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悼文

赤星透也 × 秋山静弥

“啊，是的，请进。”

“打扰了。”

门外的敲叩声停止了，门扉被轻轻地推开。

我就此停下了翻阅病例的手，推起眼镜抬头向走进来的客人微微一笑。那个人也带着一如既往没什么波澜却温和安静的表情，对我回以礼貌的莞尔。

他是我已经很熟悉的常客了，虽然在心理医院当“常客”一点也不是什么好事。我从业也将近十年，见过不少发作起来歇斯底里、那些看起来真的广义上有“精神疾病”的人；但同时也有像他这样的，从外表怎么也看不出有任何问题，是随处可见的普通人的人存在。在我看来虽然没有孰轻孰重，但是通常上来说，那些过于克己、自持能力强大的人，内心潜藏的事情更加难以去挖掘和克服。

我收回了思绪。午后三时的阳光恰到好处，这是个让咨询师和客人都可以安下心来、适合促膝长谈的时间。耀眼的明光透过敞开的纱帘和窗户泄进来，落在他黑色的发丝上，裹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仿生人助手从内屋走出来，在小桌子上放好了两人份的淡茶。大麦茶的茶梗飘飘悠悠地上浮，然后在两道沉默的目光中，像是恶作剧一样曳动着在水面上竖了起来。

他收回放在茶杯中认真的目光，看着我笑了：“是好预兆呢，医生。”

“你相信这些古旧的说法吗？不过，我也希望确实有好事会发生就是了。”我也笑呵呵地回答，从托盘里拿走了一杯茶，轻轻吹了两口气而后放在手边晾着。

“最近感觉如何？”

“托您的福。最近睡眠规律了不少，吃饭也，在工作地点之外的两餐也会好好地吃了。”

“看起来有成效，真的太好了。”

“是啊，我也这么想。”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静弥先生是在警视厅工作来着吧，有没有很累？”

“这个时期还算不错，没有那么多我们科系需要处理的案件……内勤的时间也变多了，姑且是比较轻松。”

“嗯。一定不要勉强自己，一旦觉得有什么预兆性的变化，请务必随时联系我。”

“我会的。谢谢您，医生。”

他捧起纸杯，双手圈着外壁像在汲取里面的热度一般，目光飘向了被帘子遮住的内屋的方向。看诊的期间，我的助手应该在里面整理最近的档案数据并且统一分析。我正想询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在意的事情，但他先开口了。

“医生。仿生人的技术……已经很成熟了吧。”

“嗯？啊啊……毕竟仿生人技术问世已经有很长时间了，那个最大的——对，利本特公司，记得也已经运作了不少年了。”

“是啊。虽然我对大脑神经、外界影响、先天后天发育这种知识也不太了解，但是医生在私人医院这边，是不是也多少会接触一些这样的技术？”

“这倒是。毕竟有的治疗康复手段和引导方式也与时俱进，会有需要使用设施房和一些仪器的地方。静弥先生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吗？”

收回视线的他，笔直地看向我的双眼。并起坐得已经很端正的双腿又向前挪了挪，大概意味着要进入今天的正题了。

虽然我能够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但或许因为他是一位刑警的缘故，严肃的时候仍然让我觉得有一种微妙的压迫感，于是下意识地动了动喉咙。

“虽然是……在侦案的过程中道听途说了这样的宣传，有一种能够让记忆影像化进行现实模拟的技术，似乎就在最近被投入了医疗行业。所以我想问医生您，是不是真的是这样呢？如果我想做的话，需不需要进行什么申请或者诊断。”

“想要再见一面那些再也见不到的人吗？”

这是“虚拟记忆影像模拟治疗技术”的宣传语。虚拟影像的技术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成为了现实，但是原本，大多数人其实都不支持它被投入医疗行业进行使用。只不过在最近基于多方面的强烈要求，最终还是通过法案开始了使用。熟悉的场景、味道和人，会激活大脑中记忆存储部分的活跃，并且将其传导至情绪神经进行反馈。

文字上来说，听起来只是很普通的事情，实际上对于有需求、强烈渴求着过去的人来说，几乎是致命的存在。具像化的画面对于他们来说无疑代表着再次闪回而带来的痛苦。

回忆是可以杀死人的东西。

“我明白……你的心情，静弥先生。申请记忆模拟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条件，只用填好申请书、确保有看护医师在身边进行监测管理就可以了。我们诊所也是有的……只是，”我深吸了一口气，对他那开始产生期待之情的目光感到又些于心不忍起来，“因为必须要确保影像化之后不会加重使用者的心理负担、引起创伤性应激障碍，所以在申请上也必须写出具体的时间地点还有当时的场景情况。……这样可以吗？”

“没问题。”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只是这些的话，当然。”

“那么就由我来担任您的看护医师。没问题吗？”

“好的，麻烦您了。”

我看着他那副严肃又正经的表情，展颜微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静弥先生还真是认真。”

他的表情也稍微松懈下来，舒了口气。

“我就当这是医生在夸奖我吧。”

“的确就是这样呢。”

