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台地 AM 9:15 +16°C］

　　先說結論——羅姆．博斯福萊姆斯．海拉魯大概終於瘋了。

　　從他們第一次正式衝突的幾週以來，林克是一直試圖與老人避而不見的，雖然沒人說話實在無聊，但他覺得自己真的已經受夠了，還不如就各自行事，反正老人過去幾乎不曾主動找他說過什麼⋯⋯向來都是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或者寂寞，先去向對方搭話的。

　　而現在他才知道，要躲開上門找人的鬼魂，竟然是一件如此困難的事。

　　畢竟幽靈最擅長陰魂不散，而且無孔不入。

　　不知道老國王是不是突然吃錯藥，還是想通了什麼——比起默默地做各種行為來引發林克的興趣，他似乎終於下定決心，決定要改變戰術，主動出擊。

　　其結果就是，無論今天林克決定晃去哪裡，他都有辦法神出鬼沒地從各個方向冒出來，一邊對著他詭異地呵呵呵笑，一邊攔住了他的去路。

　　比方說，此時此刻——在越過了青蛙池塘的更西邊，林克剛解決了一個小營地附近的三隻波克布林，奪取了寶箱裡的一束火箭，準備繼續向西往更高處攀爬的時候——

　　他一走出骷髏小屋，就跟站在出入口的老人撞了個結結實實。

　　「林克，和我談談好嗎？」

　　高大壯碩的羅姆即使被狠狠撞了一下也巍峨不動，只是眉毛挑高了一點。

　　林克驚恐地退後兩步。

　　幸好他敏捷的身體比頭腦動得更快，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爬上了骷髏的眼睛開洞處，手腳並用地從上頭溜了出去，一邊慌慌張張地大叫著跑走。

　　他沒錯過老國王在他身後大笑的聲音。

　　幾個小時後羅姆決定再次打擾他。

　　在他試圖偷走一塊克洛格的鐵塊時，他還沒發現老國王的幽靈就站在上頭的懸崖處，那老人一邊閃爍著青白色的鬼火，一邊擺動雙腳好把幾顆小石頭踢下來。

　　「哎唷！」

　　他被小石頭砸中，失手摔掉了克洛格的方塊，方塊一滾，剛好嵌進了大鐵塊的凹處中，一聲小小的慶祝聲，克洛格跑了出來。

　　「呀哈哈！被發現了！」

　　它狠狠扔了一顆屎到他臉上。

　　「別跑了，林克，和我談談。」

　　上頭傳來了老人的聲音，更多的小石頭被接連不斷地踢落下來。

　　林克差一點就向後跳了下去，幸好及時想起他還沒有滑翔傘，一不小心他可是又要重來的啊。

　　「林克，上來吧？」

　　最後他小心翼翼地攀在峭壁上，靠著上頭突出的岩塊替他遮蔽瘋狂墜落的小石頭雨，一直等到老國王再也無石可踢，哼了一聲悻悻然地離開後，他才疲憊不堪地爬回到地面上。

　　這老人家絕對是瘋了。

　　他臉朝下趴在草地上，悲慘地嗚咽著。

　　第三次羅姆決定打攪他，是在他攀著岩石巨人的身體，試圖研究這「生物」雙眼究竟長在哪裡的時候。

　　「哇啊啊啊啊——」

　　看到老國王的幽魂現身在岩石巨人的最上方，林克一個手滑，後腦勺朝下狠狠地摔了下去。

　　禍不單行的是，岩石巨人的一塊手臂立刻旋轉著朝他飛了過來，他情急之下便解開腰間的希卡之石，迅速扔出一顆炸彈與之對撞。

　　砰！

　　他雙臂交叉以保護臉部，還是能感受到無數爆炸的岩石破片噴濺到身上。

　　有夠痛。

　　「林克。」

　　老人站在岩石巨人的上頭，跟著搖來晃去的巨石左右擺動，還一臉正經：「和我談談吧。」

　　林克丟出另一顆炸彈，岩石巨人也不想打了，就著爆炸的藍光盡可能地逃遠一點，甚至一路逃出了精靈森林，死也不敢再回頭看。

　　第四次是在林克偷偷溜回老人的小屋，借用烹飪鍋具的時候。

　　好吧，在這裡被找到好像也不能怪誰，算是他自投羅網的。當時他正在煮一大鍋水果拌蘑菇，還在串著幾塊切好的蘋果，打算做點燉煮前的燒烤，突然老人的幽靈就冷不防地出現在他身後，把他嚇得踢飛了好幾顆原本擺在地上的蘑菇。

　　「林克！」

　　老人還用上了當年國王演講時的聲線，他體內的近衛騎士習慣立刻就跑了出來，起立、轉身到跪下全程用不上一秒鐘，接著兩人一站一跪，無言地互相對望，林克能感覺到一滴冷汗沿著脖頸流向了後背。

