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救贖

　　一轉眼，九年過去了。

　　當年尚在虞紫鳶肚內的江澄，順利地於該年辜月平安誕生。

　　讓人不解的是，本對辛苦懷胎的長子愛護有加的虞夫人，不知為何，在孩子誕下後反對其不冷不熱，一門心思只放在長女江厭離身上。

　　加上江澄的父親江楓眠，收養了亡故家僕魏長澤與其夫人藏色散人之子魏嬰，這本是一筆佳話，可糟糕的是，比起親生兒子，江楓眠反倒更欣賞生來便才華出眾的友人之子。

　　這一父一母對自家長子的冷淡和疏離，成為兒子心中一道邁不過去的坎，在小小年紀的江澄心中，不免覺得比起魏嬰，自己反倒更像是個外人，在蓮花塢內格格不入。

　　雖無人對此多做口舌，但他自己其實也明白為什麼阿爹阿娘都不喜歡他……

　　因為，他是個雙兒。

　　雖然對外，江楓眠和虞紫鳶一概聲稱江澄是個男孩，可他自己知道，他的身體和一眾同儕有著與生俱來的不同。

　　對此感到自卑的江澄，在同年齡的師兄弟中顯得異常孤僻，本就性格扭曲、說話不招人喜愛，偏偏父親又將魏嬰放到他身邊，讓他倆給彼此作個伴。

　　這個虛長他一歲的師兄，天性活潑、聰明伶俐，在師兄弟間很是吃得開，他的出現，成了江澄身邊萬眾矚目的新星，把僅剩的光也給吸了過去。

　　待在那人身旁，江澄就像是長在盛開芍藥叢底下，終日不得陽光燦爛的一漥清蓮，做什麼都顯得不夠出彩。

　　即使如此，清蓮卻依舊無法討厭芍藥，因為惟有芍藥，是真心庇護著清蓮。

　　江澄知道，魏嬰是真把他當兄弟看待，並打心底認同「江澄」的存在，而不是因為他乃「雲夢江氏未來宗主」。

　　但江澄仍舊無法對這個天降師兄敞開心懷、訴說心事……

　　所幸，他的身邊還有個不為人知的救贖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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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呼……呼……」

　　夕陽的餘暉映照在幾乎和人等高的芒草叢上，一顆綁著※總角髮髻的小腦袋在其中沙沙移動。

　　小人兒懷中揣著用油紙包裹的兩根大雞腿，興奮地踏著小碎步，努力穿越漫無邊際的草堆。

　　九歲的江澄，趁著每日課後、大夥兒放風的時間，偷偷去灶房摸了兩根晚膳備用的滷雞腿，跑出蓮花塢，來到附近的一湖蓮池邊。

　　因為跑得急，他呼呼地喘著氣，來到約定的地點後，便心急地四處張望。落日餘暉將整座蓮池籠罩著一層淡金色的光芒，風景雖美，但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眼看湖邊空無一人，江澄有些失望地垂著小腦袋，他緊緊抓著手中油紙包，臉上滿是失落。

　　可不過一會，幾聲「汪汪汪」的吠叫由遠而近傳來，讓江澄小小的臉上頓時散發出燦爛的笑容，他開心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用稚嫩的孩童嗓音大喊：「妃妃、茉莉、小愛！」

　　迎面而來的是三隻顏色不一的小奶狗，一看見江澄便興奮地拔足狂奔，跑到小孩身邊，繞著他打轉，開心地直吠，而跟著三隻小狗出現的，還有一抹飄逸的淡藍色身影。

　　「晚吟，你又不搭件衣服，等會日落天冷，小心著涼。」那人額間綁著一條卷雲紋抹額乘風飛揚，寬大的藍白漸層外袍翻飛，臉上笑意輕柔和煦，不是藍曦臣是誰？

　　看見那人，江澄開心地迎了上去，喚道：「渙哥哥，都說了我叫阿澄，阿澄年雙十行弱冠禮才會表字，現在沒有字名。」

　　藍曦臣卻是笑著拍了拍他的腦袋，道：「無妨，總會取的，渙哥哥先叫著。」

　　雖然不明白藍曦臣為何如此篤定自己的阿爹阿娘會給他提「晚吟」做表字，但眼前的男人在喊他「晚吟」時，總是非常、非常溫柔。江澄喜歡聽他的渙哥哥用好聽的嗓音喊他「晚吟」，因而並未抗拒對方給予的稱呼。

