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托里村 PM 5:30 +31°C］

​​　　他找到林克的時候，那孩子正把臉藏在海利亞兜帽下，沒穿上衣，一邊煮著一鍋又濃又香的湯。

　　湯底是牛奶色的白，上頭滿載著看不出種類的蔬果和一大顆切半的心。

　　「你好。」

　　他謹慎地靠近對方，試圖假裝成友好的路人，但話說出口他才發現自己喉嚨有多乾啞。

　　林克點點頭，沒有看他一眼，只是繼續低頭顧柴火，小心翼翼地丟了兩根樹枝下去給火加勢，然後用兜帽旁邊的布料仔細擦了擦手。

　　同時，他正努力想著要說什麼才好。初次見面？好久不見？你這個白痴？

　　「咳，抱歉——可以請問你在煮什麼料理嗎？我遠遠就聞到了，好香。」

　　他好不容易擠出了最合理的一句。

　　林克舀了一勺子試吃，又看了看湯的狀況，然後以出乎他意料的輕快語氣回應。

　　「哦，這是心心牛奶湯。」林克說話的時候依然沒有抬頭看他：「後面那戶漁夫家的夫婦昨晚吵了一架，附近的芙蕾芭小姐說這種湯可以讓他們感情變好，所以我打算煮一些分給他們，你也要一點嗎？」

　　「可以嗎？」他有點怯生生地問。

　　「讓我猜猜，你是剛來沃托里村的觀光客，是不是？」林克的態度游移在保持距離和熱情招呼之間：「觀光客和村裡的大家都一樣喔，我煮的東西他們都能隨便來要，前幾天路過的幾個人也都有一起分享——所以你也不用太客氣哩。」

　　他摸了摸臉，想不通自己哪裡漏了餡，明明從頭到尾林克看都沒看他一眼，一直在專心顧著那個煮鍋——本來他是想裝作好奇的本地人的，沒想到才幾句交談就破功了。

　　是衣著嗎？變成人型的時候他尷尬地發現自己穿了一身熟悉的勇者服，傳送到了這附近才發現天氣熱得要命，所以他摘去了帽子和上衣，整體來說，跟眼前的半裸小子也差不到哪去呀？

　　⋯⋯還是說話口音？以前夏德曾經嫌棄過他，說他有海拉魯南邊才有的怪腔怪調，還評價說聽上去就很鄉巴佬。有時候那傢伙真是個討人厭的城裡人。

　　「不用不好意思，這邊觀光客很多，我也只是其中一個罷了。」林克繼續看他的鍋：「頂多我比較常來，大家都互相認識而已。畢竟我的廚藝遠近馳名嘛，今天能吃到算你幸運。」

　　他咕噥了一聲當作回答，心底不禁冒起了火。

　　怎麼說⋯⋯這小子的態度，也未免太輕鬆了吧？明明自己這邊為此難過得要死，為什麼這小子卻一副悠悠哉哉的樣子跑來當大廚？

　　「我這邊還要好一陣子才會好，如果你餓到受不了的話，可以去找海岸邊的亞梅司，他每次都會烤太多魚，會分送給經過的人，你可以放心跟他要。」林克依然迴避著視線接觸，只是一個勁的攪拌湯底。

　　「⋯⋯不用了，我等你的湯吧。」他氣鼓鼓地坐了下來，既然他能變成人的時間有限，那就最好是一分一秒都不要浪費，想盡辦法能套多少話就套多少。「你說你也是觀光客？你從哪裡來啊？」

　　林克啜了一口湯，淡淡地回答：「隨處旅行來的。」

　　「這樣啊⋯⋯」

　　啊，本就不善言辭的他一不小心就把天聊死了。

　　／

　　他們陷入了漫長卻悠哉的沉默。

　　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推沙上岸，拍出一道又一道深淺不一的浪濤聲。

　　說起來，這還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看見大海。

　　「⋯⋯這位大哥，你這樣盯著我看，我會有點煮不下去啦。」過了一會兒，林克有點害羞地乾笑起來：「湯快好了，你有去預定住宿嗎？可以去跟他們借碗喔。」

　　「我以前沒看過海，所以一直想來這裡看看。」他唐突地說，用隨便編出的謊言打斷了林克的建議。

「海比我想像的還要大好多，而且真的有一股鹹鹹的味道，我好久以前有在書上讀過，一直以為那是假的。」

　　林克點了點頭：「對啊，很鹹吧？在裡面溺水可不是開玩笑的，會吞下很多很鹹的水喔。」

　　「你溺水過嗎？」他忍不住問。

　　「有啊，差不多死了。」林克說，不待他作出反應，就猛地挖了一勺子湯堵到他嘴邊：「來吧大哥，幫我試試看味道，有沒有太鹹或太甜？」

　　「⋯⋯很好吃。」

　　「那就好。」

　　他們再次陷入沉默，他不知道為什麼事到如今，反而突然有點畏懼去看林克的側臉。

　　他們共享了勇者的名號，甚至共享了同一個名字，但越是細看，就越覺得他看起來和他完全不同，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與容顏。