　　「⋯⋯」

　　他極其失禮地把蘋果串扔到老人的臉上，然後拔腿就跑。

　　「⋯⋯你果然記得。」

　　跑向神廟所在的懸崖之前，這是他聽見的最後一聲嘆息。

　　／

　　仔細想想，他到底為什麼要跑？

　　除了他確實是被嚇得不輕——想想，一個鬼魂決定在你身邊的任何位置隨機現身，還是你前任主君的鬼，今天下來被驚嚇的次數多到他心臟還沒驟停，還真是個奇蹟——但只要細想，就會發現他根本就沒有必要再繼續害怕老人了，不是嗎？

　　女神在上，他可沒有對不起那個人，也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林克仰躺在瓦．摩達伊神廟附近的平台上，一邊眺望格魯德高地，一邊吃著烤蘑菇串，默默反思了自己的行為。

　　既然死活躲不掉，不如迎頭直面而上，這才是「勇者」，不是嗎？

　　他吞掉了最後一塊速速蘑菇，又掏出了一串烤肉來吃，默默下定決心。

　　只要下一次老人敢再出現嚇他，不管有多突然，他都不要再跑路了——不，乾脆直接去找那老傢伙算帳好了？只要去老人本來愛待的那幾個定點，總能把人逼出來的。

　　吃完晚餐後，他跳了起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面色兇狠，決意去把事情解決掉。

​

​

​［初始之塔 AM 5:15 +15°C］

​　　林克終於走到了希卡之石不斷指示的地點。

　　他閉上眼睛，坐在埋葬了希卡塔的圓頂石塊上，任憑想像馳騁——如果自己一無所知，早在無數個日夜之前，他想必會最先來到此處吧⋯⋯

　　然後會發生什麼呢？

　　希卡之石會警告他小心震盪，而他會半信半疑地研究著那希卡式的基座，然後在巨大的地震開始時因為強烈的衝擊而倒在地上，被一路抬離地面，高高甩向天上——想必無知的他根本想像不到吧，他在台地上如此簡單的一個小動作，竟然會在廣袤的海拉魯大地上引發震盪全土的強烈地震。

　　比如說，莫約里橋上的哈西默會因為地震而深信不疑著世界末日即將來臨；比如說，沃托里村的圓形石碑會因為地震而碎裂；比如說，各地的神獸會從此開始暴動不斷⋯⋯

　　林克嘆了口氣，睜開眼睛。

　　老人就站在底下望著他。

　　「我就想你會出現。」林克疲倦地說，揉了揉眼，露出一個真心的微笑：「我也逃得累了，說吧，你想跟我談什麼？」

　　羅姆向他招了招手，但林克搖了搖頭。在可以俯視他人的時候，他實在不太想仰視對方。

　　何況他這輩子仰視這老傢伙夠多次了，尤其是一百年前。

　　「我實在是想不透⋯⋯」羅姆淡淡地開口，語氣是十足的困惑：「你分明沒有啟動過這塔，為什麼你的希卡之石裡頭已經有道具了？」

　　啊。原來是那裡漏了餡。

　　林克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飛快地思考了各種各樣的藉口，最後發現他沒什麼可辯解的。

　　「⋯⋯被你發現啦。」

　　「你把生肉敲進波克布林營地的時候，我就感覺有哪裡不對勁。」羅姆聳了聳肩：「之後你還對著岩石巨人扔炸彈，我還從遠處看過你造冰度過沼澤⋯⋯我聽說過，那些功能正是埋藏在希卡神廟之中的寶藏。」

　　「那我這邊也有個問題要問你。」

　　林克坐直了身子，態度認真了起來。

　　「你這些與希卡之石相關的知識，到底是從誰那裡得來的？」

　　老人愣住了。

　　然後他思索了一會，最終做出了一個讓林克無比驚訝的動作——在無數次輪迴之中第一次——他掀開了始終遮蓋在頭上的破爛兜帽，露出了完整的臉。

　　「我想，不只記憶，你似乎連接下來會發生的事，都已經預料到了。」老海拉魯國王輕聲說：「那麼，我想我再躲躲藏藏也沒什麼意義，這麼多偽裝⋯⋯原本也不過是為了不要驚嚇到失去記憶的你而已。」

　　林克扭出一個苦笑。

　　「你是對的，我本來應該是沒有記憶的。」他輕聲說：「一定是⋯⋯有什麼出錯了才會這樣。」

　　「一定是有什麼出錯了。」羅姆點了點頭。

　　一時之間，他們都在等對方提出下一個問題。

　　林克低下頭，正巧對上了老國王的視線，他有種不可思議的預感，彷彿這真的就是他生平中第一次，第一次與這個人四目交接。

　　過去他們是君王與臣子，之後是歷經風霜的老人與一無所知的嬰兒。這位老國王在等待他醒來之前就精心策劃了貫穿整場初始台地的戲目，只待他跳進來開演——從引誘他的好奇心，到指導他存活下去的方法，以及帶來開啟神廟的指引，最終再將滑翔傘交到他手上，引導他去找英帕——若劇本順利，一切本來就該如此發展的。

