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台地 AM 9:30 +16°C］

　　「嘿，那是我的烤蘋果！」

　　林克無視了老人的怒吼，搶走了烤蘋果，一口把那香甜的果實咬去了一大半。

　　老人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他冷冷地望了回去，還大逆不道地聳了聳肩。

　　國王又如何？在無數次的重複中，昔日的近衛騎士已經對眼前的君王沒有了任何敬畏——無論他做什麼，國王的反應總是那兩三種，和整個海拉魯一樣，將所有可能性摸索殆盡後，他發現他們就只有那幾樣動作、只有那幾種回覆、只有同樣幾種反應——這一切早就開始變得無趣至極了。

　　不知道第幾次重來的時候，林克終於放棄了良心。

　　他開始挑戰人們的極限。

　　即使他也明白那是一種在道德邊界試探的行為，但他真的太好奇了，實在無法阻止自己不實驗看看（這話聽上去還真有點像薩爾達或普爾亞會說的）——他想知道的是：究竟要在大家面前表現得多異常才會引出不同的反應，又或是要把人們逼到什麼程度才會讓他們做出截然不同的行為？

　　⋯⋯至於實驗結果，他只能說有勝有敗。

　　「你居然只穿一條內褲⋯⋯」

　　老人——羅姆．博斯福萊姆斯．海拉魯——難以置信地低聲喃喃道。

　　這句對白也是他聽慣了的。

　　等到他摸索出怎麼稱霸初始台地，甚至是整個海拉魯開始，他就變得懶得多穿衣服了，而每一次老國王見到他一絲不掛的樣子都會咕噥這同一句話。他不在乎。反正只要所有魔物的攻擊模式都從不改變，那他只要理所當然地預判其攻擊方向，從頭到尾都不要被打中，就不會受傷了。

　　畢竟，在一成不變的現狀中，這頂多只能算是給無趣的生活添加一點刺激的調味料而已。

　　是的，他很無聊。

　　在失敗與再次失敗的輪迴中，沒有什麼事物真的會改變。

　　不，大概只有唯一一件事會改變吧——他不管老人在一旁碎碎念，逕自拿出了希卡之石擺弄，果不其然，本應空無一物的物品欄裡頭，現在有十一顆星星在那裡。

　　比上一次多了一顆。

　　這是他挑戰過魔獸加儂的總次數。

　　不知何故，每次他在最終時刻失敗，重新於此處醒來時，希卡之石裡頭總是會莫名其妙地多上一顆星星碎片；但若他是在別處失誤死去，星星的數量就不會增加⋯⋯

　　也許這是神對他的苦難所賜予一份慰藉？但他從來都搞不清楚希卡之石的原理，也無人可問，也就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了。

　　「孩子。」羅姆出了聲，林克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態度還真的有點像個鬧脾氣的孩子。「⋯⋯林克，嘿！看我一眼？」

　　他抬起頭，卻沒料到會看見老國王用疲倦的表情看著他，老邁的雙眼流露出真誠而深沉的關心。

　　「你不想跟不認識的老頭說話嗎？」羅姆呵呵笑了一聲，笑聲裡有些自嘲的意味。

　　「⋯⋯也沒有。」林克嘆口氣，把希卡之石放回腰間，雙手叉著腰看他：「得看你要說什麼？」

　　老人沒有回答，只是把手上的拐杖伸進了火堆，撥弄了幾下柴火，他一直等到林克的耐心快要耗盡的時候，才終於低聲地問出一句話。

　　「孩子，你剛剛為什麼在上頭哭得那麼傷心？」

　　哦。這可是個新的句子。

　　「因為我總是失敗。」

　　林克如實答道，挑釁地看了他一眼，有幾分期待著老人會如何反應。

　　「還有⋯⋯我發現我再也見不到我的朋友了。」

　　⋯⋯也順便刺了自己的心一刀。

　　話一出口，他才意識到這有多真實。他猛地坐了下來，緊緊抱住了雙腳的膝蓋，把臉埋進腿間，壓抑住一聲悲鳴，並暗自埋怨這清晨的陽光太過刺眼，刺眼的毫無道理。

　　「⋯⋯啊，對你的失去，我感到很遺憾。」

　　老人說道，這也是句新台詞。

　　前輩才沒有死，死的是我。林克在心底倔強地回嘴。

　　「⋯⋯我妻子過世的時候，我也非常傷心。」羅姆靜靜地說起話來：「但我從來沒有機會好好哀悼她，到了我這個年紀，才會發現花時間為自己療傷，是一件非常奢侈⋯⋯卻是最必要的事。」

