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那场五光十色、撼动认知的混乱已经过去了一年，春去秋来、如今又是盛夏。

拉芙塔莉雅走在海格玛格某处的森林入口，手上拿着花束。她向左望望、又向后看看，确认四下无人后，侧身溜进了树丛之间。

在树丛那边赫然出现的，是徐徐冒着炊烟的魔女小屋。少女走近虚掩着的木门，像往常一样、敲了三下。屋内传来熟悉的声音，说话人似乎忙于别的事情，只是说了一句“请进”。她拉开门，轻轻又推回之前的位置，一会或许还有人要回来。

少女走进屋内，就在客厅看见了屋主——或者说是代理屋主。他顶着照旧不服帖的蓬松头发、斗篷挂在椅子上，手中羽毛笔翻飞，行云流水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他从沉思状态里出神，望向站在桌前的拉芙塔莉雅。

不等他开口，少女笑了起来，向他打招呼。

“尚文老师。”

“是你啊，拉芙塔莉雅。”

他下意识地答道，低下头去，又敲了敲桌板。

听到魔女的指令，一个细口瓶从旁边的柜子旁默默跳下、又爬到桌边，晃了晃向少女示意。

“放这里就好。”

拉芙塔莉雅轻轻把花束插进花瓶，大小正合适，瓶子满意地晃了晃。她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魔女松开手，任由羽毛笔在纸上自由发挥。他挥了挥手，屁颠屁颠、从桌边跑来成套的茶杯和茶壶。它们给自己装满客人喜欢的饮品，又溜到少女手边。似乎是有些激动、冲过来的时候有些打滑，杯子在拉芙塔莉雅手中转了个圈。岩谷尚文瞥了它一眼，茶杯立刻停止了颤抖。

魔女也轻轻地笑了。

“尚文老师在写什么？”

“没什么，给学院那群疯子的例行记录报告。他们很关心海格玛格裂缝的修复进展。”

约束的魔女自己取来茶杯，明明是普通的茶壶，倒出来的却是液态的黑巧克力。

少女也对着他举起自己的杯子，浅吸一口。

“是茉莉花茶啊……”

“嗯，兔子的点子。上次你带来的茉莉花，他挺喜欢的。”

不是用魔法、而是自己亲手做的茉莉花茶。中间出了很多差错，还好成品没那么坏。

“这次是蓝玫瑰，莎迪娜姐姐托我带来的。说是‘为了庆祝崭新的开始’。”

“哈。”

魔女闭上眼睛，回忆起一些事情，抿了一口自己的饮品。那个尝起来应该很苦，少女这么想，她曾经偷偷问过兔子，有没有喝过、到底是什么味道。兔子那时的表情很微妙，介于对方是拉芙塔莉雅，他看上去想发表一些自己的想法，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有这么难吗？

魔女打量着她，像是读懂了她的心思，把茶壶推了过去。

“尝尝看。”

“唉！有这么明显吗……”

魔女不置可否，又取来小小一个茶杯。少女也就不再遮掩，大大方方把茶杯接过，也学着倒了一杯黑色的巧克力浆。她搅拌几下，吸一口气，深深饮了一口。

“……！”

“嗯，这壶是甜的。也是兔子做的，但是煮错了。”

“这样就跟普通的热可可一样了呢。”

所以兔子君露出微妙的表情，是因为自己弄错了感到不好意思吗……？但魔女还特意把这壶甜的留着，大概也没那么不接受甜食吧。

偶尔换个口味也不错。魔女这么说道。

他又望向那束花，拉芙塔莉雅转过瓶子，把蓝玫瑰插好的样子展示给他看。

“‘无法实现的梦’与‘奇迹’，她可真用心。还是大海的颜色。代我说声谢谢。”

“尚文老师，觉得现在已经是‘崭新的开始’了吗？”

“说结束还差不多。”

“也算是猜的没差，‘真正的屋主’和尚文君确实快要抵达了。我的暂住，也快要到期限了。”

岩谷尚文露出嘲弄的笑容。那支奋笔疾书的羽毛笔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点完最后一个墨点、在纸上打了个滚，乖巧地躺好了。魔女把报告卷起，放在一旁的架子上，双手握着杯子、又喝了一口黑巧克力。

“尚文老师，已经很熟悉这间屋子了啊。”