　　林克看著他綠得驚人的眼睛。

　　超越了年歲，超越了生死，他在那深深的湛綠中，看見了血緣。

　　他是薩爾達的父親。

　　他們擁有一模一樣的綠眼睛。

　　但是，此時此刻，這個老男人的眼神，卻和另一雙藍眼睛如此神似——

　　（如今已經是不存在未來的那一天，他爆發了怒氣，將一直以來的怨恨撒氣在前輩身上時，那匹狼的藍眼睛就是這樣，訴說著困惑、不解、悲傷，以及深邃無底、無法度量的關心。）

　　他看得見，老人是真的在乎他。

　　是因為在乎，所以才想追問真相——不是將他作為戰勝災厄的道具看待，從來沒有因為他失了記憶而斥責過他的無禮，一直都不是這樣的——即使是百年前，他也早就知道這位高高在上的國王，從來不曾和其他人一樣，僅僅把他當作放置驅魔之劍的劍架來對待。

　　他為什麼不乾脆把一切都說出來？

　　（對著前輩幼稚地發怒的那天也是，他當時為什麼不把一切都說出來就好了？）

　　「我——」

　　他沙啞地開口了。

　　底下的綠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耐心等待著。

　　「我失敗了。我去過城堡好多次了，每一次，我都會在那裡死掉，然後時間倒流，我重新從這裡開始。」

　　羅姆面露驚愕，似乎從未料到這樣的答案。

　　「我死後，就會從這座台地重新開始。一次又一次，不斷回到復甦神廟，從裡頭重新醒來，而你們會不斷告訴我同樣的知識，讓我去做一樣的事，但是——我做不到，我殺不死加儂，我每一次都會失敗。」

　　他磕磕絆絆地說完，發現自己全身都在顫抖，眼眶裡積蓄著淚水。

　　「對不起，我已經不想——我不敢再去了。」

　　懷抱著巨大的羞恥心，堅信著自己絕對會被責備，他低下頭，用赤裸的雙手抱緊了傷痕累累的身體，好像這樣就可以說明什麼，好像他的失職可以被原諒——

　　「我很抱歉，你們找錯人了，我不是個合格的勇者⋯⋯甚至不是合格的近衛騎士，我沒能守護殿下，現在也不能幫助她！」他雙唇顫抖得快要說不出字句：「我去過了，我試過了，好多次好多次，但是沒有用，我想什麼辦法都沒有用⋯⋯對不起，真的非常非常對不起，我在⋯⋯旅程之中，我想起來了⋯⋯很多記憶，但是⋯⋯」

　　「別說了，快下來！」羅姆大聲喊道，止住了他的話頭。

　　老人把拐杖丟到一邊，伸出雙手大步靠近他。

　　林克顫抖著跌進了老人的懷裡。

　　（明明是鬼魂，卻有著生身的溫暖。）

　　他閉上眼，任憑滾燙的淚珠滑過臉頰。

　　（老人緊緊地、緊緊地擁抱了他。）

　　「難怪你不想離開這裡⋯⋯。」老人低聲說道：「這聽上去實在不可思議⋯⋯但卻能夠合理的解釋一切，我相信你。你辛苦了，林克，你和薩爾達⋯⋯都太辛苦了。」

　　林克再也壓抑不住嗚咽聲，他緊緊地揪住了老人身上破爛的布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在不斷重複的時光中，他第一次將所有苦痛宣之於口。

　　「終究，是我們做大人的人不對，竟然把這麼重的擔子壓到你們身上。」老人也啞了聲音，高大的他半跪了下來，將小小的勇者抱得緊緊的，話語也是悄悄的。

　　「是啊，是這樣啊——這一百年來⋯⋯我也一直都想這樣擁抱她，這樣告訴她。你也是，你們都是，我們對你們的要求始終是這麼過分⋯⋯要道歉的，應該是我啊。」

　　身為國王，有很多不能說的話，很多不能做的事。

　　包括，不能當一個普通的父親——

　　「我一直在後悔。」老父親說，以手輕輕拍著他的背：「我死後，靈魂始終徘徊在這座台地上，我知道女神在我體內留下了力量，要我守在這裡，等待著你——那是她做的決定，是我女兒的選擇，她選擇了我作為守護你的人。但我因此被困在了這裡，從來都聯繫不到她，我多想——我不能去到城堡裡，去幫助她⋯⋯所以，我在等你之前，獨自想了非常非常多。」

