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又一个寒冷的雨夜，他从未感觉到雨也能冷得如此彻骨。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也只有这样的雨夜，他才能短暂获得一夕安寝。

但现在还不是“安寝”的时候！

他已经快虚脱了，饥饿、贫穷、战乱，几乎彻底击垮他。神的战争旷日持久，但引发的余波更是足以轻松结束一个族群的命运与存亡。

更何况，他已经没有族群了。他是异类，他孕育着旧神的耻辱，他与陨落的神明交合，注定了他被倒戈的族群所唾弃的命运。

他咬紧了牙，从原先寄予厚望的青年，一夜之间成为了一名父亲。

一名与众不同，却又别无二致的父亲。

他身为雄性，肩负着父辈皆有的养育重责，但不同的是，此刻他却怀揣着半神的种子。

他的肚子并没有新生的弧度与圆润，但却有着可怕的重量，牵肠挂肚般拖曳拉拽着他。

他的步履蹒跚又臃肿，眼神涣散又迷茫，身躯干瘦却蠢笨。

这就是强行传承半神血脉的后果吗？

已经将近两年了，没有人知道他以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自己在战乱中苟活了下来，也没有人想象他以什么样的手段拯救着自己在竞争中生存了下来。

是已为人父的责任？亦或是渴望东山再起的决心？他要撑过漫长残酷的时代，去完成一场凡人难以僭越的交易。

他出生了，从孕育后诞生的龙蛋中又历时一年，终于出生了。

白龙热泪盈目地捧起新生的半神，当看到额角那对金笋般萌芽的小角时，他的哭声甚至吓到了无措的新生儿。

眼下的他浑身脏乱不堪，瘦骨嶙峋。他经历了劳苦奔波、以命相博，粉碎了自己的自尊与底线，沦为那个时代里与鹫犬争食的，最落魄凄惨的一员。

所幸，旧神给予他的力量里，赐给了他更为顽强的生命力，并让他在日后逐渐发现，自己远比其他的龙族更为长寿强大。

但眼下，他几乎认不出备受折磨的自己，但眼前的新生唤醒了他当初的信念与决心。

“克里斯……克里斯。”他将幼龙抱在怀里，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回应他的，是稚嫩的呓语。他将这个名字封存了数年，终于在内心幻想了无数次后，如愿给予了他的后代。

黄昏的钟声，平凡的日常。白龙如释重负，甚至干活也更加有劲积极，努力抚育着幼龙长大。但出乎他的意料，克里斯的生长极其缓慢，其他幼龙能够轻松做到的事，对于克里斯来说，需要千万遍的教导才能勉强记住。

幼稚态延长。半神的结合超越了基因，以强大的神力强行结合，不仅损伤了凡人的身体，更是对诞下的幼儿有着深远的影响。

显然克里斯是遗物——金戈之角与神力强行结合的产物，以至于本能、智慧、习性、天赋，一切的资质都无一继承。而解决这一切的方式，就是极为漫长的幼稚期，从头学习与培养。

可是白龙等不起那么久！他需要带着一名脆弱的半神在尔虞我诈的残酷战争中生存，兼顾着工作与抚育。这是前所未有的罹难，与他憧憬的生活截然不同。

他的身体扛不住了，纵使是神力灌注的身躯也扛不住披星戴月的操劳与疾苦。

克里斯仍然是那样，带着新生儿的可爱与天真，但在这个时代，只意味着无能与脆弱。

白龙想要将他的生存技巧倾囊相授，帮助克里斯早日学会自保与生存。

可他还是什么都不会，无能到令人愤怒，天真到令人抓狂。白龙没有闲心欣赏克里斯的笑容与憨态，更不会容忍他毫无意义的哭闹与任性。

白龙在盛怒与焦躁下，狠狠抽了克里斯一巴掌。

清脆的声响，甚至让小白龙在地上连续滚了两圈才停下，头上稚嫩的金角带着殷红的血迹掉落在地，发出更为清脆的悦耳叮当声。

白龙凝在原地，他感觉自己简直不可原谅，不可相信自己迁怒于唯一的挚爱。

他捧起昏迷的克里斯嚎哭着为他止血，口中不断呼唤了一整夜他的名字，直至黎明再次升起。

克里斯昏迷了两日，白龙也几乎滴水未进地守护着，用尽办法想让幼龙苏醒。

终于，克里斯的金角再度冒出了新芽，随着金色的尖端从伤口中探出，幼龙恢复了精神，似乎并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仍旧一脸亲昵地注视着白龙。