　　林克默不作聲，忙著忍住另一滴眼淚。

　　「而我當時沒有給予我的女兒這樣的機會。」羅姆嘆息道：「看來，會選擇獨自來到這片杳無人跡的台地上，我們想必都有很多遺憾吧。」

　　他到底在說什麼？

　　這兩句話喚醒的負面情緒，讓林克不禁攢緊了拳頭。

　　第一句話令他想起了城堡裡高高在上的國王，對他的女兒除了霸道與殘酷外，沒有任何寬容和理解；第二句話則是讓他的憤怒被徹底挑起，他會來到這裡，哪一次是他自己選的？

　　「⋯⋯我才沒有選擇。」他咬牙道，狠狠地瞪了老人一眼。

　　老人也看著他，林克很不舒服地發現他雙眼晶亮，看上去好像也快要哭了。

　　「我很抱歉，是我措辭不當。」他緩緩地開口，以一種超然的冷酷說話，語調卻像在哀悼：「是啊⋯⋯你確實沒有選擇。」

　　林克倏地站了起來。

　　「我要走了。」

　　／

　　在林克洩憤地炸掉一座波克布林的骷髏之家後，那少女的聲音再次降臨。

　　林克⋯⋯林克⋯⋯

　　快前往希卡之石的地圖顯示之處⋯⋯

　　他深深嘆口氣，扔掉了一根沾滿魔物血液的波克棒，伸了個懶腰。

　　接下來，他當然沒有去往腰間希卡之石正嗶嗶指示的方向，而是向反方向攀上了一個小坡，從古老的時之神殿那塌陷的半邊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從大到小，數尊海利亞女神像坐鎮在神殿最深處，正沐浴著午後的陽光；一陣微風繞路過來，勾弄了幾下他綁在後腦勺的馬尾，將他的藍色髮圈拉鬆了些。

　　海利亞女神比任何人所想得都更要調皮。

　　神殿的正門入口有隻藍色的波克布林，正在試圖抓地上的蟲吃。林克盯了他一會兒，決定打擾牠，便走過去一把搶走了對方手上的波克棒，波克布林先是愣了一下，接著開始對他跳腳大罵。

　　有時候他還挺想學波克語的，這樣他就會知道牠到底都對他吼了些什麼。一定很有趣。

　　如果他身上有波克布林面具就好了，不過即使戴著面具，盡可能假裝成牠們的體態，他至今為止還是沒有成功解讀出牠們的語言，多遺憾啊。

　　波克布林還在罵他，林克舉起波克棍，開始熟練地威脅牠。

　　「不要！老是！看到人！就打！」

　　他一邊說，一邊拿波克棒輕敲眼前波克布林的腦袋瓜，可憐的波克布林被他敲得頭昏眼花，一個踉蹌便往後跌坐在了地上。

　　林克跟著蹲到牠眼前，把牠嚇了一大跳，手忙腳亂地向後爬了好幾步。

　　「跟我說說話嘛？」

　　他懇求道，但一手還是舉著波克棒以示威脅。

　　波克布林嚇出了一臉的淚花，在海拉魯食物鏈最高統治者的淫威下，不得不坐好，乖乖聽他說話。

　　「欸，這已經是第幾次我找你聊天了？」林克坐在牠身邊，玩著手中的棒子，一邊質問牠：「每一次你都只會看到我就打，你都不累嗎？我們玩點別的東西好不好？」

　　波克布林淚眼汪汪地試圖偷溜，馬上就被林克捉了回來。

　　「不想啊？那你就乖乖聽我講話好了。」他懶洋洋地說，一手抓著波克布林的手臂：「你看，我也只是太無聊，沒人跟我說話，只好拜託你了。」

　　波克布林兩眼一翻，看上去已經聽天由命了。

　　「呱呱咕咕，哩哩嚕嚕。」林克學著波克語的音調，還伸出一隻手模仿牠們聊天時亂揮的樣子：「咧咧哇哇，呼呼嘿嘿嘿，你聽得懂嗎？」

　　除了露出可憐兮兮的目光外，波克布林沒有任何反應。林克嘆了口氣。

　　「你真無聊。」

　　他站起來，心情十分不美麗地把波克棒扔還給對方，走回神殿裡，一腳踢開附近角落的寶箱，拿走裡頭的弓，然後開始砸碎旁邊的罐子，印象中有一罐裡面總是會放一束箭矢來著，啊，找到了。

