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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兽编年·序】 南十字号上,1

[db:作者] 2025-08-09 09:50 5hhhhh 7820 ℃

吱呀、吱呀。

腐朽的木板发出扭曲的呻吟,仿佛随时都要崩解。

空气中满是木材酸败的腐臭,偶尔夹杂一丝咸腥,让本就狭窄的客舱显得更加潮湿拥挤。

屋内灰蒙蒙的,看不出天色几何。唯一的光源来自厚重木门上细缝般的小窗,这会也被帘子从内部遮住。漏进的光将屋内照得影影绰绰,如梦般迷蒙。

“呼嗯……”

房屋一角传来梦呓般的呢喃。接着,便有什么在黑暗中蠢动起来。先是鼓起一只小包,接着便是阵爬虫般的蠕动。蓦地,那肉虫从包覆它的厚茧里挣脱而出,抖擞身形。

那模样,怎么看都是个女孩子。

努力适应昏黄的光,才能勉强看清家具摆放。简约得不能再简约,只有两张狭窄的单人床分别靠墙放置。一张简易小桌与几个大大小小的储物柜,都牢牢固定在地板与四壁上。

破茧而出的瘦小女孩,揉揉惺忪的睡眼,一屁股又坐回床上。

“唔嗯……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她自言自语般张口问道。女声稚嫩,又清脆,如铜铃般清亮悦耳,带着几分与她单薄身形不相称的端庄。眼角余光扫见对面空荡荡的床铺,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摇摇头一阵苦笑,又摸下床来。

赤裸的小脚丫踩出一阵轻快旋律,摇摇晃晃地移到门前。胳膊轻轻抬起,撩开布帘。耀眼的天光登时照在了她的脸上。

那是张稚气未脱的可爱脸蛋,约摸着不过十四五岁;黛蓝色的眸子嵌在浑圆的眶里,水灵动人,即便被强光刺得睁不开,也隐约溢出一股勾人的魔力;挺拔的鼻梁上点缀着粉嫩鼻尖,一双晶莹的肉唇不加修饰,也有着水玉样饱满通透的诱人色泽;粉扑扑的脸蛋带着几分童稚的肉感,浅浅藏匿于一头绸缎般柔滑的玄黑长发中;两道白线顺着发丝绕过脖颈,拴住一只纹饰精美的银镜;一层光晕打在她身上,只一眼便教人难以忘怀。

“已经是这个点了嘛……” 。

女孩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唉,自从上了这艘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时辰都快分不清了……但愿还来得及。”说着,她放下帘子,快步退回床边,收拾起凌乱的床铺。

抚平被单上的皱褶,将枕头搭在被褥上。她满意地点点头,一个翻身爬上床铺挺直腰板,毕恭毕敬跪坐在木床的正中央。

脖子上的银镜不知何时已被她取下,安放在对面床铺靠墙角的位置。看着镜中的倒影,她庄重地闭上双眼,双手合握于胸口,轻声念道:

“神威在上,诚惶恐之。念御津神女阳荷大人,小女蓟……”

碎碎细语,宛若诵经符咒,窸窣作响。

神奇的是,伴随着红唇翕动,她的周身竟浮现出一层朦胧的微光。

光芒带着些许混沌,油膜般变幻交融。一股奇妙力场将她牢牢包覆,吹起满头长发,丝丝缕缕飘荡于半空;无数光芒化作细线,顺着手臂一路朝着银镜飞去。线头触碰镜面,立刻迸发出耀眼的光,宛若游鱼入水,转瞬便消散其间。

那银镜也仿佛被丝线牵引,乘起诵念缓缓升入半空,越过床铺间的走道,稳稳落回女孩手里。

辉光如风化般消散。小蓟跪坐在床上轻轻咳嗽,疲惫地睁开双眼。

望着手中的银镜,她抬手轻轻擦拭镜面,珠唇轻启,柔声唤道:

“阳荷大人……阳荷大人?快醒醒,已经是早上咯~”

手中的镜子一动不动,似乎感受不到她的呼唤。她皱了皱眉,清清嗓子,又抬高声线喊道:“阳荷大人,阳荷大人?听得到我说话吗?早上了,该起床咯……”

镜子依旧静静卧在她手中,倒映出那张可爱的脸,似在嘲弄她的多情。

怒气蓦地冲上脑门。小蓟闭上嘴巴,攥住镜子,周身又一次漾起辉光——只是这一次,光芒的颜色带起些许赤红,在镜面当中卷起一阵涡旋,如蛟龙跃入其中。不出片刻,那镜子竟在女孩怀里兀自颤抖,像是受惊的蚂蚱,猛地弹起半丈高。

“啊,真是的。听到了都听到啦!我不过是想多睡一会,干嘛这么着急……只许你自己睡懒觉,不许我睡,也太卑鄙了!”