“你也彼此彼此。”

岩谷尚文接手跃迁魔女的小屋，最初只是出于客观需要。从雪山顶峰归来的魔女，以压倒性的力量打倒了学院的魔女们，相当干脆、为少女和兔子解了围。

少女仍然记得魔女平静的宣言，他缓缓在风中走来，如同白色雪原里突如其来出现的黑洞。他每走一步，不可撼动的存在感就又迫近一分。少女能够感受到，在场的所有生灵，一时都遁回自己的本能。或呆滞或进攻，魔法的力量划过凝固的寂静。约束的魔女只是平常地存在在那里而已。

“……有些碍事。”

“——停下。”

面对着闪烁的各式魔法光芒，他的脸上依旧沾着、刚刚与另一位宇宙魔女缠斗溅上的血，但他神色不变，陈述这个命令。

黑色的锁链从地下涌出，弹指间、魔女们被固定在原地、不能动弹。他站定打量、环顾四周，目光所及，向他袭去的各类魔法在空中消散，归于最原始的元素。

过了好一会——恐怕只有几秒光景，却是那样漫长。约束的魔女眨眨眼睛，终于继续向前走去，像是在人群中终于找到了焦点。

“在这里啊。”

他走向拉芙塔莉雅、菲洛，还有被绑在背上动弹不得的兔子。

“……尚文先生。”

金发的孩子有气无力地呻吟，然而对方只是抬了抬眉毛。

“怎么，怪我来得太晚？”

“我怎么可能……呃……”

他想要抬起头，最后只是艰难地抬起眼睑。

“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呵。回去你可以慢慢解释。”

他又转向少女，旁若无人的样子让拉芙塔莉雅有些哭笑不得。

“先和你说声不好意思，关于雪崩还有接下来的事。”

“我没关系的，尚文老师。”

她想了想，还是选择了老师这个称谓。菲洛像是才从震惊中缓过来，听到熟悉的称呼，又一下子活跃起来。

“和哥哥一样的脸……但是气味不太对！”

菲洛鸟歪过头去，这个动作让魔女想起了熟悉的人、竟然对着她笑了，伸手摸了摸菲洛的头。

“……唔？”

抚摸的方式很熟悉、让人感到安心，菲洛迟疑了一会，又蹭起了魔女的手心。

“好孩子。”

岩谷尚文转过身去，看着冻在自己的位置、狼狈的其他魔女们。

“……差点忘记了。不过，我没什么耐心。”

他挥了挥手，对面传来一阵骚动。被制住行动的魔女们，总算是可以张口说话了。

“我是约束的魔女·岩谷尚文，被你们观测到的宇宙力量之一。”

“为了我自己、顺便理清跃迁的魔女·北村元康留下来的乱子，接下来我会在这个世界短期停留。”

他眯起眼睛，凝视着惊恐和不安的同类们。

“……暂时就请多·多·指·教了。”

“那时候的尚文老师，相当有魄力。这张脸能露出那种表情，实在是把我吓了一跳，连雪崩的恐惧都忘记了大半。”

“是吗。”

约束的魔女单手托着脸，身子倚在桌上。

“当时确实有些烦躁，他们估计吓得不行。也没什么空闲顾忌那群疯子的感受。”

“结果就是住在这里了呢。”

“嗯，毕竟北村元康的力量和我同源，这样干很多事都比较方便。至于日常起居，内部布置大多被那孩子改动过了，用起来还算舒心。”

“是说尚文君吗？”

“对。能看出来很多家具的位置有变动的痕迹，应该都是那孩子花力气说服它们的。拥有自我意识的物品沟通起来需要诀窍，他应该有一套自己的办法。”

咚咚，敲门的声音。没等室内的人开口，吱呀——他就自己轻轻推开了门，闪身进来了。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一定是从长途跋涉好久，金色的头发上还沾着汗水。还没来得及把斗篷挂上，魔女就跟他搭话了。

“这边，元康。”

亚人听到他的呼唤，转过头来，在魔女身旁坐下。那张脸已经完全脱去了稚气，躯干已经抽条、胸腔也不再空无一物，只在手腕处还隐约可见锁链的痕迹。黑色的笔划缠绕在上面，像伤疤，又像是某种印痕。