　　背後傳來哇哇亂叫的怪聲，他狐疑地轉過頭，正好看見波克布林連滾帶爬地抱著牠的波克棒逃離了現場，這讓他又嘆了口氣，他有那麼恐怖嗎？只是想找個說話對象，怎麼這麼難？

　　「⋯⋯真是無聊。」

　　他對著女神抱怨道，然後一屁股坐到了女神前方的台階上，跟祂搶一份那抹溫暖的午後陽光，女神用一陣和煦的風摸了摸他的頭。

　　「海利亞，海利亞，我能不能就留在這裡，不要再出去了？」他仰頭，看著女神像從不改變的笑容，大逆不道地直呼女神的名諱，然後再問出更大逆不道的問題：「祢看，我真的好累喔，這整件事情已經開始不有趣了，祢知道嗎？這樣子把我關在籠子裡，像一隻蠢老鼠一樣一直重複一樣的動作，有很好玩嗎？」

　　女神沒有回答他，祂當然不會回答了。他總有好多好多的問題想問祂，但祂從不直接給予答案。

　　不⋯⋯只有一次，祂回答了，在卡卡利科村的那天。那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蹟。

　　「⋯⋯害我好想念前輩喔。」

　　他看著神殿頂上的破洞，繼續和無言的女神搭話：「祢說他是勇者，那是真的嗎？」

　　一陣戲弄的風把他本來就綁得很鬆的髮圈給弄了下來。

　　他的長髮被吹開，散散地遮住了眼前的視線，他隨手撥開了最前方的那些。

　　「別鬧了啦。」

　　他怏怏地抱怨，乾脆就躺了下來，一手無意識地去撈空中的細小光點，一邊繼續跟女神絮絮叨叨：「我後來真的故意問他了⋯⋯但是沒有給他回答的機會，不過我想，以後我們也不會再見面了吧⋯⋯」

　　⋯⋯應該說是，不能再見面了。

　　雖然實在想念，雖然不願放棄，也知道他只要再去一次賢者之神殿遺跡，就能見到那匹過於聰明的狼⋯⋯

　　但是若說他在上一次的旅途中學會了什麼，那就是他確實明白，他已經不能再任性了。就算再次重演上回的故事，就算前輩什麼都不記得，以那傢伙的個性，最後一定還是會得到要他盡快去解決災厄加儂的結論吧。

　　⋯⋯所謂的勇者之魂，就是那樣閃閃發光，耀眼的令人難以直視的東西嗎？

　　「好累喔。」他閉上了眼睛。

　　⋯⋯每一次，要裝作和早已熟識的人「初次見面」，都非常痛苦。

　　也許，他其實只是有一點不想見到完全沒有記憶的前輩吧。

　　在無數次重複再重複，逐漸變得寡淡無味的旅程中，與前輩相遇的那一天⋯⋯是不可思議的奇蹟。

　　「⋯⋯我真的很想，就這樣待在這裡，不要再前進了。」

　　曠野吹起的風，萬里無雲的艷陽，恣意盤繞的綠葉，生滿青苔的守護者。這是他睜開眼睛時所認識的世界，而他活下去所需要的一切，也許正是這麼簡單的樣子。

　　每每這種時候，他都會忍不住覺得，乾脆就留在這裡生活算了。

　　摘取大自然的餽贈、打獵填飽肚子、有個屋簷能避雨睡覺、偶爾去跟波克布林們打打交道，無聊的時候再去煩煩老人⋯⋯生活分明可以很輕鬆，即使在他最一無所知的時候，他也能明白哪裡有最安逸的選擇。

　　他把雙手枕在腦後，半睜著眼看了看上頭的女神。海利亞依然留給他那個捉摸不定的微笑，也一樣沒有任何答案，只有祂的微風還繼續玩弄著他的鬢角；有幾隻鳥飛越了神殿上空，給他哼了一首不成調的歌。

　　在靜謐中，林克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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