银镜闪着混沌的辉光,竟传出一个鼻音浓厚的娇媚女声来。

小蓟红着脸,轻轻咳了两声,这才说:“这是祈神仪式的规定。一旦仪式开始,就算您是阳荷大人,也不能由着性子。好了,巫力都传到您那边了吧?快继续后面的步骤吧!”

“呿……什么仪式,明明就是单方面的霸王条款……也就这个时候,你才想起来叫我‘阳荷大人’……”镜子那头的声音显然有些不快,但还是一闪一闪地飞上半空,“好了好了,巫力确实是接收到了……说吧,今天的祈愿内容是……唉,反正就是老一套,祈祷航程平安、风调雨顺呗?行了行了,准了准了。呵欠……”

辉光再度连结,力量重新回到了小蓟身体里。她的脸色登时红润了许多,吁吁的喘气声也眨眼便停止了。

不等女孩伸手,银镜已经自顾自飞回了她脖子上。不过,镜中的声音还在说话。

“好了,今天又要干点啥?不会又在房间里宅上一整天吧?拜托,我闲得背上都快长毛了……”

镜子怎么可能会长毛……小蓟在心中默默吐槽着,身子却走到窗前,重新撩起帘子。屋外阳光正好,水天一色映照在栏杆上,蒸起袅袅薄雾,甚是怡人。

“哦?天气不错嘛。干嘛不出去走走?”镜子一闪一闪地问道。

“只是看一两眼是还不错……但同样的景象一连看上十多天,早就腻了。我倒有些怀念山上的风景了……不知道小菊和神主大人过的怎么样。”小蓟的眼神有些哀伤。

“害,那老东西你就甭担心了。别看他瘦胳膊瘦腿的,身子骨可是比王八还硬。至于小菊嘛……那小丫头也老大不小了,你这当姐姐的,也不能一直挂在心上不是?”

这话说的倒有道理。小蓟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

镜子继续说道:“再说,这样的好天气,船也开得比平时快。大概再过个四五天,就能到港口了吧。倒时候抽空写封书信寄去也不迟。如何?”

小蓟点点头。“谢谢你,阳荷大人!”她摸了摸镜背,惹得那镜子是左右摇晃,“好!也有阵子没出门了……就听阳荷大人的,去甲板上转转吧!”

“哦?这么说,今天能看到小蓟的‘正装姿态’?哎呀,一饱眼福呀……”

“……阳荷大人,把眼睛闭上。”

“唉?为啥?你我同是女子,有什么好忌讳的!难得出落成这样一个好姑娘……喂,好了,我闭上就是!别把镜子盖上,喂、喂——!”

简单收拾过后,女孩换好衣装,终于走出了房门。

虽说已能猜到一二,但这会换上正装,她的真实身份终于一览无余。那经典的红白配色,映衬出满身粉雪般细嫩柔滑的肌肤,完全就是个扶桑之地标准的“巫女”。

但要仔细观察……这身衣服,未免又有些过于“开放”。

衣服主体是条经典的白色小袖,一看便是为了女孩量体剪裁,小巧可爱;只是这本应严密包裹的和制衣物,却故意切去了肋间的布料;大咧咧的口子直到下腰部才经由腰带收束,看起来更像是件大号背心,一眼望去整个侧身是一览无余。

虽然小蓟个头娇小,但身材却是一点也不含糊。修长的锁骨下,两团微隆的璞玉颇具规模,包在裹胸布里露出浑圆挺拔的下摆,轻轻扫过肋骨上缘。纤细的腰身虽然看不出肌肉,却同样也没有赘肉,一弯浅窝静静躺在肚皮中央,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一对雪白长袖套住上臂,几条红绳绕过腋下,与短袴相连。红色短袴将将覆住饱满的双臀,两侧又沿腰剪出斜口。兜裆布的细绳穿过开口挂在腰上,一伸手便能探入其间。短裙之下则是分趾的巫女长袜,小巧的脚丫夹起木屐,踩在甲板上咔哒作响。一如小蓟本人,活泼、美丽、可爱、迷人。

