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的华盛顿特区有些清冷。

雾蒙蒙的天气笼罩着整座城市，将升未升的太阳驱不走浓烈的寒意，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有些晚。

春寒料峭的清晨，街道行人不多，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人烟稀少。在这阴郁的清晨里，一个身穿卡其色大衣的瘦小女子有些吃力地赶着路。她肩上背着个小双肩包，与衣着装扮有些不协调；脸上也有几分焦急的神色，让街上寥寥无几的三两路人走过，也不禁侧目留意。

此时，女子的电话响了。

“组长，我马上就到车站了。”

“抱歉，薰，今天早上临时才收到地点变动的通知。你在车站那边等着，车马上就到，特区这边的负责人会来接应你的。”电话那头传来了组长的声音。

“收到。”

一阵寒风拂过，内海不禁打了个寒颤。前方就是车站了，她挂了电话，拉紧围巾，一阵小跑赶向车站以躲避寒风的袭击。要是在4月的俄克拉荷马，她也不至于冷得像现在这般狼狈。

实际上，内海心里并不情愿来完成这趟任务。距离完结上一个案子还不到一周，而还有不到一个月，她便要结束这趟研修回国了，此时千里迢迢跑去华盛顿特区去做警备安保，对她来说实在是折腾。可就在几天前，就因为华盛顿特区的这个所谓的美国物理协会会议，特区警方需要借调各地会多国语言的人员作为警备，上次的会议派了组里法国来的小哥，这次就理所当然地轮到她了。

美国物理协会会议，一个似曾相识的的名词。

内海下意识想逃避，但全国各地的外国籍研修警察并不多，俄城这边更是派不出几个人应付，她实在是无法找出一个合理拒绝的理由。

算了，也没什么好躲，这种学术会议多得是，一向不喜开会的他又怎么会来。况且，就算真的来了又如何呢？

或许从头到尾，介意的就只有她一个人罢了。

“你是薰，内海薰吗？”一辆黑色的雪佛兰停在内海跟前，打断了她的思绪。

在得到内海肯定的答复后，开车的男人向她招手并说道：“我是Ian Smith,特区派来接你到会场的。路程要花些时间，快上车吧！”

内海打开车门，迅速地钻了进后排。车内开了暖气，总算是不用再瑟缩起来了。

带着一身寒意的内海脱下手套，又往手上呵了一口气，来回搓了搓手，小声嘟囔道：“这里的冬天比俄城和东京的冷多了。”

“喝个热咖啡吧，刚刚买的。”前排伸过来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内海有些惊讶地抬头，她这才留意到，原来副驾驶上还坐着一个女子。女子穿着一身干练西服，外面披着件格纹大衣，棕发碧眼，很是俏丽。

“我听你们组长说，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就是你在美国执行的最后一个任务了吧？虽然不是刑事案件。”

“谢谢。如果没有‘意外’，大概是最后一个任务吧。”内海接过了咖啡，语气轻松，却似有话外意。

“哦？听起来，你像是之前就发生过意外？”女子眉毛一挑，笑着说道，“我从俄亥俄州来的，叫我Jane就好，这次也临时调来参加会议的安保，合作愉快。”

“你好，我是内海薰。”内海点头寒暄道，“这次的会议居然喊来那么多人啊。”

Jane莞尔一笑，“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不好奇为什么我认识你们组长吗？”

还没等内海回答，Jane又接着说：

“我以前也在俄城工作，和他可是金牌搭档哦。”Jane顿了一下，“只不过，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金牌搭档啊...”内海心里默念着这句话。

她望向窗外，天空不知何时竟飘起了一阵不小的冷雨。带着寒气的雨水打在玻璃上，模糊了外面的路。

“薰也有金牌搭档吧？”

“在俄城，他们每个都是我的好伙伴。”说罢，内海默默地含下了一口咖啡。咖啡很香，味道也比以前喝到的高级，可不知怎地，她却总觉还是少了点东西。

“不止美国，在日本应该也有吧？”

“咳咳...”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嘴里刚咽下一口咖啡的内海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你没事吧？”前座的Jane急忙递来了纸巾。

内海接过纸巾擦嘴，她向Jane点了点头示意，整理好自己后，却不再接过刚才的话茬。

前座的俏丽女郎似乎感觉到什么，便识相地转移话题，草草结束聊天。

内海再次望向窗外，夹杂着雨丝的寂静街景在缓速后退。她看不清外面的景致，心中却泛起了一圈涟漪。转眼间，这已经是在美国的第二个年头。

内海清楚地记得，去年的四月也回温得很晚。她一向不喜欢寒冷的冬天，对于暌违一年的祖国，她充满着期待，热切地想念着日本那飘着樱花香气的和煦春日。可临近结业前的一个月，当她向间宫问及归国安排时，间宫却给出了让她始料未及的答案。

“内海，关于研修结束的安排，原定是调动你到本部，但是因为有新的人事调动，一课那边暂时没有空缺……”

“间宫股长，到警视厅的搜查一课一直都是我的梦想。但比起在哪工作，工作的内容和性质才是我更看重的。一课没有空缺的话，我可以留在贝塚北署。”

“你要是能留下来，我当然很高兴，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间宫欲言又止，显得有些为难。

他清楚自己的下属是什么性格，也知晓她的能力，但昨天与上级的谈话早就尘埃落定。警视厅搜查一课突然空降了人员的事已是板上钉钉，贝塚北又因为人手充足而无法再增加编制。何况，在日本警界这个绝对的男权社会，间宫就算再怎么强调内海的能力，他也无法改变太多上级对30代女性警察的偏见。内海此刻回国，也只能到总部无关痛痒的部门做一个花瓶一样的存在。

像是看出了间宫的犹豫，内海直接了当地说道：“有什么您就直说了吧，股长！”

