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章

黑田矢代 | 秋山靜弥 | 赤星透也

“红豆馅再碎一点，一会儿多加一些糖，不然到时候煮出来就没什么味道了。”

“……这样吗？”

“对。捣下去的角度直一点，这样效率比较高……没错，这样对了。”

捣槌研磨在陶瓷罐中不断发出规律而紧密的沉闷声音。正站在料理台旁的靜弥放缓了速度按按有些酸痛的右臂，摸了摸额前让皮肤淡淡发烫的薄汗。一旁的黑田投来隐隐关心的目光：“要休息一会儿吗？第一次的话的确会很累。”

靜弥深吸了一口气呼出来，摇摇头回以认真的目光：“没关系的。毕竟是第一次，请让我都做完吧。”

“也好，不要太勉强。”

天然气灶台上的炖锅正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通向院子的后门被咔哒一下打开，赤星从门扉后面冒出一个头，朝着厨房的方向招呼道：“我这边收拾好了哦——”

“好，辛苦了。”黑田朝着走廊尽头应了一声，拍了拍靜弥的后背，“我去看看烤箱那边，你弄好了就倒进模具里面吧。”

“好的。”

赤星关好后门，把早就挽到手肘以上的袖口又往上捋了一些，一脸畅快地回到客厅在餐桌前拉开凳子坐下。因为今天是特殊的日子，所以原本只作为适季小吃的樱饼和红豆大福也被端上了餐桌当做早餐。

双手合掌简单地道出“我开动了”，他手上毫不含糊地夹起最后一块樱叶糕落到自己的盘子里。拆开色泽鲜亮的樱叶，樱花的淡香和红豆浓郁的沙甜混合在一起，甜而不腻的爽滑口感充斥在口腔里。赤星咽下糕点，有些好奇地观望着在料理台前忙碌的背影：“今年赏樱的点心是靜弥来做吗？”

靜弥侧过一半身体偏过头来：“啊，是的。我跟黑田先生提出来说想要试一试，因为想着总不能每一年都只是看着透也哥哥和黑田先生忙前忙后…还是想参与进来会更有成就感。”

“喔～原来如此，这可真是让人期待呢，靜弥的手艺。”赤星托着下巴笑了起来，“我们靜弥也长大了啊。”

靜弥也展颜露出略显无奈的笑意：“我已经不算是小孩子了吧，透也哥哥。”

“我可没这么说哦。”

在黑田家度过的第五个春天，靜弥对于这样的景色已经不再感到陌生。初来乍到的时候仍然有不安和拘谨，但幸运的是黑田和赤星对待他正如真正的家人一般。这是个由三个来自不同地方的人组成的，有些奇怪却又十分温馨的小家庭。

浓郁的春色已经铺满了摇曳的枝丫和草地。虽然春天早就已经到来，但直到身边的花开始绽开，才会有一种春日造访的实感。虽然现在科技已经发展到可以用全息投影和场地模拟技术来百分之百还原最适合赏樱的风景，但那些也远远不如近在身边的真实场景要来得让人赏心悦目。

从早上开始就能听到栅栏外的马路和人行道上传来络绎不绝的动响，以及人们嬉笑和谈话的声音。樱花树仿佛一夜之间绽放了崭新的花朵，枝条被簇拥的花朵温顺地弯成弧形，将院子的那一角染上天真烂漫的粉白色，连带着后院中的一切都比以往显得更加生机勃勃。

赤星一早就负责在外面收拾好了场地，把野餐垫在树下平整地铺好，压得整整齐齐。三个人都不是热衷于仪式感的人，但能够心无旁骛地三个人一起只吃一顿饭，是再难得不过的机会。所以这种时候更多的是，享受在这样的日子里能够安静相处的氛围。

黑田把三人份的便当盒一一打开，饭团、掬寿司和松鸡蛋的摆盘被精心规划着，上面点缀着鲜虾蛋丝作为配料。每一格都被整齐地规划好错落有致地排列，既不拥挤也不空荡。赤星和靜弥二人凑在一起的脑袋快要塞进便当盒里一样，像观摩艺术品一样惊叹着欣赏。

赤星一脸严肃地率先发表评价：“黑田先生绝对是会被五星级酒店抢着要的认证大厨。”

黑田咳嗽一声：“也太夸张了。”

“我觉得透也哥哥完全没有夸张……这个真的可以让我们来吃吗？”靜弥一脸期待地抬起头来认真地询问道。

“那不就是做给你们吃的吗。”

野莓蛋糕对于这个季节来说也正好合适。同时也加入了少量的蜂蜜，确保了酸甜口味的平衡。似乎以“为了防止过度摄入发胖”为理由，黑田只做了一小块均分成三份。奶油细腻地包裹着味蕾，入口即化。人工调味料与野莓的甜酸交错一直冲入鼻尖，而香草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矛盾之处，使甜味久久回荡在口腔中。

