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我总是看着南边，那边有大海，有铁丝网，在铁丝网周围有一些坟地。小的时候，我爸妈告诉过我，这些坟地的主人都是谁，怎么死的。南边的夜空也比这边亮得多，把星光都掩盖了。

时间日复一日过去，我也不再是一个小女孩了，可是心中的困惑还是没有少。一天下午，我来到海边散心，看见沙滩上有个漂流瓶，我捡了起来，拔出盖子，取出里面的纸，上面的字我都认识，可是我看不懂有些段落是什么意思，这时我的邻居小哥走过来，看到我捡起漂流瓶，急急忙忙把这张纸撕碎，丢进大海里。我生气了，和他吵了起来。他朝我怒吼道：“这些都是害人的文字”，我也争辩道：“我也看不懂呀，我还没看完它呢！”他朝我做了个鬼脸，跑得很远。

之后一连几天我都没看过这个邻居，我父母说：“他去当兵了，过几年才能见到他。”

可是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了，几个月后听说他被判了死刑。

上了初中以后，我家过得越来越穷，我毕业那天，我父母和我说：“我们不能让你上高中了，你找个工作吧。”我听到这句话很伤心，但是家里越来越拮据，我也没办法了。

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没找到工作，在我毕业后一个星期，一群军人闯到我家门口，扣押走了我的叔叔，我父亲也被牵连，我家失去了经济来源。

母亲悲痛欲绝，转而迁怒于我，让我走，走得越远越好。

我真的是他们亲生的吗？我那会很怀疑自己。我父母不止我一个孩子，可唯独对我是这样的。

我回到了小时候常去的海滩边，躺在沙滩上，一个人哭，想忘却那些烦恼。我这时又看到一个漂流瓶，我捡起来敲开它，在里面是一张过塑的传单，上面的文字我终于看懂了。南边，真的有传单里说得这么美吗？它给了我勇气，让我一头扎进大海，我要游过去看看。

可是，大海比我想象地更宽广，我渐渐体力不支，渐渐沉入水底。我要死了么？

……

……

……

我醒来了，是在一条渔船上。一个中年大婶看着我，说：“你没事吧？”然后对着旁边的渔民耳语了几句。

这两个人应该是夫妻吧？大婶和渔民说的话，有一部分我也没听懂。

大婶问我：“你是脱北者吗？”

我：“什么是脱北者？”

大婶：“就是，离开你们伟大领袖金正恩的国度。”

我：“他？在我看来他一点都不伟大。”

大婶：“你很有头脑，而且你很勇敢，居然能从对面的海湾游过来，但是你差点就葬身海底了，是我们救了你。”

我：“谢谢你们，你们会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

大婶：“先暂时让你在我家住一段时间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郑玉……啊不，姜贞贤”

其实这两个都不是我的真名。

大婶：“从现在开始，你叫崔敏乔，记住了！”

我：“好的，我叫崔敏乔。”

大婶：“崔敏乔，你把船里里面第二张桌子收拾干净！”

我照做了，然后船也靠岸了，我们下了船。男子在整理货物，大婶则把我带到一个小屋。

小屋里，都是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她们惊讶地看了看我，有一个说：“我们三个月都没有新人了。”

她们对我都很友好，我也介绍自己：“你们好呀，我叫崔敏乔。”

这个名字真不习惯，可是我不能再用以前的名字了。

房间里贴着很多照片，有很多高楼，灯红酒绿的。她们说：“你已经来到南边了。”

这就是课本里，美帝国主义控制下的傀儡之国吗？

大婶对我说：“崔敏乔，你要在这里待上半年，把一些在北朝鲜的习惯和思维方式改掉，然后学习新的词汇。之后，我们会放你走，你可以在这里，也可以去中国、日本、东南亚，甚至美国。”