近乎虚脱的白龙别无他法，眼下只能洗净原先断裂的金角，拿去交换物资。如此精巧的小玩意儿引起了哄抢，无数信徒希望能将这对充满意义的纯金龙角上贡给自己的神明来换得富贵。

一时间，白龙似乎瞥见了契机。

夜里，当工作的辛劳与生活的疾苦席卷了白龙时，他的视线再次看向熟睡的克里斯。

小龙正酣睡着蜷缩在草堆上，而他眉宇间的金角在火烛下闪动着鎏金的光泽。那份金色在火光中燃动跳跃，映在白龙满是贪欲的眼里。

金戈之角能够勾起贪念，对于拥有者如此，对觊觎者，更是如此。

他脏黑起茧的爪子摸向克里斯的小脑袋，轻轻抚摸，食指大动，一遍遍拂过那光滑如金锭般的质感。他感觉自己终于等到了救赎，将他从这该死的生活中拽出。

小龙还沉浸在梦中，亲昵地蹭着他的手掌，发出幸福的叹息声。

“喀嚓！”清脆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角落响起，没有任何挣扎，克里斯便陷入了昏迷。

白龙呆立着看向手中，好似得到了救赎又被狠狠打回原状。自暴自弃般的悔恨让他巴不得毁灭，再重归沉寂。

但只有欲望，会在打开的一瞬，永劫不复……

第二章

“雷瑟·亚龙诺德博士，这是给予你的最后机会了。”

“遵照博士的命令，准予Heterogen‘缔神’计划中B-02号研究所，电力转换装置以及基础研究资源装备，且由工程部部长负责于三日之内派送完毕。”

“现已批准‘缔神’计划的第二阶段执行。魔兽代号‘因陀罗’的克隆体培育已完成，实验记录需在第二阶段正式实行的一周内递交第一份完整实验报告，并在之后每周进行跟进汇报。”

“凡人试验体目前体征稳定，强制进入半休眠状态。”

“启动仪器，预先设置程序。将‘因陀罗’0号克隆体的绝缘培养仓与人类试验体提前链接。”

……

B-02实验室外阴霾密布，低沉的隆隆雷声环绕在山谷间。

雷瑟微皱起眉，手指异常稳健地在屏幕上来回滑动。“缔神”计划对他来说意义非凡，意味着凡人也能拥有与半神相抗衡的能力，而不再期望于缥缈虚无的魔法与血脉。

天愈医疗，作为首屈一指的私人医疗机构，不仅仅为高收入群体提供额外医疗资源与先进技术，同时也进行诸多非伦理许可的基因实验与生物化学造品。

天愈游走于光暗，为富有的凡生带去进化的希冀，将堆积的财富转化为医理的成就。在灰色地带，也为亡命的使徒提供喘息的角落。

实验室内，不知名材质的引雷针缓缓探出，直指昏沉的天空。

随着控制台的操作，短暂的提示音响起。

[链接完成]

雷瑟一口气还没能松下。

在一片凝重的氛围里，所有人都屏息而立，静候着一场未知的倒数降临。

蓝色毛发的雷兽在绝缘的容器内不安地走动着，根根修长尖锐的蓝色体毛宛如钢针一般竖立而起。他曾看着自己带血的刺毛被镊子夹起，小心地放入试管中密封。消毒水的刺鼻、绝缘手套的弹拉、针管、金属用具与托盘的清脆碰撞，以及短暂如蛰的刺痛，都令他不寒而栗。

这次又要做什么？

健壮的四肢不安地刨动着地板，形如猛虎的面部露出凶残与警惕的神情。虽然他们没有动，但周身蓝色的电弧已经再次噼啪炸响，令人心惊胆战。

阴沉的雷声在云里隐隐攒动，敲击着他的耳膜。仿佛是基因里的呼唤，蓝色猛兽瞬间收敛了惊惧恼怒的神情停下了动作，凝神伫立在原地，只剩双耳雷达般频频转动。

骤然的一道白光熠熠发亮，透过窗户映入室内。

光的速度远超过声音，所有人不等闻声而动，便已经纷纷行动起来。

一到落雷已经转瞬即逝。与此同时，充能声响起，指示灯短暂显示出温暖的荧绿色。

大自然的等离子电终于耐心地被捕捉到。随着一声令下，一道红紫色的等离子电流射向了‘因陀罗’的克隆体，瞬间，耀眼的电火花与电弧在装置内四处溅射流窜，伴随着容器内传出震耳欲聋的吼叫。