在靜弥的提议之下，这次的红豆馅是他第一次亲自上阵来捣的。虽然费了不少力气，但效果确实比以往买加工完的成品要好上很多，有一种只有手工制品才会有的朴素而醇厚的味道。大福的味道同样令人回味无穷，在苦抹茶的基础上降低了抹茶粉的浓度而加入了糖，面与馅的比例调和得恰到好处。

饮品是赤星煮的乌龙茶加上柚子肉的饮料。入口前倒上一勺半蜂蜜，姜红色的茶水荡起一圈波澜，搅拌后在杯口夹上一片淡黄的柠檬片，将整个杯子点缀的玲珑而优雅。去掉了柚子本身存留的苦味和乌龙茶的涩感，融合蜂蜜的丝丝细腻，本身虽然是温热的饮品，但是却完全感受不到不合时宜。

万年樱娇嫩的花瓣随着轻缓的微风于半空中徐徐而动。仍然带着些许凉意的空气拂过发间，似乎让时间的流动都随之缓慢了下来变得小心翼翼。

靜弥仰起头眺望头顶晃曳的枝丫，从上方泄下的点点银色日光顺着繁花的缝隙落到底端，让他不得不眯起双眼眨了眨。无意间他收回目光，正巧与同样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眺望远樱的赤星碰上了视线。一瓣淡粉色的花瓣飘飘悠悠地落下来沾在赤星的发顶。他似乎丝毫没有察觉似的，弯起眼睛向靜弥展以温和轻快的微笑。而这一瞬间，靜弥有些失措了一样仓促地挪开双眼看向别处，举起手中的马克杯抿一口清甜的柚子乌龙茶，以此来掩盖自己有些发红的面颊。

黑田似乎正在思索什么，完全没有察觉到二人于暗潮中的眼神交汇。片刻后他抬起头：“来年这个季节，靜弥也要从高中毕业了。”

“啊……是的，明年春天。”靜弥回过神点头。

赤星也搭腔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是这样吧？”

“等到明年赏樱日的时候，就去城郊那边的樱花大道看看，应该会比较壮观。”

“不错嘛，三个人一起去踏青郊游。”

靜弥的眼睛殷切地亮了起来：“可以吗？那…进学方面我会努力的，得到好成绩的话和黑田先生透也哥哥一起出去郊游也肯定会更开心。”

“你会没问题的。倒不如说，不要太勉强了才是。”

“就是，靜弥要对自己有信心哦。”

“嗯，我会的。”

对未来和每一个“明年”充满期望的少年，明亮的双眼中倒映着春日柔和明媚的景象。每当身为旁人的角度来注视着这样的靜弥的时候，赤星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数年前的第一次相遇。他慢慢收起一些笑意，把杯子送到唇边轻抿了一口。

对于赤星来说，回忆永远都是鲜活的画面。入口的乌龙茶的味道在口腔中逸散，似乎顺着画面的回溯变成了其他的什么味道。说是遥远，其实仍然宛如就发生在昨天一样的过往。

五年前的春日。

拿铁丝丝清苦却浓郁的香气充斥在房间之中。将鲜奶注入漂浮着热气的马克杯中，牛乳冲淡了咖啡棕黑的颜色，在上浮表面上打着旋悠悠地溶化中和。

“谢谢。”

“没事。”

接过黑田递来的马克杯放在面前，赤星双手握着杯壁接收着慢慢渗透出来的温度。黑田在他的对面坐下来，转头瞟了一眼客厅落地窗的方向。

他也顺着黑田目光的方向看过去，能够捕捉到房屋后花园的一隅。晴天的上午阳光温暖而耀眼，被窗框隔开切割成规整的形状，笔直地洒向茶几和毛地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安静了片刻，最后依然是赤星先转回头来开口问道：“您说的那孩子，在院子里吗？”

“嗯。可能还是觉得拘谨，以及心理状态也没完全恢复好。毕竟对于他来说这可能还是寄人篱下，除了必要的事情以外，就算我问他他也只回答不需要。”黑田捏着揉起来的眉心，少有地带着苦恼的意味喟叹了一口气，“……这两天好像还在做噩梦，这样下去我怕他的身体也吃不消。”

赤星摸摸下颏，从鼻腔中发出若有所思的“哼—”的一声，用指尖摩挲着桌面：“毕竟是亲历了那么可怕的事件，受到太大的打击被心理阴影给魇上也是难免的事。……不过我对那孩子还挺感兴趣的。再怎么说，从年岁和相处之道的方面来讲，我也应该能和他更合得来一点。黑田先生也是这么想的吧？”

黑田把手肘支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抵在自己的额头前叹了口气：“……的确，如你所说，所以我才想请你来看看。照顾他本来是我自己选择的分内之事，但现在倒是开始苦恼了。我连怎么以更温和的方式接近他都不知道。”

“嘛～黑田先生觉得不知所措才是正常的反应，毕竟这种事情不是说上手就能上手的。既然这样的话，我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气来帮忙。”