“内海，你愿意多留在美国一年吗？”

“股长，您的意思是？”

“本部搜查一课暂无空缺，如果你回来，那边也只能安排你到生活安全总务课。内海，我知道你的想法和能力，就算升入本部，当一个花瓶就是对你的浪费。”

“那我不能留在贝塚北么？”内海据理力争。

“贝塚北这边，原定岸谷在署里一年就会根据考核情况决定是否调任，但本部如今空降新人，她在你的位置上也跟汤川老师配合得不错……”

有那么一瞬间，内海觉得脑子闪过了一道白光，然后就像是被重物撞击过一般，猛烈的轰鸣声就在耳朵里炸开了。

她艰难地深呼吸，一种强烈的空洞感让她窒息。在停顿了十几秒后，她才勉强地问道：“所以，我是被代替了以后，又被日本警界抛弃了？”

这样一句简单的发问却几乎耗尽了内海所有的力气。她无力地靠着墙边滑落，双手止不住颤抖，甚至快要拿不住手机。当初下了从未有的决心，她带着不安来到美国。异国他乡，孤身作战，即使是受伤流血也不吭一句声，只因为想得到认可。她不愿意做一个日常处处被关照，在紧要关头却总被忽略看轻的警界花瓶。可这一年的努力下来，就连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都对她的能力啧啧称赞之时，日本的那群顽固守旧派简单的一个举动，一句话，就否定了她这一整年的努力。原来就算她不断地努力，就算破获了一桩桩的大案，在那群上司的眼里，她依然是一个容易被替代的存在。一直以来的倔强和坚持，似乎在一瞬就分崩离析。

间宫不忍地长叹一口气，并没有正面回答内海的问题。

“我向你美国的上司询问过，他十分肯定你的表现。俄克拉荷马这边也向我提出了希望你能多留一年的请求。我已经跟上头交涉好，明年搜查一课系长引退后，草薙会晋升上去，而你就会补上空缺。”

呵，内海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我还能再相信警视厅么？”

“内海！”内海的笑声似乎有些刺耳，间宫恼怒地斥道，“这是我能为你争取到最好的解决方式！”

“所以，你们根本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只要我想回日本做刑警，我就只能在美国多待一年，对吗？”内海深吸一口气反问道。

“你还有几天考虑的时间，这周内给我答复即可。”说罢，间宫又叹了一口气，方才还强硬十足的他，此刻又放缓了语气。作为领导，他实在不愿意对这样的一个后辈再施加过多的压力。

“你的实绩考核，本部那边都是知道的。只是我们干刑警的，上级在考核中一般首要选择男性。听说空降的那位也与你一样，有过国外进修的经历，我争取过了，但实在是无法改变上级的决定。”

“那如果我选择留在美国，再也不回去了呢？”

“内海！”间宫再次呵斥。

空气像凝固了一般死寂。

“我知道了，请让我考虑一下吧。”片刻后，内海从喉咙中挤出这样一句话。

挂断电话后，内海顺着墙无力地滑坐到地板上。

她并不排斥留在美国，她只是讨厌被安排的，无力的人生，只是讨厌，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获得确定的未来所带来的无序和不安。

在这一刻，日本的警视厅不需要她。

好像，连汤川老师也不再需要她。

内海靠着墙，混乱占据了思绪，一股莫名的疼痛感拉扯着全身。她怔怔地看着昨天因训练而淤青的脚踝，然后狠狠地掐了上去。

强烈的疼痛感从点及面蔓延全身，可肉体的痛苦，又何及心中的万分之一呢？

“到了，下车吧。”Jane的声音把内海从回忆中拉回。

内海拍拍脸颊重振精神，也快步跟了下车。

趁着等待电梯的空档，Jane与内海开始了闲聊。

“听说你们外国来进修的都抽调过来了？”

“嗯。”内海点点头，“据说能调来的都来了。主办方怕来参会的人员有临时需求，就提出希望能尽量安排会外语的警员到内场stand by，以防万一。”

“这群大科学家还有不懂英语的吗？”Jane翻了个白眼，“真是浪费警力。”

内海噗哧一下地笑出了声，还真是直白的评价啊！Jane的随和与坦率让方才还倍感拘谨的内海一下子轻松了不少。眼前这个看上去有些冷酷的干练女子如此坦率，竟有一丝可爱的反差萌。

“我之前可一直有听你老大提起你哦！他可说你是个东洋女神探。可惜呀，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跟你见一下，我在外场，你却在内场，真是有缘无份。”

内海摇摇头，“我哪有那么厉害，都是老大胡说的。”

“谁知道今天会发生啥事呢，我除了是美国人，跟你又有什么不一样的。”Jane耸耸肩，一脸无辜。

“对了，昨天的流程会你参加了吧？”

因为内海属于临时调动，昨天没有赶上在华盛顿开的会议，所以对于今天会场的安排，她完全只能靠上级传达和手中的一份流程安排明细了解。其实，今天的任务并不重，但心中没底，她还是有些不安。

他“去了，但没什么干货，跟之前的安排差不多，就是强调一下注意事项。”不过，Jane顿一顿，“昨天更新了一份与会人员名单，你可能要看一看。”

内海如梦初醒般翻过背包，拿出昨夜收到还来不及打开的资料。

她快速翻动着，终于在最后几页找到了与会人员名单。

片刻后，她定住了手脚。

“薰，电梯到了。”Jane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薰？”Jane再次催促道。

“啊，走吧。”

“怎么了？”

内海摇摇头。她合上手中的资料，抬起头看向电梯楼层显示屏，平静得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可抓着资料的手却微微地颤抖着，分明诉说着她内心的波澜。

Manabu.Yukawa，这个名字有多久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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