弹，所以用绷带把自个儿缠了起来，经过多次心理治疗都没用？他从网上学到了制造爆炸物的知识，能用便利店买来的洁厕灵一类东西造出土炸弹？妈呀，这可是恐怖分子啊！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还让他上学？……你说他爸爸是大科学家，名望大，名声大也不能放个小爆炸犯在我儿子的学校里啊……他的病情太严重，心理专家认为多跟同年龄的人接触才能缓解？老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妄想症可不是普通的病啊，妄想症不就是神经病，一个神经病！得多危险啊！他那浑身黑不溜秋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她嚷着，屋门被风吹动，砰地关闭，吓了他一跳。

两个入跑到喘不过气来才停下。天黑了，昏黄路灯延伸向前方，周围不再有高楼的踪迹，只能看到荒弃的建筑工地、窝棚、肮脏的平房，沾满泥巴的面包车从路上呼啸而过。

艾文拉着宣逸明走下路基，钻过一道窟窿遍布的铁丝网，在工地找到一堆水泥管。他们钻进一根巨大的水泥管，脱下校服上衣铺在地上，坐在那里大口喘气，一边喘气一边大笑，直到笑得咳嗽起来。

血还热着，感觉不到寒冷，艾文没有放开炸弹之子的手。“警察在找你。”他说，“所有人都在找你。”

“你完蛋了。”宣逸明说，"你没法去再假装好孩子了。警察会到你家去，把你偷拍我的照片都翻出来，还有一大堆见不得人的东西。”

“我不怕！”艾文的双眼亮着，“现在我什么都不怕，

“可我是炸弹之子啊。”宣逸明说。

“就算把我炸死，把整个城市都炸掉又怎么样？”艾文说，“那都是假的，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真的，除了现在我看见的，我才不管以后会怎么样！”

“你想看吗？”

“想。”

“……摸我。”男孩摊开手，手机掉落一旁，一个闹钟启动了：十分钟。

艾文发出颤抖的呻吟。他想要撕裂、想要剪碎、想要割断、想要破坏、想要将眼前所有一切扯成碎片！那不是他的意识，是核中的异兽业已苏醒。但他做的只有一件事情，是轻轻摘去男孩的眼镜，动作温柔得令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如想象一样，借着工地窝棚的灯光，他看到一双浅褐色而潮湿的美丽眼睛。艾文俯下身，亲吻了那双眼睛，然后用牙齿扯起男孩脸上的绷带。黑绷带是强韧的，他体验过绷带缠在身上的感觉，但只要从恰当的角度用力，就能将黑绷带侧向撕断。

他双手撕开宣逸明的领口，从脖颈处扯下绷带。大炒大把的黑绷带如蛇蜕落地，一线光芒在指尖绽放。艾文从来没看到过那么白的皮肤，纤细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面有青色和红色的血管穿行，细微的汗毛在赤黄灯光下微微亮着。

“快。”炸弹之子说，“只有十分钟。”

艾文撕扯着绷带，身体内的藤蔓也在“啪啪”断裂，核已经布满裂纹，雀跃的兽清晰可见。他终于看到男孩的脸。白皙的、端正的脸。他的心中一时无法组织起完整的印象，只将宣逸明圆挺的鼻子、微厚的嘴唇、小巧的耳垂、上挑的眼角一一烙在视网膜上。他用左臂抱起男孩，右手拽下他的校服外套、衬衣和裤子，炸弹之子的肌肉充满弹性，但他没有做一丝一毫反抗。

随着黑绷带剥落，男孩的裸体出现在冰冷的水泥管中，灼热又寒冷的潜流席卷艾文的身体，他的瘙痒、疼痛、自卑和骄傲在这一刻到达了顶点，紧接着轰然崩塌，身体的战栗使他僵直了一刹那。

“吻我。”男孩说。

艾文猛然附身亲吻他白皙的脖颈，那皮肤是如此柔软，在嘴唇触碰下泛起一串浅红色的波纹。

“抱我。”男孩说。

艾文双臂交缠用力拥抱他，直到将最后一丝空气挤出彼此的胸腔。

时钟滴答作响，世界即将毁灭，一切都已不存在，只有濒临爆炸的肉体被内心挣扎的异兽紧紧缠绕。月亮升起，星辰黯灭，这个轰然作响的天地化为旋涡，艾文看到自己的灵魂一边飞升，一边坠落。这个瞬间之后，宇宙、生命及世间万物都不再具有意义，他只活在此时此地，他是这一秒钟的永恒之王。

“呵. . . . .”炸弹之子露出笑容，眉头纠紧又舒展。

艾文昂起头来，眼神穿过粗糙不平的水泥管内壁，看到了真理与虚无。

“咔嚓。”

核彻底破碎了。火焰燃起，咆哮的异兽在火中振翅高飞，将他体内恶臭的血、流脓的疤、千枯的藤蔓与触须刹那间烧尽。让它烧吧，让它烧吧。艾文眼前浮现舔舐着学习委员座椅的那个自己，在房间中一边看漫画一边自残的那个自己偷窥男孩的那个自己，手捧内衣茫然无助的那个自己，从前的自己一个接一个消失在火焰里，大火不断升高，把灵魂炼成一颗坚固而滚烫的赤金。

“我要爆炸了。”炸弹之子说，“我要爆炸了，一分钟，一分钟……五十秒. . .…"

艾文看到手机上的倒计时数字，他不害怕爆炸、不怕城市毁灭，只怕与炸弹之子分开一秒钟。他数着秒，用全部生命感受最后时刻到来之前那漫长而短暂的时光。

在计时归零的时刻，炸弹之子发出高亢的呼喊，指甲深深刺入他的脊背，艾文感觉怀里的人变得如此滚烫，就像一颗变为超新星的太阳。他随着吼叫起来，陷入丧失理智的高潮，在这个瞬间，意识深处的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奇异而明晰的想法。

那困在核中的动物、指引他行动的魂灵、那些冲动的主人、心底的恶魔，他一切邪恶和理智的根源——那头怪兽，是否拥有一个名字？

那个名字，叫作“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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