“兔子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啊。”

上次拉芙塔莉雅来的时候，亚人还只是比她高出一点。现在已经比魔女还高了。

“能够感受到你们的关心，拉芙小姐，尚文先生……”

金发的兔耳男子被夹在中间，无奈地笑笑。

“不过能不能，让我先把衣服换了呢……？”

两人念念不舍地把双手从兔耳上收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新端正了自己的神色。

桌上变成了三套茶具，各自杯子里装的东西不尽相同。一杯热可可、一杯茉莉花茶，还有一杯抹茶奶昔。

身体长大了，口味还是和小孩子一样……少女刚想这么打趣，就被对方的眼神制住了。

也没人规定，成年人就不能喜欢甜的东西了的说。兔耳亚人拿起自己的饮品，小声咕嚷。

“这次兔子君去了哪里？”

为了修复自己的身体，亚人的北村元康在这一年里独自去了很多地方。前往其他的世界，借由其他世界里残留的“北村元康”同位体的概念，修补自身。最后，每次都是回到海格马格，在时空的裂缝之中，在认知和现实模糊的空间里，借由“跃迁的力量”，重新填补流失的生命。

“……说起来很复杂的说。”

他闭上眼睛回忆，因为不好的感受而打了个寒战。

“他去了个完全没有阳光的世界。”

魔女在一旁帮着接话。

“要在冻土之下找到文明和魔法的痕迹。”

“……听起来好难想象呢。”

“没错，现在只想大口喝些热奶昔的说。”

少年捧着茶杯，明明还是盛夏，他却缩成一团，把脸凑在热气附近。

“但兔子君也差不多习惯了吧？一个人做这些事情。”

“嗯？”

“啊。”

——大概是说，这样一个人的长途旅行，已经持续一年了啊。

之前都是两个人一起，少女这么解释道。

听到这个问题，魔女和兔子同时望向对方，交换眼神过后，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拉芙塔莉雅小姐。”

北村元康擦了擦脸，有些无奈地重复她的名字。

“不算变小的那些时间，我之前也是一个二十一岁的成年人的说哦？可以喝酒、可以吸烟，可以与他人发生性行为的哦？”

“呃——兔子君这么说，感觉有什么东西稀里哗啦碎掉了。”

“虽然不知道碎掉的到底是什么，但我姑且也是有独立生活的能力的，拉芙小姐。”

把黑巧克力煮成甜的的能力。魔女在一旁插嘴。

“……饶了我吧，尚文先生。”

“不过，说到吃……”

少女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本正经地问向两位同伴。

“……你们，吃晚饭了吗？”

一阵不合时宜的响声划过空气，听起来好像是，某人的肚子恰好在这时发出抗议。

少年和少女一齐望向魔女，岩谷尚文被热切的视线看得发毛。

“尚文先生。”

兔子突然眯起他那红色的眼睛，用一种几乎是锐利的目光瞄着魔女。

“您不会在我和其他人不在的时候，一顿饭都没吃吧。”

“……不至于。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会做的。”

“只是做，也不一定会吃，是这样的吧。”

“尚文老师，我们之前约好的。您不能因为魔女的身体可以不摄取食物，就懒得维护自己的生活体验。”

拉芙塔莉雅也加入了战场，这次她站在兔子这一边。

魔女虽然有着过人的料理技术，却对此没有一种享受的实感——或者这些实感来自于与他同行的人。自己独立生活的话，因为没有影响，反而更容易比他人忘了时间。

“啊啊……真是受不了。”

岩谷尚文扶住额头，撩起乱蓬蓬的刘海，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站了起来，把椅子推回了原位。

“没遵守约定真是不好意思……想吃什么？我现在去做。”

“……不对，等一下。”

少女突然皱起了眉头。

“我其实……还没饿。”

“啊？”

听到这话，魔女也皱起了眉头。

“兔子君吃过了吗？”

“嗯……吃过了再回来的说哦？”

“啊。拉芙塔莉雅的意思是说……”

魔女终于反应过来，这回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不会饿，你们也没饿，所以应该没有人的肚子会叫。”

那刚才的是什么声音？

话音未落，古怪的声音又在空气中复现。

“退后，你们两个。”