　　他開心地拿出懷中的油紙包，向藍曦臣展示：「阿澄今日帶了好吃的雞腿！分給渙哥哥和妃妃、茉莉、小愛！」

　　藍曦臣見了，輕笑一聲，回了句：「感謝晚吟投食。」說完，從小孩兒手中接過油紙包，不嫌髒地徒手將雞肉撕成一條一條的肉絲，餵給三隻飢腸轆轆的小奶狗。

　　滷得軟爛的雞腿，在被撕開的一瞬間散發出濃郁的香氣，那味兒順著風飄到江澄面前，饞得這個方下學的小娃肚子咕嚕咕嚕直叫喚。

　　那聲音響得藍曦臣想當作聽不見都難，一轉頭，江澄果然紅著小臉，懊惱地捶著自己不爭氣的小肚子。

　　藍曦臣好氣又好笑，找了塊大石，揮去上頭的塵土，坐了下來，並朝江澄拍了拍大腿，笑道：「晚吟也來吃點吧。」

　　聞言，不懂得隱藏情緒的小孩立刻開心歡騰地蹦達，一屁股坐在藍曦臣的腿上，接過雞腿大快朵頤一番，把自己吃得油光水亮。

　　藍曦臣見了，喜愛地笑了笑，轉頭繼續撕碎手中的雞腿肉給三隻小奶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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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澄看著藍曦臣，覺得這個大哥哥真是越瞧越好看。

　　他還記得初遇這人，小小年紀的江澄，看著對方背對日陽從水中破水而出，面貌清俊，長髮翻飛，周身泛著亮白色的光，讓他以為對方是從天上落下，掉進了水裡的仙人。

　　只一眼，就撞進了江澄的心中。

　　那天，是江澄八歲的生日，他本以為能熱熱鬧鬧，和阿爹、阿娘、阿姊四人過個生辰，可他等了一整天，卻只等來江楓眠帶了個「師兄」回來，說以後對方就和他住一塊兒。

　　江澄起初很開心，一想到今後能有個年紀相仿的朋友陪著，也算是個令人欣喜的生辰禮，可偏偏魏無羨怕狗，而江澄養了三隻小奶狗……當江楓眠說要送走他的妃妃、茉莉和小愛時，江澄哭了，哭得肝腸寸斷，卻依然抗拒不了父親的成命。