　　老人輕聲說出的下一句話，讓林克瞪大了眼睛。

　　「然後，我終於想出了結論——海拉魯王國之所以會滅亡，全是以我為首的，我們這個國家的大人，把所有責任丟到兩個孩子身上的過錯。」

　　／

　　地震之後，老人和孩子一起站在高聳的希卡之塔上，遙望著遠處惡意盤繞的城堡。

　　「曾經，我想過，如果你們在拉聶爾山的行程終究還是無法喚醒她的力量，那我就要捨棄以往的作法，在你們回來之後，找她好好地談一談。」

　　林克驚訝地轉過頭，看著老人被餘暉染得橙紅的臉。

　　「而你醒來後，我總是在你身上尋求遺憾的影子。」老人靜靜說道：「我想藉由照顧忘記了一切的你，去彌補我當年未曾好好照顧我女兒的遺憾。你不曉得，每一次看見你身體上的無數傷疤，我就覺得自己可恥。我們——我——把問題都丟給你們處理，逼你們去面對，但大人明明就應該是為孩子遮風擋雨的存在才是。」

　　夕陽將海拉魯平原照耀得一片通紅。

　　「我不知道她很努力嗎？我當然知道啊，但當人們聚集成了社會，社會成為了王國那樣巨大的組織，眾人想要的便不是過程，而僅僅是要看見『成功』或者『失敗』的結果。」羅姆輕嘆道：「因此，我選擇了逼迫她，而不是站在她的身邊，為她去抵擋那些流言蜚語⋯⋯我做錯的太多了，又何止這一件事。」

　　林克忍住一陣鼻酸。

　　「還有你⋯⋯林克。」老人悲傷地笑：「雖然我對你如何受了重傷的過程一無所知，但——啊，這樣說也許很失禮——但我其實很慶幸，你有了這樣的機會，重新活過來一次。你知道過去你是幾乎不開口說話的嗎？」

　　他點點頭。

　　「我看著你總是那麼僵硬嚴肅的模樣，也曾經問過你的父親，問他究竟是怎麼想的？」老人繼續喃喃自語：「他嚇了一跳，只說了回去會再好好教育你。你看，我們都一樣，看見了問題卻裝作看不見，讓我們的孩子代替我們去承受外頭的雷暴與風雨。」

　　他對他的父親沒有任何印象，在他寥寥可數的記憶中，似乎只有聽她提過一次，他成為騎士是循著父親的腳步——除此之外，那人的相貌與性格，他是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近幾十年來，我漸漸想通了，這樣的國家滅亡說不定是好事一件，歷史只會記下我是亡國的王，而你和我的女兒卻是重建王國的人。」

　　老人轉過頭來回望他，笑著說出了所有的懊悔。

　　「⋯⋯這一百年的清醒夢，是女神給我的懲罰啊。」

　　夕陽即將落入地平線，漆黑的夜色覆蓋了黃熔熔的天，彷彿在昭示著談話的結束。

　　老人從懷中拿出摺疊好的布料和木架，那模樣十分熟悉，林克一眼就能認出，那是他旅途中絕不離身的重要物品。

　　「這是我準備給你的滑翔傘，當初是由利特最好的工匠打造，一族獻給王家的寶物。」老人淡淡地說道：「既然你不再需要我的引導了，那便直接交給你吧。然而，在此之前，我只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我要你明白，雖然我不知道你前往城堡的時候究竟是什麼讓你失敗，但那責任絕不在你，而是在我身上。」

　　「可是我——」林克試圖辯解，卻被滑翔傘塞了滿懷。

　　「我不會消失，我打算留下來，繼續守護你的旅程。」

　　羅姆輕鬆地說道。

　　「我會找出你失敗的原因，不會再眼睜睜地讓你們繼續受苦下去。我只希望，你可以收下這滑翔傘，自由地去往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找到讓你快樂的事物⋯⋯然後，在我找到打敗災厄的辦法後，你只要回來再幫我最後一次，讓我們把一切解決掉——那就足夠了。」

　　林克瞪大眼，然後猝不及防地被推了一把，平衡一歪，人就從希卡塔上摔了出去。

　　幾乎是習慣性的，他啪地一聲打開了滑翔傘，讓風及時托住了下墜的身子；他仰頭，看見國王的幽靈朝著他用力地揮手——

　　「再見啦，林克。」

　　希卡之塔上頭的鬼魂燃燒著青色的火，在夕陽被吞沒的同時卻屹立不搖。

　　「祝你一路順風！」

　　林克咬緊牙根，下定了決心。

　　帶著滿肚子沒能訴說的話，他在空中靜靜地掉轉了方向，向著無邊無際的黃昏滑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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