但室内强烈的电光与窗外雪量的闪雷一同转瞬即逝，火花四溅里，隆隆的运转声也随着转暗的灯光归于沉寂。

雷兽身上原本鲜亮的宝石蓝毛发现已如燃尽的柴料飘散着灰烟，流畅的躯体只是静静趴卧在地上毫无声息……

“实验失败了？‘因陀罗’的0号实验体只保留了基本生命体征…凡人试验体的意识呢？该死！被电流直接泯灭了吗…预演里明明已经估算出了预计电流强度的！那有没有尝试意识唤醒？……废物！明明按照预设装置引入高强度等离子电流，就能活化试验体细胞激发产生生物电，结果现在连意识都泯灭了！‘因陀罗’身上的基因样本有限！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都失败了，追究下来……”

“还有机会！自然电超载后连同本地电路给短路烧坏了，就赶紧联系当地电力公司！现在就去修!要是再弄不来供电，等这头克隆体死透了，计划就得彻底搁置了！”

“雷瑟博士，我们能竭力保持‘因陀罗’最后的生命体征，但无可厚非，凡人试验体已经损毁。这是提供的唯一一具……”

灰狼听到助手的出声提醒，手里的拳头紧了紧，鼻吻上隐约绷起数条愤恨的褶皱。

无声的咆哮响彻在B-02号研究所的某间办公室里。

“很遗憾，天愈的高层不会给我们机会了。‘人造半神’的计划，怕是要由此终止……”

无人知晓，窗外的阴霾里，一道蓝紫色的隐秘电弧循着电路闪烁不定。那一抹跳动的蓝色电流终于瞒过了所有人，成功逃出了囚笼，随着高耸的输电塔自由地跃动向林野，似乎随着蓄势待发的闪电择机而落……

车子来到山脚前不得不停下，再往里就是一片泥泞。

程界略显瘦削的身子扛着沉重的装备与工具箱，锁上车开始向山顶行进。雨天的抢修任务几乎不出现，这次却反常地开出了丰厚的报酬。

那是一座不怎么常用的输电塔，坐落在偏远的山区里，不知为何损坏，但按照惯例并不会在这样的天气强迫抢修作业。

但这是一笔大钱，老员工纷纷拒绝。但不得不说，程界这一次心动了。

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与隆隆的落雷，蓝龙下意识咬紧下唇。

XX山的山路并不好走，等到程界循着湿滑泥泞的山路精疲力竭地到达山顶，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他皱眉看了看公司给的时限，来不及刮去鞋底湿滑的泥土，脱下了靴子，赤着爪子就踩上了输电塔上用以攀爬的抓握棍。

龙爪上覆盖的蓝色毛发很快就被雨水打湿，但还是及时保证了脚部的温度防止动作僵硬。他厚实的爪底紧紧钳住塔身伸出的铁棍，开始迅速向上攀爬。

程界眯着眼睛，在雨水中努力调整好平衡。原先葱绿的视野，很快就变为一色的灰白。他紧紧咬住牙关，伸出结实的手臂紧紧攀握前方的每一根铁棍，攥住棍身的凸起防止打滑，不让自己跌落进身下这片无尽的灰绿里。

越是向上爬，越是安静。只有敲打着塔身的清脆雨声，和自己有节奏的呼吸。

还能有什么防护措施？程界仅有的不过就是坚定的意志和这具精壮的身躯罢了。

等攀上塔顶，他全身已被汗水与雨滴浇透。来不及休息，程界娴熟地翻出绝缘装备换上，再取出探测器，最后套上安全绳，在这些仅有的保护里，开始检查断电情况。

即便有着过于常人的体质与经验，但还是有触电的风险。上万伏的电流就在脚下流窜，伴随着阴雨天的诡莫天气，程界不得不集中自己全部的注意力。

蓝色的身影谨慎行走在如钢丝般的线路上，俯着身努力保持平衡，缓慢前进着。

很快，程界的脸色就变得凝重起来，因为电线上有着很明显的烧坏痕迹。虽然有所准备，但这样的修补工作仅凭一人根本难以完成。

程界沉默了一会儿，想起那笔高额的报酬，还是咬咬牙取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特制卷筒打算焊接在断裂处。