可以说,这身巫女服是一点也看不出神侍应有的矜持,反倒教人有些“不忍直视”。 可布料纹饰都是那样精美;再加上头顶纷杂的金纸花饰、红线铃铛,反倒隐隐透露着不容亵渎的神秘威严。

——当然,这份敬畏只适用于有常识的一般人。

而眼前,就有一个不那么一般的“人”,或者说,镜子。

“哦哟?几天不见,小蓟你是不是又长‘大’了?哎呀,这衣服可真是厉害,该遮的地方是一个没遮住。要是弯腰捡个东西,恐怕都能看光光吧。真想摸摸看呐……喂、喂!开玩笑开玩笑的!要是把我从船上丢下去,你可就使不出力量咯!”

小蓟这才把手收回栏杆,脸蛋依旧气鼓鼓的。“阳荷大人,请您在外面还是矜持一些!这身打扮也不是我的本意,是迫不得已才穿上的!您要是再拿这个刺激我,我可保不准会做些什么!”

“好好好,我知道了……哎,也不知道是为了实用还是方便观众呢……”镜子轻声嘀咕,还是乖乖闭上了嘴。

一人一镜就这么靠着栏杆,静静依偎着。

“好安静呐。”小蓟说。

“是啊。要是南大陆也能像这个样子就好了……”阳荷用那独特的鼻音轻声哼哼。

虽然已近正午,二层客房甲板的过道上却是空空荡荡。或许同乘的客人都和她一样,早已厌倦了枯燥的甲板生活,根本没有心情出来闲逛。

烈日当空。

万里无云的天穹当中,只有这遥远的火球如神明般静静燃烧,放出焦灼的天光,连天色都被烤得褪去几分。

近乎泛白的天空之下,一望无际的汪洋默默蒸腾,升起片片潮湿。偶有海风吹过,空气便掺入一丝难得的凉意。只是少了海鸥的陪伴,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海上最不缺的便是水了。蔚蓝的海水被海风拨动,卷起一阵又一阵的浪花,永无止息地拍打、追逐,不知来自何方,又去往何处。只是浪花间见不到鱼群的身影,沉寂的海面上没有洋流、没有海岛、没有蓝色之外的一丝一毫。

唯一在海面上踏浪前行的,只剩下这艘巨大的多桅帆船,静静向着天边驶去。

就在这时,上层甲板传来一阵骚动。

在这样寻常的日子里,这可显得有些不寻常。小蓟皱起眉头,犹豫着是否要上前。

“想去的话就去看看呗。”镜子晃悠着漫不经心地说。小蓟感激地点点头,这才朝楼梯跑去。

上层甲板不算宽敞,她很快便注意到了骚动的来源。

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不知都是从哪冒出来,穿着打扮千奇百怪,反倒让她的装束显得不起眼了。

这会儿,人群已将骚动的中心里里外外围了两三层。小蓟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挤出一条道来。

一个衣着破烂的栗发女孩正跌坐在甲板上。从身体的清洁程度来看,她显然有一阵子没好好洗过澡了。无论长袍还是胳膊上都瘢痕累累,瘦削的脸庞颜色蜡黄,憔悴无比。她的精神状态也有些不安定,正紧紧护住身子,双目盯住地面一动不动,抖个不停。

在她的对面,正站着一高一矮两个水手,小声议论着什么。

小蓟对他们有些印象,记得是管理库房的水手。也就是说,这个女孩,是在货舱里被发现的……?

这时,一只大手拨开人群。围观群众立刻让出一条路。只见一个身长近二米的魁梧巨汉,顶着红彤彤的酒糟鼻和干练的络腮白胡,大步流星朝水手们走去。

两个水手立刻冲他举手致礼。毫无疑问,那壮汉便是船长了。

船长伸手止住二人,指指地上的女孩。高个水手立刻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报告起来。

“报告船长!今早在清点库房时,发现食物的储量对不上。在对库房的进一步搜索中,发现了这个女孩,就把她带过来了。请您指示!”

船长立在女孩身前,眯着眼睛上下扫视起来。忽然,他抬起右手,对着两个水手啪啪便是一掌,扇得两人目瞪口呆,立刻绷直身子,不敢再动半分。

小蓟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好在船长立刻开了口。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就是她干的?”