我接手秋山静弥的诊疗也只是这半年的事情。关于之前的经历，只在个人档案和之前的担任医师那里有所见闻——只听说是，在事故之中一下失去了两个相依为命的家人。后来，据我和他之间的交谈和诊疗过程，似乎是又因为能力优异才智过人接连向上升职，压力大到不符合年龄应该承受的地步，就变得有些摇摇欲坠起来。

“我……”

似乎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比较好一样，他深深地洗了一口气，又再次叹出去。或许是心情上的缘故，我看着他镜片下那双眼睛，总觉得其中掩盖着很多不为人知、并且永远不会被知晓的疲色。

“慢慢来，不要勉强自己。”我拿起茶壶，为转凉的茶水上添上新茶，“或许由我来问会更简单一些吗？”

“没关系……请让我自己来吧。早晚，我还是需要自己来回忆的。”

“是吗……我明白了。您准备好了的话随时可以开始，我会帮您记录在申请表上。”

“……拜托了。”

他向后靠过去，按着自己的胸口，平复着变得有些沉重的呼吸。

“那是，十年前……我22岁的时候，进入警视厅的第一年。我想医生您交接的时候，也应该多少听之前的医生讲过我的事情。

“或许，我的家庭在外人看来应该会有些奇怪吧。父亲……其实是我养父，是我生父的高校同学，所以并没有血缘关系。还有另外一个人，是养父这里的房客，跟我和他也没有血缘关系，但就像我的哥哥一样照顾着我。这样的三个人组成了一个有些奇怪的家。但是……真的很幸福，从12岁开始到22岁，整整十年的时间。”

这样说着的他，像是真正身临于那些温暖的时日里一样，发自内心地露出了怀念的微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我也在适当的时候附和着，安静地聆听。

“但是，发生了一件十分复杂的事情。或者说，是从十多年前、甚至更早就已经既定好的惨剧。因为关乎到一些机密的内情，我并不能全部都说出来……请原谅我。我的养父……和我一样是刑警，被卷进了那个事故中变成了植物人，直到现在还在病院疗养。

“义兄也是一样。被命令着，做了很过分的事情。虽然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本意、也发自内心地想要忏悔，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为了保护我，掩护所有人撤退……设施里发生了爆炸，他就在那里面。连尸体……连遗骸都找不到。”

说到这里，他稍微松开了紧紧捏在纸杯上的指腹。

因为过于用力，一些滚烫的茶水洒在了裤子上，弄出了一两块深色的痕迹。或许很烫，但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凝望着脚边的视线慢慢抬起来，看向我。只是在平和地叙述着一件过往之事的语气，却因为他的表情同样平静而显得更加悲伤。

“是不怎么好的回忆，对吧。但是，我并没有什么资格为此感到后悔。不知道这么说的话您能不能明白呢，医生……有些人，打从相遇开始就注定会迎来悲剧。就算相遇的理由、相遇时的身份再美好，也是被安排好的。我以为的命运，不过是被人当作棋子用完就要排除的东西罢了。

“只是，即便如此。”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把纸杯放回了托盘里。十指交叉放在双腿上，安静地看着我。

“即便如此，我也想再见他一面。不期望想拼命地诉说什么话，哪怕是幻影，也想为自己的心情好好地做一次道别。”

我放在投射键盘上的手也停了下来，和他对上了目光。静弥先生是个很坚强的人，我很想这么说。心理咨询师是最了解客人的人，本应该是这样的。但在这一刻我忽然什么也说不出口——忽然什么也不敢确信。

“……申请书……这样就可以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静弥先生。”

到最后，我只能说出一句这样的话。而他听到后，也只是向我轻轻点了点头。

“谢谢您。”

我们的私人诊所其实也只是最近一段时间才刚开始引进这项治疗技术。不过担心它的安全隐患的客人仍然有很多，采样室被光顾的次数不算太多。我拷贝了一份申请书交给自己的助手进行保存，另一份交给设备室前台的工作人员。

仿生人管理员熟练地录入了资料，打开验证锁后引领着我们两个进入了房间。设备室略显昏暗，有一点点隐约的亮光从紧闭的窗帘后渗进来，只有虚拟设备周围流动的电子显示器的光芒才是这个房间唯一的照明。

我和管理人为他戴上连接器和贴片，打开座位边侧的显示屏， 便能看到由设备监测到的大脑活动状态和情绪神经波动情况。

虽然这样的技术在日常生活中已经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或许只是某一个瞬间会产生的想法，就如同错觉一样——这样让潜藏在身体里的思绪无所遁形的科技，其实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医生。”

他出声打断了我的想法。背后传来轻轻的“咔哒”一声，门外的光亮消失殆尽，管理人已经调试完设备离开了这里。他的身体上各个活动的关节点被贴上了感应贴片，一层头盔则是为了读取记忆和让看护医师能够监视情况，以便可以随时应对突发情况。

“抱歉，静弥先生，稍微想了一些事情，我不该走神的。连在身上的设备有没有让你觉得不舒服的？我来帮你调整一下位置。”

“没关系的，一切都好。我还需要做什么吗？”

“放轻松就好。一开始会有一段类似催眠的引导，请跟着指示走吧。正式开始也没有什么信号，脑电波同步了之后就会自然而然地进入模拟环境，我这边也能看到。”

