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深秋。

秋高气爽，是漫步的瘦削影子，摇晃的过腰长发，经过被月亮稍微照亮的路口。

踩着斑马线快步走过，虽然是没有了信号灯的路口，可还是习惯性的左右看看。

尽管只是无意间的小动作，也会被坐在肩膀上的小家伙施以无意间的吐槽。

“姐姐你是在‘看车’吗？”

“嗯。”

“明明没有车了吧。”

“万一呢。”

“明明就不会有啊！”

“还是有可能的吧。”

踩进对岸建筑的影子，自己的影子也咻地融入其中。

在夹克上的显眼白色，重新落回地面变得工整整齐。

距离家的话，大概只有几百米了吧。

今天仔细的调查了学校北边的商业区，包包里也装上了相当多的补给。

甚至……

女孩回头看了看身后，自己腰后的绳子，牵带着的七个袋子。

啊，丢了一个。

无所谓了，少了一个也无伤大雅。

毕竟只是水泥，不够的话明天再去拿就是了。

得到了基本生存保障的小人们，盘算起了想要建造房子的想法。

钢筋可以用现成的钉子，支撑就用小块的纸板和木料。

可是唯一没办法代替的、那用来浇筑的材料，混凝土。

几个大叔模样的小人，趁着自己在走廊里吹风的时候举着火把来找了自己。

夜里背光的走廊，几个黄色的小点看起来很是显眼。

只是默默蹲下扶住膝盖的自己，听到了他们的请求。

很自然的答应了，虽然他们的脸上看起来还有些诧异。

可能是对自己抱着什么不好的猜想吧。

以为我会开出条件吗，作为交换要献上谁的生命吗？

我看起来居然是那样的人吗？

自己到底要再付出多少才能让内心的这团痛楚尽数褪去呢？

或许等自己再多做一做力所能及的事，再多实现一点点他们的想法，等他们能独立生活得很好之后。

或许，自己也就能放心的……

“姐姐！”

尖细声音，心头一紧，头偏向了左肩膀的一边。

歪头拨开耳边鬓发，在动作上表示出自己在倾听的样子。

“怎么了。”

“姐姐！前面！前面怎么是亮的啊！”

转回头，注视面朝的方向。

向下延伸的柏油路，正对两座高大建筑之间的缝隙。

再远些，就是第一次见到小人们的地方了。

那个有着矮墙的小小公园，那个在树下的、宛如小精灵宫殿一般的小小村庄。

曾跪在草地上想着要离去的自己，那从高处飞下来扑到自己手心的小小人儿。

即使不是她那超乎人类限制的瞳孔，现在也能看到道路尽头在斑驳矮墙上的光亮闪烁。

忽明忽暗，温暖的金黄，有着淡淡的白光。

就像是壁炉里摇曳的火光。

什么！！！

来不及继续思考，身体就自顾自动了起来。

右手扣住了肩膀上的小家伙，腿脚用力肌肉绷紧，蹬踏地面时甚至还发出了细密的响声。

身后拉着的水泥袋子被拖着飞起，翻滚着与地面相击，碰撞出在月光下显出惨白的粉尘雾气。

那是！

那是！！

摇晃的视野逼近，本还有几十米的距离，转瞬间就抵达在了眼前。

手臂支撑墙壁，借用瞬间的冲击力让自己得以转身。

飘荡的酒红色发丝，在升腾起黑烟和火焰的不远处，被镌刻下了灿金色的光迹。

大火。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姐姐！喂……”

