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的琶音

桂千景 × 真行寺珊瑚

「……你知道春天永远不会消失，如同你知道河水结冰后还会再流淌……但愿我对你的追忆已成传闻。」

空气被划破的声音仅在一瞬。

呼啸的箭矢带出凛冽的风声，贯穿这道长远的距离，以强有力的清脆陷没声准确地插入圆环板中央的红心。长长的和弓比持有者本身娇小的身姿还要更加庞大，那优美的流线角度在斜射入的日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弧。随着这张弓被缓缓放下，凝固的时间似乎才在此刻重新开始小心翼翼地流动起来。

真行寺珊瑚凝神眺望着遥远的箭靶，片刻后才眨动双眼缓和着长时间集中注意力之后的酸痛感。虽然正中了靶心，但她仍然没有因此而松懈或开心，隔着弓弽反复按捏了几次握把，回味着方才的手感仔细琢磨起来。

只是侥幸罢了……这样的力度还远远不够。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现在她就是陷入了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简而言之，就是瓶颈期。

以往只要端起弓柄，心如止水的平静就会带动身体行云流水地做出应答。但最近一段时间总感觉安静不下来，就算摆好了姿态，心底也会有一缕烦躁的余韵干扰着自己的心情。

珊瑚有些不甘心地叹了口气，提起道场服的裙裾向旁边走去，更换到另一个靶位前。抽出新的紫翎尾箭，她将脚步撤后，绷直后背与臂膀重新搭起弓，凝神稳定着呼吸的频率做出瞄准。伴随着“啪嗒、”清脆的弦音，箭矢稳稳当当地钉入了白红恰好相接的二环边缘处。

想着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正在珊瑚盘算着今天是不是就到此为止比较好的时候，身后传来了轻轻拍掌的声音。

“刚刚的那一箭，很漂亮。…抱歉，有打扰到你练习吗？”

她惊讶地侧过身，看向道场的入口前站着的身着校服的少年。他抬起头边走边从容地观察起周围的环境，被房檐遮蔽的阴翳而挡住的身姿逐渐现于临近暮霭的金橙色阳光中。他在那里站定，光亮的分割线斜斜地抹过胸膛和侧腰向下，阴影之中的桑紫色眼睛闪烁着柔和的光芒。任谁来看都是发散着温柔光辉的清隽脸庞，被深墨色的发丝仔细地雕琢包裹着，抚在纤细的眉梢上打下一层薄薄的阴影。

“下午好，桂同学。不，完全没有打扰……但我正打算结束练习来着。”珊瑚露出苦笑，偏头望向远处的射靶示意，也没有刻意隐瞒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难处：“今天总觉得不太在状态。继续下去也只会耽误时间，所以想着就到这里。”

他顺着看过去，目光落在那二三环交界处与正中一环的两箭成果。眺望了片刻过后他收回目光，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是吗？真是可惜……虽然以我这个外行人的角度来看，真行寺同学刚刚的姿态已经很完美了。希望你可以顺利地找到状态。”

桂千景。珊瑚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大约一周前来的转学生”的印象之上。

说实话，她对此没有很大的兴趣。千景是从大城市来的这一点固然十分有吸引力，但她那一点不想和他人一样的高傲自尊迫使她不会主动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要是像其他的同学一样，歆羡地说着“哇、大城市的孩子真的好厉害”“可以给我们讲讲外面的事情吗”，那就和那些自以为是只会随波逐流的人没什么区别了。就算珊瑚的心里确实对外面的世界怀有萌动的憧憬，也都暂时将它们压了下来忍耐着。

想要引起注意、被投以关注的目光，首先要做到的就是“特别”。珊瑚深谙这一点小小的伎俩，在引诱猎物注意到饵食之前都必须按兵不动。

手上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珊瑚一边收弓一边露出温和的微笑：“那我就心怀感激地收下桂同学的祝福了。说起来，这个时间了，桂同学还不回家吗？”

“刚被老师嘱咐完课业的问题。毕竟刚转过来，还有一些事情不太适应。想着在晚饭前自己转转，刚开始就在这里碰到真行寺同学了。”