大婶对她们吩咐了几句，然后离开了。我发现传单还在我裙子里，我赶紧拿出来，她们也围了过来，看那张传单。

她们说，传单里的城市，叫首尔，是这里的首都。等她们从这里毕业了，就会去那里打工，过快乐的日子。我问她们：“你们也是逃过来的？”她们都点了点头。当我说我是游泳的时候被救起，她们朝我投来惊诧的目光。

慢慢地，我和她们成为了朋友，特别是和一个叫柳兰熙的女孩子，关系最好了。我们每天都可以看电视，电影。

一个月后，有一个长发女孩子说：“我待够半年了，我要去打工了，我还要再被那个大婶控制半年，等你们毕业了，也会这样子的。”

我们问：“怎么了？”

她说：“这半年的就业，是大婶引介的工厂，半年内的工资，大婶会克扣掉七成，作为我在这里的花销。”

我说：“没事，总比在北边吃不饱穿不暖好多了。”

半年到了， 我也要走了，我认识的女孩们都相继离开了这里，柳兰熙是上个星期走的，这半年，也来了几个新的女孩。

我走的那天，我带上行李箱，然后大婶发了个身份证给我，我一看就是假的。但是能在工厂里用着就可以。

我在一个服装厂工作，和柳兰熙在一个地方，正好我们可以结伴了。

又过了平平无奇的五个半月，我来到这里快一年了，还没有好好享受假日，我照照镜子，脸上还是保持在旧的国度里憔悴的样子，什么时候我才能像电影里的女孩般，彩色的生活呢？但是这天的遭遇，让我不得不忘记。

我和柳兰熙被厂长叫到车间，厂长说：“工资，除去之前说好要扣掉的，剩下的都给你们了，最后半个月，你们也不用工作了，你们可以走，开启你们的新生活吧！”我们把工资拿到手，算了算，大概够一个半月的开支。我们都想去首尔找工作，于是买了去首尔的车票。

刚到首尔，还是被这里的繁华震惊了，这里的人可真富有。当我们走到江南区的一条巷子时候，突然一辆敞篷车停在我们面前，下来了一个带着墨镜的男子，我顿时身体不适，拉着柳兰熙跑，可是男子却穷追不舍。我捡起地上的可乐瓶，朝他丢了过去。

这时出现了一个面带稚气的男孩，把那个墨镜男子踢倒了，然后男孩拉着我们，走到一个大楼里，男孩对着手机讲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英语，后面的男子没有再跟过来。

我们从大楼后门出来，然后进了一个办公楼，这时我看周围的景观，应该是警察局吧。男孩让我和柳兰熙在一楼等他，然后他上了二楼，换了身衣服下来。原来男孩是个警察。后面那个戴墨镜的男人也被警察押进来，送上楼去。

男孩说：“这个人，我们早就想抓他了。你们在这里待一会就可以走。”

男孩把我们带到一个小房间，问我们一些基本信息，我们习惯了假名字了，于是对答如流。但是，一些词汇还是出了破绽，男孩眉头一皱，小声问：“你们是脱北者吧？刚才那个词，我们这边可不这么说。”

我们朝男孩使了个眼色，男孩也没深究下去，然后说：“下班后，我们可以成为朋友，我会保护你们。你们在这里坐着，等我下班”

男孩下班后，把我们约去一个餐厅。男孩说：“我叫尹炳成，刚入职首尔江南区的警察。现在我们这边也在查脱北者，如果不是我在同事们面前隐藏你们，你们会有麻烦。我等一下帮你们找租房找工作，然后这段时间不要出现在江南区！你们有空多看看杂志和手机，让自己的一举一动更像南韩人，凭你们刚才的言行举止，很容易发现你们是脱北者的。改变自己从吃饭开始，我待会教你们使用西餐餐具”

我们对尹炳成表达了谢意。

在尹炳成的帮助下，我们找到了新的工作，是在商场里理货。我们每天都在改变自己的习惯，每天都在融入首尔人的生活。

两年后，我们感觉自己真的像是南韩人了，衣食住行，吃喝玩乐，言行举止，再也找不到过去憔悴、怯弱、穷酸的样子，和过去那个国度终于告别了。每年，首尔都会有大大小小的派对，特别是冬天，万圣节、圣诞节、新年这几个节日，让我们体验了在北韩从未体验的快乐。