……

站在女孩肩头的男孩，想着的第一件事也只有让这位姐姐冲到火海里去救大家这件事。

毕竟她这么强，毕竟现在也只有她才能救下大家，所以有这样的想法也是无可厚非。

甚至比起自己死掉，他也不想再体会眼看着亲人离世时自己的那份无力。

虽说是握紧的拳头，可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能对着女孩的耳边叫喊。

心头不甘的剧痛，穿透胸腔直达后脑，那远比自己从百米高的冰柜跳下去时的痛苦要更历万分。

本都想好了要结束生命的自己，却还是被路过的她给救了下来。

既然活下来了，就不能再白白的活着。

自己，一定要为了大家做更多更有用的事才是！

可是现在呢？

自己能做到的，除了去仰视这位有着强大力量的姐姐，除了去用言语借助她的力量。

除了去接近她、除了去讨好她、除了去喜欢她、除了去爱上她。

自己不是什么也没能做到吗？

一直以来，就是因为自己的无能，所以就活该看着家人一个个死掉！

不……不是这样的……

那你就让这位姐姐去送死吗！

我不是……

即使是现在，即使是现在了，你也要让这个毫无干系的女孩子也一样去送死？就像你亲姐姐那样！

不是的……

你这……卑劣之人！

不……

不是这样的啊。

即使那是择人而噬的大火。

我也当然也会去的。

怎么能支使着让好不容易才喜欢上的大姐姐去做这种送死的事呢？

那火焰，分明就是死亡的象征。

怎么想都没办法活下来吧。

这是我的责任，这是我应得的奖赏。

姐姐，能把我送到那里吗？

以我的身体，一定是可以从缝隙里钻过去的吧。

让我为了大家去搏命一次吧，就让我去尽到自己应尽的责任吧。

就让我……去做到我曾没能做到的事，好吗？

……

扶着包带的女孩，酒红色长发方才安定下来垂到脑后。

注视着，恐惧着，向往着的自己。

那流转的火光，隐约能听到里面小人们的惨叫声。

为什么我能听到呢？

明明那么远，他们的声音又那么的小。

而自己的耳边，好像又有谁在呼唤着自己的哭喊。

为什么我听不到呢？

明明那么近，他的声音又那么的可怜。

是自己不想去吧，一定是这样的吧。

那种大火，已经不能是“能够靠近”的范畴了。

想让我去冒着死掉的风险进到火场里吗？

他啊，居然是这么想着的吗……

自己其实是清楚的吧。

他接近自己的样子，那带有明显目的性在讨好着自己的小家伙，一定有着他自己的想法。

而且，在隐瞒着呢。

是以为自己装的很像吗？

以为表现出那种亲近就能得到我的青睐了吗？就能让自己觉得可以为他付出什么了吗？

但是呢，我这种人是得不到爱的，所以在源头上就错了哦。

孩子，难道你在盼望着我去冒着被烧死的危险冲到火场里救出那些小人吗？

那是出于什么理由呢？不能对其他人见死不救吗？

可笑。

我杀死过多少的小人，用过多么残忍的手段。

用着怎样随意的心态，抹去了怎样不同的人生。

我这种人啊，是绝对绝对不会为他人的逝去而悲伤的。

倒不如说，那些麻烦的小人死了才是我的解脱。

我就可以接着前进，去看那些尚未见过的风景。

是谁在需要谁啊？

没明白吗？

是你们需要我，是你们拖住了我的脚步。

难道还不理解吗？

要不要就这样把你捏碎也送到那边怎么样呢。

还是把你扔进火里，让你和他们团聚呢？

真是的。

明明都起了那种心情。

明明都想了就这么把你碾碎。

为什么我的手却没能按下去呢？

虫子，本就应该被高贵的人类碾碎。

这是你说过的话。

可是你还活着，那就说明我其实不是这么想的，是这个意思吗？

哈哈……真是有趣，我开始理解主人对我说过的话了。

人只会去做当下她认为正确的事。

这是我离开主人时她说过的话。

为什么我没把你的手臂折断，把腿也旋转着扭下；为什么就这么把你托在手心了呢？

哈……哈哈。

原来，是这样啊……

只可惜想通了时候，却是在自己的终点啊。

一直注视着自己，却又总是无动于衷的神明。

终于要降下祂的惩罚了吗？

从来也逃不掉的我啊，那么的罪不可赦，居然还幻想着能得到安稳活下去的资格。

夺走了众多命运的自己，现在终于也迎来了自己的命运。

其实不就是需要我去献上生命吗？

谁会去啊，你这不可理喻的神明。

