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也是有這種時候的，在樂隊之外的地方遇見伊地知虹夏。

周日的下午，喜多郁代和友人們在澀谷逛完了最近SNS上的話題地點，拍了小一百張的照片。要回家的時候她們並肩站在澀谷巨大十字路口的街邊，周圍人群攢動，對面也是。陽光懶洋洋照下來，喜多剛做好美甲的手指划過屏幕，色彩爆炸的甜點堆積在畫面里，顯得擁擠。下一張是她們幾個人的合照，正中間的自己兩只手捧著臉頰，做出眯著眼睛的享受表情——看起來好開心啊。

喜多心情很好。直到綠燈開始閃爍，要邁步的時候——她一抬頭就看見了對面的伊地知虹夏。她和自己一樣，身邊圍繞著三四個女性朋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虹夏那頭金髮比陽光還刺眼，側頭微笑的時候，視線的落腳點也總是在另一個方向。

不是自己的方向。

兩群人各有一顆核心，這顆核心便是喜多與虹夏。其餘的人就像是吸附在磁鐵上的微小黑色粒子，而身為磁鐵的她們看起來一樣所以是相斥的。不過現實甚至連相斥也算不上。兩群人擦肩而過的時候喜多本能想抬起手打招呼——按理說自己就該這麼做，虹夏也應該會輕快地回應，說一句：好巧啊！

然後，如果駐足了，也許會聊上幾句：

-啊，小喜多去那邊新開的咖啡館吃到了最近ins上很火的那個？原來如此，有時間的話我也會去看看的......

-不過我一會還得回livehouse幫忙，晚上的話得負責做飯......嗯，下次——下次有時間的話。

-那，小喜多，拜拜啦。

完全可以預想到的對話，因為已經聽過幾百遍了。喜多微微轉動腦袋，眼神在拉長的時間里看向虹夏。被烤化的視線里她模糊不清地看到虹夏抬起一根食指，放在唇前。她在和同伴說話，但喜多卻能聽見她的聲音清晰地直達心底：

「——小喜多......其他人在的時候，我們就像往常一樣吧。」

喜多記得當時自己有一些不理解，她露出困惑的神情，因為虹夏的臉上露出了她看不懂的情緒，最後眉毛輕輕撇下來，苦笑著說：

「還是會有影響的啊......各方面都是。」

那時喜多才意識到虹夏的體貼入微是有緣由的，比自己年長一歲的她經歷過了許多自己不曾經歷過的事才會變成現在這個伊地知虹夏。她點一點頭說好，我聽前輩的。但是手卻不自覺伸過去，因為莫名產生的距離感而伸出手指，碰了一下虹夏的手腕。在狹窄昏暗的雜物間里，虹夏那只曾經竪起食指表示秘密的手緩緩攤開來，又像一朵花漸漸合攏，溫柔地吃掉了喜多有一點迷茫的手。兩人的掌紋重疊，摩挲，喜多在想自己的手指尖也開始出水泡，破掉，長出繭子來，但觸感還是和前輩的不太一樣。前輩手掌的繭子已經足夠厚了，觸碰鼓棒的掌心位置一貼就能感覺到凸起的粗糙，柔軟里參雜了點堅韌，和她給人的初印象很不一樣。有時候虹夏會敏銳察覺出喜多很在意這件事。她也會低著腦袋，有些不好意思，甚至讓人覺得有一點自卑地低聲講：「小喜多......是不是不喜歡這種觸感？」

喜多連忙搖頭，甩著腦袋像只小狗。她說沒有不喜歡，當然很喜歡！是太喜歡了才會太在意，那一點凸起在掌心刮蹭的感覺很讓人心癢，總是會讓她......想更進一步。

所以虹夏後來也會利用這一點——就像現在一樣，她會故意挺起掌心，讓繭子很明顯地蹭到喜多柔軟滾燙的手心裡頭。喜多感覺到心臟像是被扔了一把纖維顆粒似的燒得厲害，燒得很痛。她閉上眼睛，因為她知道接下來前輩就會吻上來。伊地知虹夏的吻很溫柔，她的舌頭帶著安慰似的舔舐一點點滲進喜多的齒間，黏住她的舌頭。她好像總是很有耐心。不像自己。喜多閉著的眼睛慢慢放鬆，感覺到虹夏的手撫著她有點緊張的後背，她像看過的少女漫那樣摟住虹夏的腰，在一起的時候是冬天，所以印象里親密的時候，虹夏總是穿著那一件針織毛衣，套在校服的襯衫外。