我和柳兰熙几乎快成为姐妹了，住在一起，很多物品也是共用的。

这一年，大家都戴上了口罩，我们的业绩开始下滑。好在之前我们有存款，可以抵御工资减少带来的影响，可是我们的消费还是大手大脚的，我们以为这就是首尔人的生活，可是存款很快就捉襟见肘了。

我觉得不应该这样下去了，我说：“我想回去上学，你想不？真正地读高中、大学。”

柳兰熙说：“我也想，可是我们钱快花完了，而且我们的身份证是假的，不能在南韩上学，只能出国上学，这要花很多钱。”

我：“疫情很快就会结束的，我们可以多打一份工，平时花钱少点，大概就能存够钱了吧。”

中国人常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在杂志上刚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不以为意，可是现在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了。我们开始减少花销，一开始很不习惯，后面才把支出控制住。业绩下滑使得我们打两份工的工资只比疫情前的一份工的工资多了三成。Instagram上的精致生活是维持不下去了，我们的粉丝一下子掉了几百个。

过了一年，我们完成了存款目标的一半，大家也慢慢放开，恢复以前的生活，我们的业绩又开始好了起来。

万圣节又到了，前年的万圣节我们在上班，去年的万圣节冷冷清清，今年的万圣节我们放假，终于可以好好玩了。

我和柳兰熙走到酒吧街，拍了几张美美的自拍。在这个气氛下，我们还觉得不过瘾，我们找到一块空地，直接唱跳起来，忘乎所以了，周围的人围观我们，越来越多，对着我们拍照，喝彩。我们都很上头，而且在我们的带头下，那块空地变成了大家狂欢的舞池。几年前在北韩的我们，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天我们会跳起热辣的kpop舞。我们跳了一个小时，终于跳不动了，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休息。突然，我们旁边一声“hi”，我们回过头去，是一个化着浓妆的少女，我不认识她，她看我们的态度，就拿出手机给我们看，原来她是我们的Instagram的粉丝呀。

我用韩语和她说话，她一开始说日语，后面改口说英语。柳兰熙说：“我们听不懂日语和英语呀”，少女用蹩脚的韩语，和我们说：“我是日本人，叫rena，在Instagram关注你们一年多了，这次来韩国玩，就遇上了你们，太巧了！”

我记得粉丝列表里确实有这么一个日本女孩，但是很难把面前这个浓妆艳抹的少女和她的头像联系到一起。

柳兰熙说：“谢谢你关注我们那么久，我们累了，去酒吧喝点酒，走吧！”

rena把我们拽进一个酒吧，里面大家都化着妆，酒吧的音乐很吵，我们喝了不少，先是随着音乐蹦迪，后面酩酊大醉到几乎失去意识。

………………

“散场了，你们这么晚还没回去？”一阵熟悉的声音叫醒我们，迷迷糊糊之间，我揉揉眼睛，打开手机一看，居然是早上六点了。然后侧过头看到，是尹炳成在叫我们。尹炳成穿着制服，比几年前成熟了不少，他旁边的同事也对我们打了招呼。

我旁边有一坨呕吐物，我看着觉得好恶心。

尹炳成说：“我们在附近维持秩序，一个晚上也快下班了。我给你们叫出租车，赶紧回去吧，注意安全，注意身体，刚才你吐了好几次呢。”

rena说：“我可以和你们住几天吗？我没订到酒店，我头好晕。”我和柳兰熙都答应了rena。

rena是第一个从网友发展到现实朋友的人，她和我们住了一个星期就回东京了，她临走前，我们互相承诺，我和柳兰熙学好日语和英语，rena学好韩语，明年万圣节首尔再见面。

可是，这居然会成为死亡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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