焊接的工作必须小心地进行，甚至不能迸发一丁点火花，否则上万伏电流会瞬间令他毙命。

就在焊接即将完成时，程界注意到脚下的电缆明显变得不稳定起来。蓝色的电光开始在整条电缆上环绕。弯折扭曲的电弧开始变得密集，好似挥舞的藤蔓与飞扬的发丝在空中蔓延，瞬间就包裹住了他。原本沉缓的雷声也瞬间变得急促起来，接二连三重重击打着他的耳膜。

纵使穿戴了绝缘的装备，程界还是感觉到脚下一麻，瞬间失去了对腿部的控制。手上的焊接喷口只是轻微一侧，随着一簇火星窜出，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蓝色的电流伴随着铁树银花，贯穿了他的全身。

程界两眼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栽倒向身下那片绿色的海洋中……

脑海里混沌且模糊，每一寸神经，每一处肌肉都泛着陌生与麻木的触感。恍惚间，好似精神终与肉体脱节，挣脱了枷锁般轻快。

像浸泡在温暖的液体中浮沉，隔着玻璃观察这世界里摇摆昏暗的图像。

程界感觉到模糊且困惑，似乎那并不是他从前记忆里的任何一部分。

冰冷的机械钳住了他的后颈。他想挣扎，但似乎这具身体并不属于他。随着一阵刺痛，程界清晰地感受到了针管穿透了他后颈的皮肉。

陌生的惊惧传递进了他的脑海，下意识的吼叫被堵在了喉咙口，仿佛梦中声嘶力竭的呼救和呐喊，却化为无声的徒劳。

随着针刺从后颈拔出，一道蓝色的电流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宛如转瞬即逝的星火。

刹那的电光火石里，程界看到一头不知名的蓝色巨兽凝视着自己，那锐利的眼眸显露出犹豫的神情。在一阵无声的对视后，闷雷般的吼声从巨兽的口中传出。

那吼声振聋发聩。

紧随而来的是力量，好似一针强心剂狠狠扎进他的脑海里，如肾上腺素般霸道，强行唤醒了沉寂的肌肉。神经裹挟着知觉冲进他的脑海，警告着他，那道蓝色的身影并非幻觉。

程界被蓝色的光芒所包裹，方才的刺痛开始缓解，只让他觉得一阵莫名的恬适，好似襁褓的裹挟与轻摆。

他的瞳孔再次凝实，自己正躺卧在谁人的膝上，缓缓摆身，轻轻呢喃。那熟悉的脸庞不再苍白扭曲，相反温润如水，微动的红润嘴唇似乎在哄睡。

“程界—”

“程界？”

是母亲！他感觉母亲在呼唤他的名字。

窗外的淅沥雨声只让他觉得恬适，好似一个平平无奇的雨夜。他忽觉脸上有水，惊慌地抬头看去。

母亲眼里是否噙满泪水？

程界想要起身，但越是焦急，视线越是模糊。脸上的水珠开始变得清冷密集，从模糊的人脸上落下，倒灌入他的鼻腔，仿佛脑袋刚从雨落的漆黑海面浮出，拍得他喘不过气。他无助地拨弄着水流，竭力托起自己沉重的身体，可深蓝的海面除了一望无际的涟漪与头顶云霾再无他物……

短促的雷声将他震醒，耳边的余音里似乎还带着山谷的回音。

程界猛地睁开双眼，咳嗽着排出鼻子里的水。抬起头，惊觉自己的身体被安全绳倒吊着，在高空中随风左右轻摆。雨势明显比刚才大了不少，淅淅沥沥拍打在他的脸上。

他还未来得及扭转倒挂的身体，就听到身下传来一阵阵呼喊声。

“程界——”

“程界——！”

在输电塔下方，一个身影正朝着他竭力呼喊。隐约的呼唤声透过雨帘从地面上传来，这一刻终于变得清晰。

程界怔住了，努力抬头看向那根电线。

先前的那束蓝色电流已经消失不见，恍若幻觉。

“你不要命了？！”程界的脚落地，就被冲上来的同伴用力抓住了肩膀，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后似乎稍稍定了定神，一句责问冲口而出。