分開的時候喜多說自己好像不管親多少次都很難習慣，心跳總是太快，幾乎要撐破胸口。說的時候她偷偷在虹夏的掌心，用指甲印下淺淺的月牙痕跡。虹夏就說：「不要說得我好像經驗豐富一樣！......和小喜多，那個，我——我也會緊張的啦。」

雖然緊張，但表現得還是很好呢。

喜多拽住虹夏的衣襟，她湊過去還想要再親一次。這時候外頭隱隱約約傳來了誰在喊她的聲音，走廊里好像傳來了腳步聲。虹夏於是輕輕的抵住喜多肩頭——推開來，像是那幾百次對話里巧妙地掩飾掉兩個人的真正關係，如無限相近卻絕對不會相交的兩條線一樣，就這樣慢慢錯開來，虹夏轉身打開了雜物間的門，她自然而然地回答：「我在這裡——馬上就過去，你等我一下。」

她走之前還會轉身，看向身處於陰影里的喜多，笑著說：「那，小喜多，我先走啦。」

然後她就走進了光下，成為了所有人眼裡的伊地知虹夏。好像什麼都不剩地被拿走了，喜多郁代偶爾會產生剛才那一切都是幻象的錯覺。直到排練時虹夏伸手管自己要一旁的毛巾，她看見攤開來的手掌心有自己按下的月牙痕跡。只有這個時候，喜多才覺得那一切是現實，因為虹夏身上有自己留下的痕跡。

所以她開始給伊地知虹夏——那個大家眼裡的虹夏一點點添上了自己的痕跡。會開始幫她化妝，給她搭配衣服，和她用一對的頭像、壁紙，親密的時候故意用牙齒，指尖......所以最後被發現也是理所當然的事。被發現以後虹夏露出了說要保密時的苦笑，她好像在思考怎麼讓局面好看一點，但就是這種殘酷的溫柔讓喜多心中湧上一股衝動，她揚起笑容說：「沒事的前輩，反正誰都不知道我們的事，所以就算結束也不會有任何變化呢。伊地知前輩，那就拜拜啦。」

她像無數次提前離去的虹夏一樣擺一擺手，帶著笑容離開。轉身以後喜多甚至真的有一種慶幸：啊啊，還好誰都不知道她和前輩的關係。還好她們看起來似乎是不會有那種關係的人。還好......還好這樣子她就可以埋葬掉無人知曉的初戀，揚臉對友人說：「欸～戀愛嗎？真好啊，我什麼時候才能談上一次那樣的戀愛呢？」

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哭得一塌糊塗了。看起來並不能當過無事發生的樣子，起碼喜多辦不到。第二天去打工的時候她是紅著眼睛去的，本想知道虹夏是不是還會像往常一樣出現，甚至體貼地問她今天是否要休息半天，結果讓喜多有點吃驚的是那一周虹夏都沒有出現。

但一周後，伊地知虹夏再次回歸——而且是最平常的那個虹夏。這讓曾產生過錯覺的喜多心想，應該真的只是單純的病假，像她在群組里解釋的那樣，和自己沒有一點關係。

然後，正如她自己說的那樣，就算分手過了一次，她們也能做到和之前毫無變化地談話，合奏，四個人一起出去玩的話也很尋常，有其他人在的話更是從容。以及此時此刻，在周日的下午，澀谷的十字路口偶遇時，大概也能——

時間恢復了正常的流速，烈日下的現實世界讓人心生煩躁。馬路兩側的人群如洶湧的海洋般擠向對面，匯入合一，再也分不清誰是從哪邊來的。幾秒後他們再一次徹底分開，像被一張無形的過濾器篩過一次一樣，也許有人就在這時從斑馬線中間掉進了異次元空間。就算那種事發生，大概也沒人會發覺。

她們背對背逐漸拉開距離，向著彼此曾走過的道路而去。離開斑馬線的時候喜多的手機正在嗡嗡作響，她因為友人說的笑話正哈哈大笑，但其實她剛才根本沒聽。她接起來的時候眼睛被陽光晃了一下，屏幕逆光，看不清楚是誰。她只好先接起來，然後耳朵里響起了伊地知虹夏的聲音：