　　⋯⋯坦白說，他根本就找不到證據，說服自己他們也共享了同樣的靈魂⋯⋯。

　　他轉過頭去看海，有點放棄思考。

　　⋯⋯啊啊，又到了這個時刻了。

　　夕陽翩然而至，波光粼粼的海面染上了深沉的橙黃色。

　　一種他再熟悉不過的色調，隱隱撥弄著他的心弦。

　　「⋯⋯真憂傷啊。」

　　他本來想說真美的，卻不小心把真心話脫口而出。

　　「你說煮飯？」

　　「⋯⋯我說黃昏。」

　　「我還以為你會覺得這裡很悠閒的，難道說你心裡也有什麼煩惱嗎？」

　　「嗯，有啊，你呢？」

　　「⋯⋯可能有吧。」

　　「比如說？」

　　林克把鍋子下的火熄了，用勺子敲了敲鍋緣。

　　「比如說，我剛剛是騙你的，其實根本就沒有哪對夫婦吵架，村裡的大家都相處得挺好的。」

　　「那你為什麼要騙我？」他維持著輕柔的語氣，裡頭沒有一絲責怪。

　　「是因為⋯⋯」林克猶豫了一下：「因為這鍋是心心牛奶湯。」

　　他試圖偷窺那孩子的側臉，卻只見對方更深地躲進了兜帽裡頭。

　　「⋯⋯其實是我想煮給我的朋友吃的，我們吵了一架⋯⋯但我丟下他跑了。」

　　林克對著冒著蒸氣的鍋子，連珠砲地吐出話來：「只是，啊哈哈，我覺得就這麼說出來太丟臉了，所以每次有人來問的時候，就隨便找了個藉口敷衍掉——相信我，你真的不是第一個因為好奇而跑來問東問西的人。」

　　他抿了抿嘴唇，試圖把面部表情凝固在同情的情緒上，他不禁有點想知道現在的自己又露餡了多少？林克遠遠比他想的要更加敏感多疑，連那匹狼的真實身份都能猜到，也許這次也早就暴露了。

　　但無所謂，他想聽見的話，已經聽到了一半。

　　這就夠了。

　　「那你為什麼現在又要告訴我？」他試圖丟了個直球。

　　「是因為你⋯⋯對我很誠實。」林克輕聲說：「你剛剛說你很憂傷，我也是，我也在想⋯⋯我可能也只是想，把煩惱的事找個人說出來而已，抱歉剛好抓到了你。」

　　他眨了眨眼。

　　「其實這幾天，我每天都來這裡煮一整天的湯。」

　　在他徒勞無功地想用影之魔法找人的時候？

　　「但現在我終於能確定，他不會來找我了。」林克繼續說，情緒明顯地低落下來：「我剛剛才想起來，我丟下他的時候，完全沒有告訴他我會來這裡⋯⋯也許他根本就已經放棄我了，我真是⋯⋯我猜我們一定沒有機會和好了⋯⋯我只是⋯⋯我又搞砸了。」

　　他張了張嘴，想說才沒有這種事，但他不確定自己想不想當那個突然攤牌而導致尷尬的人。

　　呃，至少，說不定他其實沒有暴露？

　　「所以，那個——謝謝你聽我說這麼多無聊的事，你真是一位好心的大哥。」林克猛地站了起來，雙手扯著斗篷，依然把臉藏在兜帽下：「對不起——我要去⋯⋯我該走了，這鍋湯全都給你，抱歉跟你說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希望這鍋湯當作賠禮還足夠。」

　　「等等——」

　　他叫道，但是林克就這麼丟下整鍋湯跑了，跑掉的速度之快，他連該說什麼都還沒想好。

　　「——你這個大笨蛋。」

　　黃昏之勇者對著一鍋湯和滿地的餘火獨自喃喃，把臉埋進了手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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