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之八

平安京，寂夜。

城裡不復白日裡的繁華，只餘下燭火濺油的噼啪細響，伴隨著守夜人沉重的腳步，與鎧甲摩擦時發出的悶聲共同組成了民眾的安心感。

千手柱間坐在牛車里，撐著臉頰有些困，但也沒說到睜不開眼的程度。他剛從被窩裡起來沒多久——其實今天他難得地放了假，本該有多些時間休息的，但一道臨急臨忙的傳令讓他不得不在夜半三更爬了起來，來到了平安宮探視天皇的幼子。

那孩子的體質確實有些問題。不過好也好在他出生高貴，沒有什麼是不能解決的。千手柱間給他的居所佈下了幾重結界，又在房間裡貼滿了他親自畫的符。這下就算是酒吞童子打進來了，也能擋個一時三刻的。

回程時，千手柱間又特意讓車夫繞著平安京兜了一圈。他派出去的式神已經破損了兩枚，還剩下……嗯，三十四枚。

但這也已經很不尋常了。要知道，千手柱間的式神亦是他本人的分身，可比一般的式神能打多了。能夠將其損壞的人，想必不是什麼能夠輕鬆對付的人物。

嘛，雖然也不會有多難就是了。

在途經八条大道的時候，千手柱間無意識地朝稻荷神社望了一眼。那層層疊疊的鳥居較之白日更多了幾分莊嚴與寂寥，柱間正想去草叢裡找找夜遊的狐狸，卻倏忽間看到了一個模糊又熟悉的背影。

“……斑？”

漆黑的狐尾，極具風格的髮型，再加之少見的服飾——這無一不彰顯了背影的身份。但是，斑又怎麼會這時出現在這裡？

千手柱間歪了歪頭，捏起一張咒符貼到額前，輕聲念道：“解。”

當柱間再度抬頭時，那道背影已經消散在夜幕裡了。

嗯——怎麼辦呢。千手柱間把咒符收回懷裡，決定乾脆回去問問自己的式神兼戀人。若斑真當有意隱瞞行蹤，柱間是不能憑藉對式神的感應得知斑的所在的，但斑一直明確地待在千手宅裡，於是柱間便決定——

“斑，我剛剛看到有人冒充你哇！”

“哈？”

千手柱間回到家中的時候，距離天亮還有小半個時辰。狐妖慵懶地躺在疊敷上，手上拿著一隻煙桿，彌散過來的煙霧透著些草藥的氣味。狐狸應該對木天蓼沒感覺吧？千手柱間在心裡貧了一句，沒敢真的說出來。他走到斑的身旁撩衣坐下，於是斑便自然而然地把腦袋枕了過來，只見千手柱間揉著斑大大的狐耳，一臉嚴肅道：“我回來經過稻荷神社的時候，往裡面瞅了一眼。沒想到居然看到了一個和斑近乎別無二致的背影——斑，連我都那樣覺得，其他人肯定更分不出來了。”

“有點意思。”

狐妖把垂掛著紅繩的煙桿放到一旁，轉而去玩柱間垂下來的頭髮。他很喜歡柱間蓄起長髮的模樣，溫潤又雋雅，他將那縷烏黑柔韌的髮絲纏在指尖上，不急不慢地說：“柱間，你想我把他捉給你玩玩麽？”

“如果斑想要活動活動身體的話，可以和我一起去捉他。不過給我就算啦，我只想要斑。”

“哼。”斑微微瞇起眼簾，睫毛在燈下打出了一圈厚重的陰影，“那只是一個不入流的小玩意，柱間。要捉他，只需你我其中一人便足矣。”

“好吧，我換種說法。”

千手柱間牽起斑的手，貼到自己的臉頰上，笑道：“斑，有沒有興趣和我到外面約會？”

“……”

狐妖無言地思考了一下，這對他來說確實相當具有誘惑力。但他和柱間的愉快生活才剛剛開始，最近出現的舊識又實在有些多，他不想牽出其他的事情來，權衡之下，只得遺憾拒絕。

“不，我還是在家裡等你回來吧。”

“好。”

“你一有事，我就會過來。”斑用手指點了點柱間的肩膀，“隨時，隨地。”

“那就太好啦。”

千手柱間低頭吻了吻斑的額頭，便準備抱著狐狸，回被窩睡一個回籠覺。狐妖在他的懷抱中打了聲哈欠，把九條尾巴收到一旁，和柱間面對面躺在了一起。

“斑。”

“嗯？”

“你知道宇智波嗎？”

“嗯。”

斑偏了偏頭，也不難猜出柱間問他的理由……畢竟城中的風風雨雨他都是知道的。他對柱間解釋道：“我和你說過，我曾經當過平安京的陰陽師吧。宇智波就是那時我帶過來的族人。”

“誒，宇智波的人們原來真是狐妖？你們是怎麼扮成人類還能不被發現的？”

“不怎麼樣，就像我這樣。你也可以理解為宇智波的特別能力。”

“原來如此。”

千手柱間在被褥裡攬緊了斑的腰，突然道：“大家都是黑色的狐狸嗎？”

“也有雜毛的。”

“唔嗯。”

“不過的確大多都是黑狐。怎麼了？”

“不，我只是在想，會不會有赤狐或者其他顏色的……”

“外族有金色的狐狸。也是隻九尾，就住在大江山上。”

“金色嗎？真是少見吶。”

“是個吵吵鬧鬧的小鬼，和我家小輩關係很好。你要想見的話，等事情結束了，我就把他們抓過來給你看。”

“哈哈哈哈哈，還是算了吧！有緣自然就見到了。”