“我…没事。输电塔恢复了吗？”

“你别管这个！你差点死了你知道吗！还好你没事，要是出了岔子！这么大的事故，整个公司都得跟着你……”

程界摆了摆手，直接打断了他，扛起工具箱就往山下走，似乎并不愿意多加解释。

“聒噪…”程界回到了车上，揉了揉酸痛的眉心。他的身体好像从一场麻药中刚刚缓过来，四肢有些诡异的不协调。但程界顾不了那么多，他需要赶紧回到公司确认自己工作的完成情况。

顺利地回到公司后，程界领到了酬劳。

“多加一半，里面还有你这个月的工资。收拾收拾东西，你被辞退了！”

程界喜悦的表情瞬间凝固住，似乎颇为不解。

“看什么？出那么大岔子，你信誓旦旦说没问题能完成！结果你同事去了发现你差点触电死在上面！虽然不知道你小子到底搞什么东西，就算最后没事，可是那种情况一旦被发现曝光，公司得承担多少压力！别逼我废话，现在你已经不是我们的员工了，之后有任何情况，都与我们公司无关。滚吧！”

程界脸色铁青，但最后还是一句辩驳都未留下，只是离开后默默回到了家中。

生锈的防盗门传出刺耳的交鸣，程界疲惫地迈进门，顺手打开昏黄的顶灯。房间内各个角落黑漆漆的，一片死寂。他一声不吭拿起椅背上一块旧兮兮的布料，用力擦着爪底的污泥。上缴了工服后，程界回来时只有一套备用的便衣，甚至都没有靴子可用。

龙爪靴向来价格不菲，程界之前一直将就用着工服的厚靴。一路奔波，原本足底宝蓝的毛发已在泥水里纠结成一团，柔软的爪垫上也不复原先的柔软与粉嫩，外层结着一层灰色的泥痂，摸上去格外粗糙。

家中很冷清，只有陈设简单的家具装修也显得落伍老旧，唯一的卧室里是一张较为宽敞的双人床。从生活痕迹里，勉强还能看出曾有两人一起生活。

程界灯都懒得开，直直躺在床上，打开了手机。雪亮的荧光照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随着拨号键按下，疲惫的神情里似乎也缓缓露出一丝喜悦。

“喂？哥哥？”

“哎，是我。世哲，最近过的怎样？”

“还挺好的！最近考试，复习好累啊…”

“别太松懈，考完了放假记得抽空回来。还有，你下学期的学费应该有着落了，但生活费你最好还是省……”

世哲的电话那头有些吵闹，似乎是同学起哄打趣的声响。

“喂你小声点…好的好的我知道！谢谢哥哥！对了，这次假期我可能不……”

程界的手机开始电量不足，屏幕也暗淡下去。蓝龙皱起了眉，他烦躁地胡乱摁着，想要听清弟弟说了些什么。

蓝色的电弧自手心迸发，闪烁跃动着，照亮了黑暗的房间，在程界惊恐的紫色瞳孔里闪烁窜动。

手机的电池图标胡乱地闪烁上涨着，屏幕的亮度也忽明忽暗。随着“啪”的一声轻响，变为一片漆黑再无反应。

房间再次陷入黑暗，手机失手掉在了床上，只留下程界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请进吧。”从门后传来的，是不知喜怒，平淡而低沉的声音。