两个水手面面相觑。半晌,还是心虚地点了点头。

“啪”、“啪”,又是一掌。

“——可是,船长!我们在库房里只发现了这个女孩!应该就是她……”矮个水手终于按捺不住,强忍委屈开口说道。

船长侧过头,只是一眼便吓得他噤了声。

“我问你,我们的船,离开沃尔维斯港已经多久了?”

“报告船长!已经十……十二天了……”水手嗫嚅道。

“那,你的意思是……”船长回头指指女孩,“这样一个小姑娘,就这么饿着肚子藏了十一天,终于在昨晚忍不住偷吃了东西,这才被你们发现?”

“呃……有可能她之前不是躲在库房里,而是在别的地方……”

“蠢货!她躲在哪不都一样?!人长了嘴就要吃东西,怎么可能有人十一天不吃不喝还能这么精神?!除非她有本事连夜追上这艘12节的船。你们仔细看看,她像是有翅膀的样子吗?!”

“!……”水手的目光闪躲起来,但还是接过话茬,“那您的意思是……不是她……?”

“啪”、“啪”!

“笨蛋!我的意思是,她已经偷吃了整整十二天的口粮。而你们这些吃干饭的废物,打一开始就没发现货舱里还躲着个人!!”

两个水手吓得噤若寒蝉,再也不敢乱说话。

船长绕着二人踱起步子,又问:“除了她,还发现了什么?”

矮个水手开口了:“报、报告船长!木桶和地板上还发现了一些抓痕……深度大约一厘米,长度不一……都是三到四行平行分布……”

“啪”、“啪”!

“白痴,怎么不早说!你们看着像她留下的痕迹吗?”船长整张脸涨得紫红,青筋条条暴起,眼瞅着就要发作。

“噫、噫!”两个水手显然见识过这种脸色,吓得面如死灰,“可……可是,那痕迹只分布在舷窗边上,而且是朝着外头去的……加上货舱里没有别的活物,所以我们觉得这可能是旧印,就……”

“笨蛋,蠢货,白痴!是什么东西,也得由我来下判断!”

“那,您……您的指示是……”

船长气得帽子都快飞起来了。

“还要我废话?去找二副,再叫上几个人,沿着痕迹仔细搜索!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去找你们……”末了,他略一犹豫,又从腰上取下一把钥匙,“这是二层火器匣的钥匙。你们把里面的铳枪取上。要是碰上了什么麻烦,不用等我的命令,开枪便是。听明白了吗?!”

两个水手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可他们哪里敢有二心,接过钥匙一溜烟就消失在甲板上。

围观群众爆出一阵欢笑。这滑稽的一幕显然为枯燥的旅途增色不少。

小蓟紧张的神经也终于放松了些。不过,怀中的银镜却晃荡起来。

小蓟伸手握住,阳荷大人立刻用只有她听得清的声音悄悄说道:“喂,小蓟!别放松警惕。那两个水手说的话,你也听见了吧?”

小蓟点点头:“是的,阳荷大人!虽然概率不大,但那个抓痕,恐怕……”

正当她准备说出推论时,船长却停下脚步,转身又朝那女孩走去。围观群众们纷纷注意到了这一变化,又紧紧围了过来;小蓟只觉心中“咯噔”一响,心神再一次随着二人间的距离急剧紧缩。

船长站至女孩身前。或许是感觉到身前传来的巨大威压,女孩身子一哆嗦,依旧不敢抬头,只是抱住身旁的破布,又缠紧了几分。

船长低头望着她,张嘴温柔地问道:“你……昨天晚上,一直都呆在库房里?”

女孩哆嗦身子,还是犹豫着点了点头。

“很好。那,你有没有看见,除你之外进入库房的那个‘人’,是什么模样?”船长继续问着,诱导性的话语间满是不容挪揄的威严。

“!!……”女孩的瞳孔难以觉察地一阵收缩。但思忖再三,不知为何,她还是左右摇了摇头。

“原来如此。那,你的身上有没有受伤?还走得动吗?”船长抬头望向大海,继续问道。

女孩摇摇头,不知是在回答哪个。

“这样。那就好。”船长晃荡着脑袋,轻描淡写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

“既然如此,还得请你,‘离开’我的船。”

……咦?