而且斑的語氣怎麼這麼像是要把家裡的小貓崽崽抱過來給他看呢。柱間笑了笑，體貼地給斑口中的小輩們留了些面子。

千手柱間本以為對方會多潛伏些日子，卻沒料到竟是被直接找上了門來。是夜，又到了千手柱間執勤巡邏的時間。在驅逐完流竄的小鬼，又填補了結界的新破口後，柱間再一次來到了稻荷神社的門前。

此處已然有人在等他了。

“你就是千手柱間？”

來者說道。他沒有轉過身來，依舊用著斑的背影背對柱間。千手柱間並不急著答應，他挽起袖子，在心中暗地給對方的偽裝做起了評測。

嗯，其實仔細看來，還是有很多不像的地方的。例如髮型就不夠翹，反而太亂了。九條尾巴也不夠蓬鬆，要知道他可是每天都雷打不動地給斑梳兩次毛的，那綿軟柔順的手感可不能隨隨便便地模擬出來。以及還有……

“……喂。”

“啊哈哈哈，抱歉。沒錯，我就是柱間。不過你應該早就知道了吧。”

千手柱間內心歎息果然還是斑好，口中道：“那小童就是你們派來的吧——因為知道我不會輕易對孩子動手。”

“不錯。”

嗯，而且斑的聲音也好聽多了。

“不要折騰一個孩子了。有什麼事，你就直說吧。”

那人聽罷，仍是不願意轉過身來，以真身面對柱間。他從柱間說話的語氣中，已經得知了柱間對他的態度，而這一招偽裝也分毫沒有預期中的效果——千手柱間氣定神閒，八風不動。既不感到生氣，也沒有其他多餘的情緒。

嘖，難搞。

“呵呵，那我也直白些吧。你——為何會取這個名字？”

對方說道：“你和你的父親知道這個名字的含義嗎？”

“不知道啊。”

千手柱間理直氣壯極了，坦然道：“就算硬要說，也不過是柱子的間隙。沒什麼特別的吧。”

“……”

黑影沉默了一下，低聲嘀咕了幾聲。柱間刻意用咒文去捕捉風聲，也只聽到一些‘這語氣倒是和他一模一樣’‘凡人’‘不應該’之類的詞句。

“記住了，人類。”對方不耐煩地道，“這是神樹化身的名諱。不是你們能夠肆意使用的名字。”

“……神樹的化身？”

“呵。九尾銀狐已經現身，若他得知你的存在，定不會留你於世。”

“為什麼呀？”

千手柱間偏了偏頭，“總不能撞個名就要殺我吧。”

“那可是掌管了輪迴六道之力的大妖狐，天地萬象皆得隨他心意。……不，有點奇怪。”

偽裝者的背影頓住了，“你的式神也是九尾。這世上可沒那麼多狐妖有九條尾巴，你——”

他的話音還未落下，便有爆破的風聲懸空而起，異色的鳥居從天一落、二落、三落，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身型上，讓黑影只能匍匐在地面動彈不得。他吃力地抬起脖子，只看到千手柱間把手舉到胸前，結了個印，“明神門。”

此處四下無人，不太可能會有什麼狂信徒出沒，應該是沒問題的。千手柱間冷靜地思忖，這個術是斑不久前才教給他的，沒想到實戰裡一次就成功了。他望了望那刻著夜叉的門扉，絲毫不感到陌生或是突兀。

這確實是他的術。

千手柱間邁了幾步，走上前去，正想要看看對方有沒有把斑的正臉做好的時候，那人的身影便頃刻間消散了。

留在原地的只有一張燃燒的紙人式神。

“噢。”

居然捨身跑了。

“嗯——不好辦啊。雖然也沒什麼大礙，但回去可不好和斑說了……”

“柱間。”

空間霎時引來一陣扭曲。伴隨著難以言喻的震動，一朵朵幽藍色的狐火憑空燃了起來，就如同廟會上的燈盞那般排列在空中。真正的九尾狐妖從火光之中踏出來，來到了千手柱間的身邊。

隨即留在地面上的明神門便被狐火點燃了起來。

斑的臉色很不好，他抿著唇，又一次用那種晦澀難明的眼神望向了柱間，“你不該讓他看到。”

“抱歉。”千手柱間垂下頭，認錯的態度很誠懇，“我該在更有把握的時候再出手的。”

“不，我不是說你的時機有問題。”斑煩躁地揮了揮手，周遭的土地便立馬擁簇過來，將那兩道深坑填上了，“我知道對方是誰了。該死的老鼠。”

“是我們以前認識的人嗎？”

“啊。熟到不能更熟了。”

狐妖冷笑著，目光剜了那堆紙灰一眼，“陰魂不散。”

“斑，沒事的。”千手柱間摸了摸斑的手背，撫平了對方的鳥肌。他溫聲道：“你不是說過，只要我不出城，他們就贏不過我嗎？我不會出去的，也會繼續積攢實力變強。”

“問題不在你，柱間。”

狐妖回握住千手柱間的手，運用奇異的法術將二人帶回了熟悉的庭院。狐火悄聲散去，甚至沒有驚擾到含羞待放的花苞。那一叢叢的紫陽花已經快要開了。

“他們既然膽敢出現到我面前，我就定會徹底擊潰他們。”

斑沉聲說道。他抱著柱間的身軀，像是抱著全部的夢想，只一遍遍不斷地重複：“我會保護好你。”

“嗯。”千手柱間輕輕頷首，溫熱的手掌撫上狐妖的頸脖，從上而下地順毛安撫。

“我也會保護好斑的。”

絕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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