好吧。

我知道的。

我会像一只飞蛾一样。

我会扑向面前这烧灼着烈火的。

而那一直对我冷眼相待的神明啊，也请你此时为我侧耳倾听。

这是我，献给自己的、最后的挽歌了。

……

世界流转，天顶的白云是不是也会被火光所照耀着呢。

扮演着乖孩子的人，是不是也回被逼迫着做出选择呢。

苦苦强撑着的善良，祈求着原谅的自我。

所以是伪善者欺瞒着无辜者，所以是无辜者以为自己欺瞒了伪善者。

伪装的善意，被伪装的伪善。

双方的遮掩，互不理解，却又在火光中看清了对方清澈的眼睛。

那是和自己一样的眼睛。

苍白的女孩，精致面庞被火光映照着熠熠生辉。

掌心的小人，背靠着炽烈的火焰，像是童话里准备一往无前的骑士。

只可惜，女孩比小人要大上太多。

只是攥紧手指，小人就无法抵抗。

只是女孩踏出的一步，骑士就要追上好久。

只是女孩的力量，就能从骑士手中夺下他牺牲的权力。

小宇，活下去吧。

就连死亡也被剥夺，尚不清楚女孩微笑含义的小人，还紧张的浑身发抖。

小人还在犹豫，可下一秒，把自己放到了那个矮墙上的姐姐大人，转身的动作看在眼里那样缓慢。

就像是电影的慢放，那是人类意识到了意料之外的事什么才会有的状态。

小人看到她的眼睛，视线从自己的身上移到了那燃烧的火光。

而眼眸中倒映的红色，那是她一直阴燃烧灼着内心的烈火……

彻夜不息。

……

大概是高中学生的样子，还是那件活泼的外套，脸上的皮肤过分白皙，在遮天蔽日的火光里竟有着泛着光晕的感觉。

酒红色发丝，蓬松的马尾垂过后背，随着步伐左右摇晃，濒临腰际的发梢被火折弯，蜷曲成晦涩的模样。

苦苦支撑的表情，沁透了悲伤的眼睛里存在着的，并非想象中坚定的眼神。

在那年轻脸上的忧伤，眼角的惊恐，这个尚还年轻的女孩没有淡然面对死亡的余力。

女孩的斜挎包，挂在远处的矮墙上，那是她最后的念想。

她也曾有过短暂的幸福时光，她也曾有幸拥有过美好的幻想。

可现在啊，她的脚下只剩下满布的黑色灰烬、破碎成块状的地砖。

变换着形状砸到地面上的塑料制品，被干粉短暂压制了的火舌，显露出一条通向深处的廊道。

盘旋着，盘旋着的黑烟，像是蓄水一般堆挤在天花板上满溢而出。

这是只有自己能做的事，这是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女孩这样告诉着自己。

她当然可以转身逃走，她当然可以立刻停下脚步。

但是她又别无选择，无解的死局，推动自己走向火焰的，正是她自己。

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吗？

也不见得。

只是面前恰好有一个需要自己去死的机会罢了。

献出自己的生命也许就能救下这些小人。

她当然会做的。

那件用水打湿了的外套，此时将多少小人守护其中呢？

那曾碾碎了多少小人的手，此时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将这些小人护在怀里的呢？

其实，女孩的身上也已淋湿，但是直接接触火焰的情况下，只是几秒钟就几乎全部蒸发殆尽了。

崩解的噪音里，有着干瘪的喘息，哪怕是尽可能柔和的吸进空气，喉咙里的剧痛也难以忍受。

像是被掐住了脖颈的剧痛，缺氧的大脑渐渐产生了幻觉。

恍惚间，自己好像又置身在那个光亮的浴室。

如太阳般耀眼的暖灯。

自己身上滴下去的，好像还是温暖的热水。

后背上的坚硬触感，是又摔在了浴缸里吗？

不，不会的，浴缸可是不会燃烧起来的。

拨开砸在身上木制门框的右手，稍微看了一眼。

那臃肿丑陋的样子，真的是自己的手吗？

好恶心，还能看到溃烂涌出的血水。

可是却一点都感受不到疼。

不仅仅是疼痛，连存在感都没有。

但是还能随着自己的意念在动着啊，好厉害。

腿脚……！

地面怎么竖起来了？

不行……小人们会被我……

蜷缩起来的身体，用早就没有知觉的右手撑住地面，将那团包着小人们的外套护在身下。

啊……啊！

是墙壁也倒下来了吗？

后背，推不动。

那……向前爬呢？

金属的栏杆断了啊，这不是扎进身体了吗？

不拔出来就没办法前进了，明明只差一点点了。

拔出来吧。

“呼……”