“这样啊，我明白了。请开始吧。”

他从我身上挪开了目光。凝视着前方发着呆，似乎想了些什么似的才闭上了双眼。我确认了开始，然后便打开记录仪器随时进行监测。

电子的灯光也消失了。窗楹下的地板上，落下了金黄色的暮霭，只有一隅小小的一部分亮得灼目。四周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温柔的指导音在引导着深度催眠。我也放轻了呼吸的声音，生怕影响到他。

「……现在，你来到了一个空旷的房间。在你的面前，是一个闪烁的投影仪。在对面的投影仪上，正投影出一些模糊的影像。这些都是你大脑里残留的影像，它和你最想念的人相关。

「深深地吸气……呼气。你感到更加放松，投影的画面变得更加清晰……城市。」

「现在，只要你愿意向前迈出三步，你便可以来到这个城市的场景。和你最想念的人相见了。」

投影仪开始闪烁起淡淡的光芒。投射在周围的画面开始形成，房间墙体、地板的轮廓逐渐融入在场景中慢慢消失。暗淡而深沉的，宛如深海里鱼嘴中似的黑蓝色，以及模糊的光晕，就像是东京的夜晚一般。灯光时暗时灭变换着形状，似乎有些不太稳定。

「一……你迈出了第一步。你可以看清，他的体格，和他的动作了。」

四周的画面慢慢明晰。那不太稳定的通明灯火是因为身处于行驶的车辆中，模糊了色彩和字体的广告牌闪烁着。一个略高一些的、红发的男性的轮廓开始浮现出来。这是他所说的那位“义兄”吧，双手放在方向盘上，专注地驾驶着。我还是稍微有些惊讶，他记忆中最强烈的画面竟然是这样的。

「二……你迈出了第二步。你可以看清，他的面容，和他的表情了。」

那个人的面容就像是数据重新加载刷新了一遍一样，变得更加清晰。略微下垂的眼角，即使是平常的表情也挂着淡淡的微笑的样子。深沉的黑暗和霓虹灯的光晕交错着，一遍又一遍地滑过他的脸颊，连斑驳的影子都没有留下。

「三……你们面对面地站着。你打量着他平常的装扮，你可以听清他的声音，和他熟悉的气息。」

啪嗒啪嗒、是雨音打在玻璃上发出的轻响。汇聚成小小的水流，又马上被雨刷器扫开。淡淡的香氛的味道钻入鼻腔，我觉得有些熟悉，因为他的身上现在也是这样的香气。他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叫了那个人的名字。

“透……哥。”

当然是记忆中的影像，所以无法对他的声音做出应答——但或许当时就是这样的情况，那个人就宛如是听到了一般，一只手从方向盘上离开，转头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

「你可以在这里花上一些时间，和他相处一会儿了。」

脑电波的信号变得略显不平稳起来，我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忧，但机器还没有到临界危险点的警报时间，非自然的强制退出对精神和大脑也会有一定程度的小损伤。我握紧了记录板，继续认真地观察着。

但是马上，脑电波的活动频率开始慢慢下降，逐渐恢复到了标准的水准。虽然心跳还没有降下来，但这姑且意味着他的情绪没有太过激动。虽然他现在身处于这个场景中不会看到我，但说到底还是有些窥探了他人隐私的感觉，让我觉得有些愧疚。

“我最近其实有在试着做料理，虽然可能不太熟练，靜弥不介意的话……”那个人的声音带着些淡淡的笑意说着，“我也不太明白黑田先生为什么会安排你来，或许是信任靜弥的能力吧，秀幸看起来也很喜欢你的样子，慢慢来吧。”

他看着那个人，只是沉默着。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只是在看回放无法做出额外的事情，就好像要抓紧时间把那个面容再次牢牢刻入脑海、心间、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一样，在那个人的身边用沉默的目光远远地望着他。

那个人大概是听到了什么回答，点了点头接着说：“……黑田先生大多数时候还是很保护你的，或许是这次想通了吗？啊，我明白的，但如果能借这个机会缓解你的状况就好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地方看不到仿生人了啊。更何况。”

车辆在信号灯面前停了下来。那个人转过头来，一双红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而真切的光彩。

“我也想看到靜弥多笑一笑啊。”

“……这样就可以了吗？”

我站在诊所门口，自动门感应打开，他走出去两步停下了脚转回身来，向我点了点头。

“已经足够了。本来，能再见到他一面，是我连想都不敢想象的事情。也谢谢医生能相信我，因为您好像很担心的样子。”

我挠了挠头发：“那是当然啊。毕竟这个技术还没开始使用多久，我还是更希望能保守一些进行疗养。靜弥先生这次也辛苦了，平日里记得还是要按我上次说的方法来调整生活作息。下周日来复诊，如果有什么情况要及时联系我哦。”

“我会的，医生。”

我向他招了招手，这就目送他离开。走出大门，他又停了下来，停顿了一下才慢慢偏过身来，向我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自动门缓缓关闭，透明玻璃将我们之间阻拦开来。

“谢谢。”他说。

不知为何，那个笑容显得有些寂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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