　　小狗被送走的那天，他難過得逃出了家，可他一個孩子還能跑到哪去？跑不過一會，便累得蹲在自家附近的湖邊喘氣。

　　藍曦臣便在那時候出現了，順著輕漪、背著殘陽，破水而出，那畫面翩若驚鴻，婉若遊龍，瞬間讓小小年紀的江澄看得目不轉睛。

　　宛如神祇般的男人，輕飄飄地上了岸，臉上乘著擔憂，輕聲問他：「怎麼哭了？」

　　或許是藍曦臣給人的感覺太過溫柔，或許是江澄心中實在難過得緊，對方溫柔的詢問，打破了小孩的心防。

　　江澄一股腦將自己多年來累積的委屈，通通向一名陌生的「仙人」傾訴，連帶因為他是雙兒爹娘便不喜愛他的事也一併說了。

　　聽了所有事由的藍曦臣，並未對江澄露出半點異色，只是蹲下身，輕拍他的腦袋，溫柔地、滿懷柔情地安慰他，說道：「晚吟別傷心，還有渙哥哥喜你。」

　　那日的湖畔一別，藍曦臣將啼哭的江澄哄好後，要求他隔日再到湖畔旁。

　　江澄允諾前來後，就見岸邊隨風飄揚的柳樹下，站著溫潤如玉的藍曦臣，以及腳邊三隻朝他興奮跑來的小奶狗。

　　從此以後，藍曦臣與他約定，只要江澄來到這湖畔，便能找著「渙哥哥」與「妃妃、茉莉、小愛」。

　　日子便這麼一天天過去，不知不覺間，江澄和藍曦臣在這湖邊「幽會」，竟也長達了一年。

　　在這一年間，藍曦臣之於江澄，亦父亦兄、亦師亦友，不但教導了他許許多多的事情，更成了小孩兒心中的支柱。

　　對於這個「渙哥哥」，江澄是越來越信任、越來越喜愛，要說這世間上他最喜歡的人是誰？江澄一定毫不猶豫地回答──「渙哥哥」。

　　只可惜藍曦臣要求他不得向外人透漏自己來此處見他的事，小孩雖不懂為什麼要保密？但一想到他的渙哥哥可是「落入凡塵的仙人」，不能被人知曉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便一直很聽話地守著這個秘密，就連最疼他的阿姊、以及關係最好的魏嬰師兄都沒說。

　　能夠和渙哥哥擁有一份共同的祕密，這讓小小年紀的江澄感到一絲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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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滋滋啃著雞腿的江澄，此時突然好奇地看向藍曦臣，邊大口吃著肉邊發問：「為什麼阿澄每次來這，都可以瞧見渙哥哥？渙哥哥都不用上學堂的嗎？」

　　聞言，藍曦臣失笑，將手中殘餘的肉塊分給了三隻吃得肚子圓滾滾的小奶狗，並從袖中掏出絲帕，用靈力催出水花溽濕了帕巾，給小江澄擦著油膩膩的小嘴，笑道：「渙哥哥在這邊等一個人。」

　　「等誰？」江澄乖巧地任由藍曦臣擺弄，同時睜著好奇的杏眼，眸中的乾淨純粹，叫藍曦臣看了也動容。

　　他頓了頓，有些遲疑地望著懷中的小人兒，心中突然有股衝動，想將一切都告訴眼前僅有九歲的孩子，將他耗費千年尋他十世的事情，一股腦全都傾洩而出。

　　將那些累積在他心中，無窮無盡的思念，以及失卻的痛苦、不得的焦慮、茫然的憂愁，將那些炙熱的情意，全部一吐為快。

　　他想這樣做……可眼前的江澄，還只是個懵懂無知的九歲小孩兒。

　　藍曦臣第一次，覺得漫長的歲月竟如此難熬。

　　他最終還是笑著搓了搓對方開始長出稜角的下頷，笑道：「等渙哥哥的意中人。」

　　聽到這回答，江澄愣了愣，好像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呆呆地開口：「渙哥哥的……意中人？」

　　藍曦臣點點頭，又拍了拍江澄的小腦袋，道：「是啊，渙哥哥等他等了很久、很久……」

　　江澄仍是呆愣著不發一語，沉默了一會，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起來。

　　他猛地從藍曦臣腿上跳了開來，彎腰拍了拍自己的小短腿，扁著嘴，對藍曦臣道：「阿澄該回去了。」

　　藍曦臣有些錯愕，但看看時辰，確實再不回去便晚了，於是只得勉強笑著給小江澄整了整衣衫，接著遞了一把小燈籠和一只小小的暖手爐過去，笑道：「給你。每次都忘記帶件外袍就跑出來⋯⋯把手爐放懷裡，可以暖暖身子，還有燈籠，冬日白光落得快，打著燈籠回去，免得又跌倒嗑破你的小腦袋。」

　　藍曦臣的話語中充滿了寵溺，交付燈籠時還用手指刮了小孩兒紅咚咚的鼻頭一把，把人逗得「哎呀哎呀」直叫喚。

　　江澄股著腮幫子，哼了一聲，手腳俐落地抱起小暖爐、提著小燈籠，踩著小腳步，「噠噠噠」地往蓮花塢的方向跑去，留下身後眼色深沉、盯著他的背影直至消失殆盡的藍曦臣。

　　回家的路上，江澄死死捏著那只暖手爐，不知為何，覺得心中空落落地，好酸、好酸。

※總角：中國古時少兒男未冠，女未笄時的髮型。頭髮梳成兩個髮髻，如頭頂兩角。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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