不光是女孩,连小蓟在内所有围观的人,都不约而同愣在了原地。女孩终于抬起头,木讷地望着船长,眼神中满是惊恐。

船长二话不说,一把揪起女孩的后衣领,倒拽着就朝外走去。围观人群立刻让出一条通道。女孩被拖在身后,惊恐地双腿乱蹬,细弱的手臂来回敲打铁一般的壮腕,却怎么也撼不动他分毫。

“不要……不要——我说,我全都说出来——求求你,快放手!”

女孩终于沙哑着嗓子哭喊出来。但船长不为所动,迈着坚定步伐大踏步朝着跳板行进。

“那是……做什么!”小蓟的瞳仁剧烈震颤,“明明都知道不是那女孩的错,为什么还要这样?!就算要处罚她,也该等到调查结束后再动手不是吗?!!”

“喂,小蓟!别冲动!”银镜也忍不住提高了分贝,“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个偷渡的,而且偷吃了船上的口粮,这都是事实。对于这种事,海上的人自有他们的处理方式,我们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我知道,但是!什么都没问清楚就动手,也未免太独断了吧!”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这里是海上,我们坐的还是海会的船。要是得罪了他们,不光是以后出海,就连之后的几天,我们都可能自身难保!”阳荷努力安抚着小蓟,“好好想想,你是为什么才上了这艘船。好好想想,小蓟!”

争论声被嘈杂的人群盖住。不少人的目光飘忽纠结着,最终也还是没有走上前去。

眼看着船长已经拖着女孩走过大半甲板。再不出三步,便能将她抛入冰冷的海水。

就在这时,女孩终于鼓足气力,用力拍打地板,放声喊道:

“异、异兽(Nephilim)!我看到的东西,是‘异兽’——!”

听到这个名字,嘈杂的人群瞬间便安静了下来。船长也为之一震,不由得侧过脑袋,默默打量起这其貌不扬的女孩。

不过,只是犹豫了一瞬——不等众人回过神来,他已经提起女孩后颈,拎鸡崽儿般将她举在了半空。

小蓟再也按捺不住,推开人群,一个箭步直冲船长身前。阳荷长叹一口气,还是收敛光芒变回普通的银镜,跟着女孩飞奔而去。

“慢着——!”面对比她高出几个头的巨汉,小蓟依旧不卑不亢,立柱般直挺挺杵在船长身后。

船长眉头轻皱,回过头来。他的眉间显然有些怒色。但奇怪的是,一看到女孩那身衣服,他却真的停下了动作,连面色也一时缓和了许多。

“您是从扶桑之地来的巫女大人……我想想,是叫作‘蓟’来着……蓟小姐,您为什么……要拦住我呢?”船长转身面对小蓟。

小蓟盯住男人的眼,振声应道:“既然和那个女孩没关系,为什么还要将她丢下船?!请您放开她!”

人群中传来阵阵私语。船长环顾四周,有些为难地耸了耸肩:“蓟小姐,您似乎忘了,这小家伙是个偷渡者——‘偷渡的人就该喂给大海’,我可不能因为她是个孩子就坏了海上的规矩。更何况——”

他用手指了指乘客,又拎起女孩晃了晃:“这船上载着的,都是些敢于开拓南大陆的英雄,是精英中的精英。万一这小家伙身上带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耽误了各位的行程——包括蓟小姐你的——我可没法负责。”

看客们似乎并不想卷入这场纷争。不过,对于船长说的话,还是有不少人默默点了点头。

女孩显然嗅到了一丝生还的希望,透过镜片拼命向小蓟投去求救的眼神。

可船长毕竟是个五大三粗的海上男儿。即便刻意放低身段,那巨大身形流露出的威压,从气势上就将小蓟吃得死死的。虽然小蓟没有声张,但她的心还是扑通狂跳,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扶桑之地的礼仪节,绝不承认你那 ‘规矩’!” 小蓟理直气壮地挺起小身板,“而且,你也该听完她说的话不是吗?她刚才提到的‘那个’,你也听到了对吧?她可是重要的人证,你怎么能就这么处置她!”