黑色的锁链缠绕在他的手上，魔女向前一步，凝视着餐桌上空的声音源头。

兔子和拉芙塔莉雅一言不发，一边退后，一个抓起搭在椅子上的斗篷，一个把手放在剑上。

黑色的小点漂浮着，抖动几下、范围瞬间扩大——屋内亮起了白光，暗——亮的变化不断扩散，又收回于一点。

就在魔女打算出手的刹那，光亮过后，碰咚、碰咚，两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摔在了桌上，十分狼狈、但看起来又还勉强维持着公主抱的姿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尚文君——！！！我们回来了！！！！！！到家了！！！！！”

金发的魔女闭着眼睛，因为过度使用力量，又陷入了暂时的失明。不过这回，本人没有让血流到脸上，只是紧紧把眼睛闭着。

“看一下看一下，唉，我们在什么上面……？”

“太吵了，元康先生。”

黑发的少年移了移红色的宽边帽子，因为时空穿梭还有些发晕，摇了摇头确认现实，自己确实回到了魔女的小屋。

“……尚文同学！！！”

看到熟悉的面孔，拉芙塔莉雅揉了揉眼睛，然后大喊出声。少女扑了上去，紧紧把两人一起抱住。

突然传递过来的、少女的温度，岩谷尚文愣了一下，虽然还有些迷糊，但也释然地笑了。

“拉芙塔莉雅。”

“别哭了，我在这里，我回来了……”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啊尚文君？？？在哪里的说？？？”

“闭嘴，北村元康。”

“唉？啊！哦哦……是尚文吗？”

跃迁的魔女对着声音的来源扭过头去，露出相当灿烂的笑容。

“如果尚文在的话，那应该就是到了吧！我说，我成功回来了哦，尚文！这回没有失约哦！”

“啊，还有，你的帽子……”

约束的魔女扯了下嘴角，无言地挥挥手，荷叶边的帽子就飞回到了他的手上。他带着古怪的表情，从头到脚把北村元康又打量了一遍。魔女的衣服破破烂烂的，比起分开的时候又多了好几道伤口。

“尚文先生，我觉得应该把这个魔女先赶出去的说。”

一旁沉默的兔子开了口，听起来相当地微妙。

“打扰别人的茶会又弄乱餐桌，收拾起来可是很麻烦的。”

“唉——兔子君好过分——这里明明是我的家的说哦！”

“尚文先生——”

“你们两个都别说话。”

魔女不耐烦地堵住二人的嘴。他少见地有些烦躁，兔子一般不是这个样子的……北村元康的成倍出现，把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了。

“尚文同学，还醒着吗？”

黑发的少年闻言，从少女身上抬起头来，望着和自己一样的脸。

“老师。”

他还是笑着的。之前他有这么爱笑吗？魔女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但他现在还不想听，所以只是，把那个碍眼的宽边帽子、从人类头上取了下来，戴在了跃迁魔女的头上。

“感谢的话一会再说……欢迎回来。”

约束的魔女看着混乱的场面，端详了一会，又转向旁边站着的兔子，把他拽到身前，推了上去。

“……尚文先生？”

本来就团成一团的人们更加混乱，因为兔子的加入而颤动起来。

“唉——为什么兔子君可以说话！我也要说！”

“安静一会，元康先生。”

“尚文同学，我想可以松手了吧……？”

“都别动。”

魔女·岩谷尚文深吸一口气，然后——轻轻靠了上去，把手环住，最后，闭上眼睛。

就像是时隔很久的一个拥抱。

就像是回到了他的故乡。

感受到他人的温度，他睁开眼睛，发现有人握着他的手。

手掌和手掌层层叠叠，他的手，北村元康的手，兔子的手，拉芙塔莉雅的手，然后还有，另一个他，岩谷尚文的手。

他们的手合在一起，像是池水映出他的倒影，他发现他也在微笑。

此刻，一瞬永恒，地久天长。

人生终是这样的糊涂，

盼得春来，

又要把春辜负。

湖水是那么澄净，

梅影是那么静凝，

我的心旌呀，

你怎么这般摇震？

我已枯槁了多少年辰，

我已诀别了我的青春，

我的心旌呀，

你怎么这般摇震？

我是凭倚在孤山的水亭，

她是伫立在亭外的水滨，

我的心旌呀，

你怎么这般摇震？

——郭沫若，《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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