「小喜多，剛才沒有和我打招呼呢。」

喜多呼吸一滯。電話那頭聽起來安靜得要命，只有虹夏的聲音清晰入耳。好奇怪，難不成前輩掉進了那個異次元空間，正在空無一人的澀谷打電話給自己嗎？喜多亂糟糟想著這些事，又非常清晰地聽見虹夏快快地呼吸了好幾下，語氣也變得小心翼翼，她說小喜多，來掃琴弦吧。一次就好。就當是最後一次。

掃琴弦是她們交往時的暗語，喜多的手掃過成為吉他的虹夏的身體——有時也會反過來，虹夏的手撫過成為了鼓棒的喜多的身體。聽到這一句話的喜多好像也仰身掉進了那個異次元空間。黑白色的世界里只剩下兩個有色彩的人分別站在馬路兩頭，看著對面的她。眼神終於交織，無限趨近的線呈90度重合，同性相斥的磁石成為了同一枚硬幣。她們掛掉電話，再踏步的時候虹夏推開了房間的門，喜多則在伸手開窗。

夏夜的風鼓起薄薄的窗簾，灌進喜多的臥室。喜多靠在窗邊張開手臂，她咬著下唇有點後悔自己為什麼要答應前女友的邀請，還把她邀到自己家裡來。想說些不好聽的話，可是話還沒出口就溶在了空氣里，因為她看見站在門口的伊地知虹夏終於哭了出來。像小孩子一樣在猛哭的虹夏好像剛分手時的自己，現在的她根本就是染上了自己所有的顏色。喜多驚慌失措地跑過去，虹夏也挪了步子，兩個人撞在一起抱作一團，感覺到虹夏在自己胸口顫抖的喜多頭一次想「前輩也只不過比我大一歲而已啊」，然後她撫著虹夏的後背，順其自然地挑掉她的背帶褲肩帶，感覺再這樣下去自己也得哭出來了，喜多感覺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她忍住了，只是輕聲詢問：「前輩，這次要彈慢歌？」

虹夏搖頭，她用手背擦掉眼淚，撅嘴用很倔強的語氣說：「要快的。要彈節奏很快，很激烈的那種。」

如果是慢歌的話還是能慢慢忍住，等虹夏離開再發洩的。可是快歌的就辦不到了，一點都辦不到。喜多躺在虹夏的身上，耳朵貼上她滾燙的胸口，聽那顆小小的心臟正如鼓點般打著強有力的節奏，手上更燙，濕潤，幾乎難以抑制。回過神來的時候喜多感覺到自己的淚水早已淌在了虹夏的胸口，她起身想舔掉，一點點舔到上面的時候她發現那已經不止是自己的淚水。咸味在舌尖泛濫，虹夏的淚掉在她自己的胸口，順著下顎線滑落。喜多湊過去順著淚水親到她鎖骨的位置，這時她聽見虹夏說：「小喜多，給我留下痕跡吧。」

最好最好留下一個誰都看得到的痕跡，再扔掉所有藉口，下次想和你兩個人手牽手漫步在街頭，向著同一個方向經過斑馬線。看著喜多自胸口上抬起來的那一對很漂亮的眼眸，虹夏很認真地說道。這時她感到一下幾乎察覺不到的疼痛從心臟處傳來，皮膚的微血管已被吮破，顯出淡紅色的痕跡。喜多郁代紅著臉移開視線，她抬手掃過發尾，摸了下脖頸，露出白皙的肌膚說：「......輪、輪到前輩你了。」

虹夏便虔誠照做，耐心地慢慢給了她的紅色。親的時候虹夏在想第二天要以何種姿態面對大家，不過思來想去，她總覺得喜多大概會直接牽起她的手，十指相扣的時候洋溢起刺眼的笑容說：「我和伊地知前輩在一起了哦！」

想到這裡她嘆息一聲，突然覺得有一點後悔，想著那樣的時候要是早一點到就好了。要是沒分手過一次就好了。要是沒想太多就好了……不過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只能說幸好，幸好偶爾也會有這種時候，伊地知虹夏能在樂隊之外的地方偶然遇見喜多郁代。

小说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