“如此这般就太好了。如果他能早点走出阴影的话……谢谢你，赤星。”

“哪里。”

赤星握上马克杯的外壁。原本滚烫的温度已经散去，握在手里变成了无机质的冰凉触感。

真是可惜，他这么想着，弯起眼睛露出了明快的微笑：“毕竟，谁也不会忍心放任这么可怜的孩子被昔日的噩梦缠上，还没等到最好的年纪就已经消殒在过去的回忆里吧？”

“……是啊，年纪还那么小。至少想让他轻松一点。”

黑田这才端起马克杯，闭上眼睛慢慢啜饮着。他能一下子露出这么多不平淡的表情，也是头一次见到的新鲜事。赤星品味着香浓醇厚的咖啡，多少有些食不知味。

其实他一点都不明白黑田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数年前丧妻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事业蒸蒸日上正需要一鼓作气的时机，把这个十几岁的孩子留在家里，综合利弊评估下来势必是造成的麻烦要多于好处。原本他在心里也把黑田评价为疏离和薄情的人……但如今对此似乎有待重新商榷。

走廊尽头的后门外发出“咔哒”一声轻响。赤星注意到那动静的时候，黑田也放下马克杯向里面招呼道：“静弥，来打个招呼。”

短暂的寂静之后，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从走廊深处的阴影下低着头慢慢走出来。他低着头不敢抬起视线，一直紧抿着嘴唇盯着自己的脚尖。赤星只是坐在椅子上就能清楚地俯视到他的发旋和稍显凌乱的柔顺黑色短发，发尾轻抚着其下纤细白皙的脖颈，因低头而稍稍前倾的弧度和曲线看起来像是——一折就会断掉的程度。

脑海里唐突地浮现出这样一条清晰的想法，赤星伸出去到半空的手也停顿了一下。而后马上落在静弥的发顶上揉乱了附近的发丝，往四面八方毫无章法地一通乱摸，露出自认为还算和善和亲切的微笑：“你好啊，靜弥。我叫赤星透也，是黑田先生的同事。……”

手掌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被摸到脑袋的靜弥浑身上下都变得僵硬起来。赤星把手挪开一些的同时，靜弥就后退两步横向平移慢慢藏到了黑田的椅子背后，轻轻拉住黑田的衣角，但又不敢太用力似的，只是为了寻找一些依靠而小心翼翼地捻着。即便连对视这样的行为都显得有些局促，他还是垂着眼睛听从黑田的话小声打招呼：“您好，我是……靜弥。”

黑田有些无奈地把靜弥被弄乱的发丝抚平：“他有点怕生，别吓到他了。”

“哎呀，抱歉。”赤星露出歉然的笑意，稍微隔着一些距离伸出手，“刚刚是我太突然了，但我真的希望能和靜弥成为很好的朋友。可以原谅我，来一个和好的握手吗？”

靜弥露出犹豫的表情，踟躇了一下松开了黑田的衣角，抬起纤细的手臂。

赤星很清晰地记得，年幼的孩子分明惧怕和不安着，却又努力迈出前进的步伐的表情。那个时候的他还不能理解——或许，现在也没能完全明白，靜弥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决心才可以继续向前的。孩子的手摸起来温度要更高，拥有着细腻的触感，赤星的手掌把它包覆着握住之后也还绰绰有余。

“请…请多指教，赤星先生。”

从指尖延伸出的热意是鲜活的生命存在的证明。

“透也哥哥？”

在呼唤声中回过神来，赤星从记忆中脱身。黑田已经不在旁边了，粉樱漱漱而落的树下，只剩两个人坐在原地。

“黑田先生去倒水了。透也哥哥还好吗？刚刚在发呆的样子。”

“啊，抱歉，我没事。”

回应着靜弥略显担忧的表情，赤星微笑起来伸出手搭在他的发顶上把蓬松的碎发揉乱。靜弥吓了一跳，连忙为了保护自己早晨刚梳好的头发而握住了赤星的手腕。

“嗯…？！怎么了啊，突然……”

“在想靜弥的事情哦。明明刚见面的时候小小的，都不怎么敢跟我说话呢。”

“有吗……那毕竟是初来乍到，应该是不熟悉的缘故吧。”

“嘛……嗯，确实是呢。”

赤星从他头顶挪开了手掌，靜弥握着他腕踝的手也并没有就此松开。沉默的气氛在两个人之间蔓延开来，唯有围栏外雀鸟鸣啼的声音盘旋着掠过。赤星的手轻轻从他的指间滑出，覆盖在靜弥的手心上，不动声色地慢慢握住。眺望着遥远的天穹，赤星徐徐深吸了一口气呼出来。

“三个人一起赏樱，感觉还不错。”

“嗯。”

“之后也会一起看的吧。”

“当然了，一定会的。”

“明天看起来也会是晴天呢。”

“……嗯，是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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