在场的人自然都不会忽略女孩说出的“那个词”。气场走向无形间朝着小蓟这边流转过来。人群开始议论纷纷,一步一步围紧了剑拔弩张的二人。

船长扫了一眼,瞪得为首的几个人又止住了步子。他这才将目光放回小蓟身上,说道:“身为船长,我对‘它们’的了解,可远比你这深居闺房的大小姐来得多……那些怪物只会在大陆架附近的海域活动。我们所处的这片海不仅没有陆地,连洋流都鲜有流经,更不要说鱼群。再怎么说,那些怪物也不是不吃不喝的神仙……它们是不可能来这片鸟不拉屎的远海的。”

说着,他提起手中的女孩,用力晃了晃,宣告似的冲人群喊到:“我不知道这小丫头是从哪听说的这个词。但很遗憾,自航路开辟至今的数百年来,从来没有过在这片海域目击‘异兽’的报告。毫无疑问,这是她为了活命而撒下的谎言!诸位还请放心,我一定会将诸位安全送至纽伦港,赌上本人——‘南十字’号船长拉里——毕生的荣誉!”

“轰!”

剧烈的轰鸣。

这声响显然不是什么掌声。

无数双眼齐刷刷朝着巨响的源头望去。可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整只巨船便地震般剧烈震颤起来。

明明海面风平浪静,这突如其来的颠簸却远比风浪来得汹涌。众人好容易扶住身子,下层船舱立刻“砰”“砰”传来几声枪响。又是一声轰鸣,破碎的木屑登时震破脚下的地面冲入半空,钻出的洞眼从由至下生生贯通数层脚板,几乎通往舱底。

船长立刻丢下女孩,掏出火枪,朝下层飞奔。来不及站稳脚跟,小蓟也迈开步子,跟在他身后向楼下跑去。

“阳荷大人?阳荷大人!”小蓟默念道,“您有感觉到什么吗?”

鼻音悠悠响起:“错不了。虽然这东西到刚才为止都在刻意隐藏……但这感觉,错不了!那个女孩,没在撒谎!”

跑下两层阶梯,都不用闯进货舱,甲板上的惨状便触目惊心映入眼帘。

枪支的火痕击穿墙壁,放射状铺散在门口的地板上;货舱门框的下部,已经被更大的力量整个撕烂,只留下三行崎岖的抓痕。爆散的木块四下飞溅,深深嵌进栏杆,用尽全力也无法将之拔出。

储物箱与食物残渣堆满一地,就像是生生爆炸了一般,几乎分辨不出原本的层次。一个水手血肉模糊地倒在栏杆下,身子几乎弯折成九十度;木刺扎穿左肩,将他整个人钉在栏杆上、汩汩的鲜血脉冲式地不住从伤口涌出。所幸他还剩一口气,正用余光虚弱地望向船长,吞吐的血沫里满是深深的恐惧。

“呿——”船长将火枪端在手中,一个跨步越过深沟,整个身子拦在门前。

他立刻注意到了舱内蠕动的黑影,右手精准锁定住目标,左眼半闭,微微侧过头,对准黑影正中的一点,“砰砰砰”连开数枪。

“住手——那种攻击对它没用的!”小蓟大声喊道。

但事已太迟。火石激发,当代最先进的技术结晶全部注入铅砂,尽数射向门后的“怪物”。

“噗”、“卟”!屋内传来几声闷响,那确实是目标命中的声音。那黑影也立刻停止蠕动,木讷地僵立在一片混沌中,一动不动。

船长的右眼皮猛地抽动起来。不对,有哪里不对劲……子弹明明击中了它,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血肉爆裂的动静?

叮叮当当。黑暗中传来铅粒坠落地面的声响。

船长本能地感到事态不妙,再也不顾矜持,一个撤步便从门口跃开。

但还是晚了一步。黑影呼啸冲破门框,结结实实撞了他一个满怀;那巨物竟比这两米的壮汉还要魁梧几轮,宛若一只幽绿色的攻城重锤,一击就将船长撞飞出去;男人重重摔进围栏,连结实的木桩都撞得粉碎;沉重的身子一个趔趄,转眼便与木屑一同消失在了侧舷。

“咕!”小蓟连忙刹住脚步。

那巨兽正背朝她静静矗立。佝偻的身子足足有她两倍来高,浑身上下都反着幽绿的寒光,像只挂满海藻的巨大怪鱼,却长了个人的身子。

遍布全身的鳞片下,不规则的肌肉壮硕无朋,远远超出人类所能炼就的范畴。它的掌中正紧紧攥着几个男人——那无疑是奉命搜寻货舱的水手们。脊背被指间的鱼蹼刮得血肉模糊,鲜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流淌满地。

那怪物似乎很是喜欢手中的触感,一边扭着脑袋,一边肆意揉捏掌心的“玩具”,激得那些身经百战的水手们个个发出惨绝人寰的哭嚎。

“这个……怪物!”小蓟眼中腾起怒火。胸口的银镜闪起辉光,漂浮在她耳旁。

“……小蓟,这家伙无疑就是‘异兽’。”

“是,阳荷大人!”小蓟点头应和,“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的……您知道些什么吗?”