那是我的声音吗？是用力的叫喊吧，变成了这么难听的声音。

结果根本没有血液流出来，伤口也没有感觉。

好可怕。

现在的我，到底是什么可怕的样子呢？

好亮，到处都好亮。

前面就是那道玻璃门了，或许能照下镜子……

失败了，全部都是黑色的灰。

推开这道门的话。

小人们就能逃出去了……呃……嗯……嗯！

哈……

真是的，再不推开的话，连外套的湿润感也要消退了啊。

推开，推开！

给我推开啊！

你……为什么连这个愿望也要阻挡啊！！！

神明啊！如果要惩罚的话，只惩戒我一个人不就足够了吗？

为什么这些小人也要和我一起死在这里啊！

我知道错了，我已经知道错了！

求求你……至少……让他们活下去吧……

为什么……

哈……哈……啊！

极度愤怒地喘息，在怀里小人的耳朵里，盖过了火焰烧灼的噪音。

烧灼到肿胀的眼眸。

正不可阻止的流出泪来。

低垂的脑袋，彻底失去了胸口以下知觉的女孩跪了下来。

一拳击穿了厚重的硬质玻璃。

借用最后的力道，强行打开了阻挡小人们活下去最后的障碍。

尽管是失去了操控力的手指，还能用力去掰开缺口。

身后的火焰愈来愈近。

但是缺口已经足够将包着小人的外套安稳送过去了。

手推挤着，将小人们送到外面。

成功了。

其实已经快要什么都看不到了，但是那细弱的叫喊还是能听清些许的。

要不要装作生气的样子把他们赶走啊，这里好危险的。

不要让我的努力白废掉啦。

可是，已经……没力气了……

单薄的身体，靠着身后的玻璃倒下去了。

黑红色的血迹，混着焦黑的皮肤。

砸到地上的痛楚……本该有的。

可是连呼吸的余力都不剩下了的女孩。

又怎么会有叫喊的冗余呢。

身体正在离自己远去。

火焰也还在燃烧。

真的好温暖。

好想哭。

我……

我只是……

我只是想活下去……

我只是想安稳点的活下去……

都这个时候了，就稍微自私一点也无妨吧。

就让思绪飞远，飞回那个远在天边的房间。

盖着外套就能安稳在沙发上睡着的你。

被噩梦吓到扑在我怀里可爱的你。

我们真的……相当不合适。

可是，如果就只是这样说的话，连我自己都骗不了。

那么温暖，处处讨人喜欢，有些过分了吧。

到底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对我那么好。

却又知道着我们没有可能。

这么吊着我的心。

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可是我却并不讨厌你这一点。

可我……真的受够了。

我不想要只有勉强的暧昧。

我也想能努力跟在你身后。

我也想你从梦中醒来的第一句话关于是正抱着你的我啊。

明明肩膀上的伤口都那么的皮开肉绽了，你却还没有看到我的存在吗？

啊，忘记说了呢。

现在的我。

应该已经算是还了些许“债”的吧。

我是不是也可以毫无顾虑地在你周围生活了呢？

咬紧的牙，明明到现在了，却还是不想让眼泪留下来。

可是真的好不甘心。

呜……

呜……

呜啊……啊啊啊啊……

现在已经丑陋的自己，就连骄傲的头发也烧焦了。

当然是没资格再让你见到了吧。

不想这样的……

我明明不想这样的啊……

真是的。

那位神明，你在的吧。

我已经相当累了。

那么，我打算就此认输。

早该逝去的、我的生命，现在也请你……将其夺走吧。

但是，还有想做的事。

小透。

撒哟娜拉，是这么念的吗？sayo……sayonara？

哈哈，我爱你，小透。晚安。

……

……

……

……

……

朝阳，夏初。

新式的穿梭艇。

是即使不在防风区覆盖的范围内也能利用喷流进行悬浮的技术。

对照了地图，面前就是早有耳闻的废墟。

颇为巨大的规模，那是古代人类曾生活的地方吧。

在某个高墙下的、那相比之下显得小小的礼堂，那就隐约能看出旧时代的风格。

扭转手腕上的光圈，渐渐下降的船体。

从不知道什么地方伸出的起落架。

掀开前挡，钻出驾驶室的小人轻快的落在地面。

高大的草木，沿着下降的土坡一路生长到焦黑的墙体。

关于这里记载都模糊了，到底是为了纪念什么样的存在才在这种偏远的地方建造了礼堂呢。

那个时代的人，居然有能力在野外建造出这种程度的建筑吗？

真是神奇，废了相当大的力就只是建造了一个纪念用的礼堂吗？

高大的门扉，参天的石柱。

那是旧时代人类和我们的差异所在。

毕竟有着一百倍的体型差距，再怎么精心雕琢的细节，在我看来也都是粗造的工艺啊。

从一侧照进来的阳光，打在大厅中心的石碑上。

在石碑的前面，上面有着被照亮的字。

阳光的角度，刚好打在一侧，看起来就像是浮起来的一样。

王希儿。

好奇怪的名字。

永……远……铭……记……

啊，看来真是某个做了很大贡献的人啊，那就记下来在多找找线索吧。

Dong……

这……这是什么？

打雷了吗？

今天天气挺好的怎么会打雷呢？

Dong……

好大的声音，地面都在颤抖。

是地震吗？是那个足以毁灭世界的灾难吗？

Dong！Dong！

好大的响声，完了，一定是地震！不在穿梭艇里的我，肯定会死在这里的吧！

怎么会！我还……不想就这么……

什么？！

透过礼堂面向高墙的一边的镂空墙体，这位少年转身的时候看到了那晶莹破碎的场面。

如瀑布般坍塌而下的闪烁，被新生太阳点亮的万般光芒。

闪烁中显露的苍白，酒红色线条的熠熠生辉。

那样柔弱的姿态，那般迷茫的眼神，分明是扶着高墙踱步而出，却又有着不可抵挡的气势。

俯视而下的视线，跨越了二十四公里的距离，穿过本就并没存在了的穹顶。

四目相对，仿佛灵魂都被洞穿。

他一瞬间清楚了一个事实：这一眼，将刻入灵魂，此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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