推开门，灰烬一般的味道从深处蔓延出来，让蓝龙的鼻子抽了抽。

办公室里的陈设简约干净，除了中间空旷的地毯，柜子书架旁还放置者几件未来得及精心调剂的装饰品。

似乎是匆忙整理过的缘故，尚且简洁的黑色办公桌上整齐码放着一叠叠文件

他有些不适地微微皱了皱眉，从尾椎骨尖传来阵阵寒意。

这间办公室的主人已不是伊维尔。

程界也同样未预料到空降领导的更替会这么快。

伊维尔管理下，英雄的失踪以及名誉受损显然让协会的高层颇为恼火，不知是克里斯的父亲暗中给了什么压力，还是协会高层蓄谋已久恰好掌握把柄，以至于伊维尔不得不立马调走。

领导层的替换，出乎意料得干净、利索、果断。

现在坐在程界面前的，不再是亲切的伊维尔·奥斯比塞，而是菲尔斯市英雄协会的新负责人：克林。

“坐。我有几个问题问你。”克林伸出一只手示意向桌前的座位，截然不同的惜字如金还是让程界颇不适应。

似乎是刚从交接工作中回过神来，桌子上还摆着很多档案，也许是无意遮掩，上面蓝龙的照片就已经让程界心知肚明了。

希望眼前的这位前辈没那么不好相处？

名为克林的白狼身着一身剪裁精致的董事套装西服，戗驳领整齐外叠，寥寥暗金色纽扣更衬出他的一道宽肩。克林从桌上的木盘取来一个茶杯，将事前泡好的清澈茶水徐徐倒入，动作流畅从容，毫无西服束手褶皱、襟领开合的状况，显然袖长肩宽腰围均剪裁得恰到好处。

“全名？”白狼天蓝的瞳孔注视着他，将茶水递上——程界瞄到他的手掌上满是厚茧。

“程界。”面对这样的高位者，他咽了咽口水，简单地回答道。

对方抿了抿嘴，比对一眼档案上的照片，点了点头。

“很好。程界，欢迎你来到菲尔斯市。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协会的新负责人，克林。”

“您好，克林先生…”

青年蓝龙紧张地盯着略微晃荡的杯中物。

“我带过不少优秀的英雄，熟知如何培养优秀的协会人才。我看过你的档案，你的先天条件很有竞争力。”克林略带考验地抛出几个选项：“那么告诉我，你希望自己成为什么？下属？朋友？战友？工具？还是一位等着领死工资小心活命的家伙？”

“也许...以上身份都有一点。”犹豫后，程界耸了耸肩。

轻笑一声，克林饶有兴趣地瞥了一眼档案下面的资料。每一位登记过的英雄身世与背景都会被详尽调查后收集并记录在案，而这些都是线人们收集，筛选，最后进行整理后得到的东西——他想要的东西。

文件里用清秀字体写就的记录才是重头戏。

简单而冰冷的文字，铭刻着对蓝龙青年的相关联想，像是感叹，又像是陈述。

克林开口：“每一位英雄的身世背景都会被详尽调查后收集并记录在案。你的父亲……嗯…我先不多评价。三年前“因陀罗”的束缚环被内部人员暗中解放，险些导致出逃。那次混乱中，部分敌对组织拿到了因陀罗的基因样本……”

“而且我听说，你的父亲身为内部人员正是在此事中受贿，然后失踪了？”

简短，有力，却又真实而冰冷。

听到这些，程界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握紧马克的指节一阵攥紧，想要从其中汲取一些温度。他微微点了点头，那轻微的幅度，也只有克林老辣的眼力能够注意到。

据调查，程界的母亲早年因病去世，父亲失踪后，继母也未承担他与弟弟世哲的抚养费用，没再过问。不难揣测，那位名叫世哲的弟弟很不幸未能继承龙的血统，因此对继母来说也失去了价值，终究会笼罩在哥哥程界的阴影下。眼见刚组建的家庭大势已去，继母自然也失去了苦苦支撑的理由。

“放轻松，我们协会并不打算追究你父辈的立场与作为，并且我们对你的加入十分欢迎。”克林的眉间显出一抹忧虑，“伊维尔确实管理不力，你的前辈克里斯出事给了协会很大的压力。而他的父亲有财有势，外界的风评也一向褒贬不一、极富争议。”

程界微微一怔，显得有些错愕。他隐约听闻过前辈的事迹，却无法想象一名英雄短短几天就消失得悄然无踪。

“不过放心，以他的身手，应该不会有事的。”克林勾出一个平淡的微笑，轻抿了口茶，“抱歉让你一上来就接触这些。不过，你最好早点做好这类思想准备。”

程界紫色的龙眸微怔，随后又如水面那般沉定下来。“好的，克林先生。”

“而你的另一位前辈，雷赫，他因为特殊原因调离。所以很遗憾，他本来很适合成为你的导师。”在逐渐攀上中午的太阳下，克林看向落地窗的面容也多了几分无奈，“所以，现在是我来担任你的导师。如你所见，分部现在还真是人手紧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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