“谁知道,大概是南大陆的土著种吧。那模样也算个海产……或许和‘河童’有些关系?很遗憾,虽然这东西满身破绽,我却找不出它的弱点。这个怪物……有些棘手呐。”

小蓟忽然露出微笑:“既然您这么说……那就代表,它还不是我的对手咯?”

“喂喂,我可没那么说,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啊~”银镜嘴上这么说,却还是乖乖贴在女孩的锁骨间,伸出道道丝线溶解在小蓟胸口,仿佛与她融为一体,“唉,不能再让它这么胡作非为了……小蓟,要上咯!”

“遵命!”

怪物察觉到身后异样的感触,木讷地扭过头来,呆滞的鱼眼一阵晃荡,这才盯住身后的女孩。可一看见小蓟那幼小的身形,它忽然就卸下了防备,扁平鼻孔下的巨嘴一路咧至下颚,露出错综崎岖的瘦长獠牙。那姿态,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

小蓟则毫不畏惧地分开双腿,优雅地站在怪物身后不到五米处。那苗条身形是如此细小,仿佛巨手一挥就能将她撕成碎片。

小蓟深吸一口气,周身立刻隐隐浮现出一层淡淡微光。那绝非日光的反射,虽然温暖,却影绰朦胧,幻化成道道溪流,正顺着小蓟的光洁肌肤静静流淌。无数的光织成轻纱,轻轻覆住少女周身;几道细线分别探向她的眼、鼻、耳、唇、天灵盖与肚脐,最为粗长的一束则直接汇入那贴附于胸口的银镜。丝线之间暗流涌动,仿佛有什么在少女与银镜间达成微妙的平衡,隐隐透出无比巨大力量。

看见这层辉光,怪物的神情却一下子严肃起来。它的脸庞一阵抽搐、扭曲,忽然挤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狞笑,仿佛转瞬间便获得了智能。

它随手抛开那几个半死不活的水手,巨大的身躯登时又胀大几分。但它似乎正忌惮着女孩,只是鼓胀肌肉,却并不急于进攻,撑住甲板审慎观察着,似欲看破辉光中的秘密。

但怪物毕竟是怪物,终究无法掩藏杀意。象征性地试探几个来回,那巨兽忽然调转前头,张开双臂就扑将过来。

看着袭来的飞影,小蓟却并不躲闪。一甩右手,一张白色符纸便蹿上她指尖。双唇翕动,飞出一连音韵十足的古怪咒文。光芒闪耀着凝聚在食指尖,女孩以指作笔,摁在符上飞速描画起来。眨眼的工夫,纸上已画出一圈复杂的法咒。小蓟一把攥住符纸,轻轻一捻,辉光登时化作七色火焰将之吞没,烧作一把干灰。

一切动作几乎是瞬间完成。小蓟攥住粉齑,对着怪物迎头洒去——

“当!!!”

一声脆响,宛若刀戈相交,星火四溅。

明明面前只有空气,怪物的爪子却实打实敲在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上。巨大的反震登时震得它一个趔趄,后退连连。

小蓟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只见她又画好一枚符纸,一抖手腕便朝着怪物掷去。符纸再度被火包围,却没有燃烧起来,反倒分作四枚流矢,利剑般直取怪物手脚。

“呲啦”!火矢一碰上怪物,便像入了水一样登时熄灭,腾起缕缕青烟。怪物低下头去,没看见什么伤口,狞笑着就想反击。但没等它抬手,块块肌肉立刻便扭曲抽搐起来。被符咒射中的地方,肉眼可见地渗出四股“水柱”,愈发汹涌,竟如涌泉喷发。那水柱俨然与小蓟周身流淌的是相似的东西,只是颜色更加黯淡浑浊,散出一股难闻的腥臭,连甲板都染得又腻又滑。

怪物的锐气一瞬便挫了下去。它好容易稳住阵脚,正欲抬手反击,却怎么也抬不动胳膊。呆滞的目光满是疑惑地盯住光流。那显然不是鲜血,甚至算不上“体液”;可它的双臂却实打实地疲软了下来,连思维与反应也变得迟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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