“是吗”，这么回答着，珊瑚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引申的信息：“那，桂同学接下来还打算继续去其他地方看看吗？”

“嗯……确实是有这样的打算。”

“不介意的话，请等我稍微换个衣服，然后我带你去其他地方转一转怎么样？毕竟我一直生活在这里，虽然说不上有多么擅长做导游，但为你讲解基本的事情还是没问题的。”

“可以吗？那真的帮大忙了。”千景展颜笑起来，又有些不好意思那样真诚地表示自己的歉意，“还耽误你回家的时间，真抱歉。我当然不介意，真行寺同学慢慢换就好。”

珊瑚也不清楚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稍作思索，她认为至少从外见的态度上来看，千景大约是还没有听过那些流言蜚语。不然再怎么说，也应该会和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才对。

虽然暂时还没有逆转自己身为受害者心安理得的身份的想法，但是既然机会已经出现在眼前，那就没有不伺机而动抓住它的理由。

这么想着，珊瑚把翎箭收到袋子里放到墙角边，笑着告诉千景自己马上就会来，松下把长袖挽起的背带快步向更衣室走去。

弓道场短暂的邂逅并没有成为最后的交集。

但从那以后，和千景在课后一起度过的时间变得更多了。一开始只是普通地介绍关于羽音村的各种现状以及地理位置，到后来就算没有“导游工作”，也会拿上各自的课本聚在一起学习。一切都在顺遂着珊瑚心中所想的方式继续着，这久违地激起了她充盈的满足感。在这个平淡得禁不起一丝波澜考验的小村落来说，不定性因素的存在就是做出改变的契机。

唯一让她有些厌烦的是，无休止的欺凌事件仍然在继续进行。

对于珊瑚来说，这已经成为了理所应当的常态。在千景刚转来的第一个星期，大家似乎把注意力都投射到了这位充满新奇感的转校生身上。当新鲜的热度逐渐消退之后，作鸟兽散的同学们才又再次想起了这位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的软沙包。然后仿佛是在宣告着“唾弃这个异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故意起哄做给即将“融入”这个集体的新人来看，一切开始更加变本加厉。

不用去理会，只是同学们小小的玩笑罢了——为了打消千景可能存在的顾虑，她只是笑着这么解释道。千景好像相信了这个说辞，也微笑着做出应允。

有时候他们会光顾图书馆的角落，对着今日留下的习题一经讨论就是一两个小时，直到听到归家的铃声才在短暂的怔忡后相视失笑，一边恋恋不舍地结束谈话一边收拾东西。有时候会偷偷爬上教学楼顶层的天台，躲进贮水池后的阴影下面，交换今天的便当或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关于今天的日常。甚至有时候还会去学校后面那片小小的丘阜，透过与群山相接的稀疏杂木林，可以远远地看到在静寂安宁的秋日之中闪烁光芒的沼泽。从明丽的云隙泄露下来光的箭矢照耀着被枯叶层层覆盖的泥土，踏过时发出沙沙的细碎轻响。这里就是少年少女之间最好的秘密基地。

「……璨烂的阳光照耀每一个角落，我的青春一概都是黑暗的风暴。」

[[rb:国文老师讲到晦涩难懂的 > 仇敌]]，让教室里本就百无聊赖的学生听得更加昏昏欲睡。珊瑚也对殉道者和波德莱尔不感兴趣，激昂和充满热烈的仇视之爱让她光是听着就觉得格外疲惫。把那些陌生的诗句印入脑海之后又马上踢出，她中规中矩地做着没什么新意的笔记。

捋着鬓角垂下来的发丝，珊瑚无意中将视线再放到千景的身上，并不刻意地随意望着他因为奋笔疾书的动作而微微晃动的发丝，和侧后方可以看到的垂下的纤长眼睫。

……长相来说，应该算是很出众的类型了吧。

珊瑚没有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什么样的异性，但至少如果去以自己的角度来评价的话，千景肯定是无可挑剔的那一种。而且毫无疑问，一起相处的时间也没有任何不快。如果是优秀的、对待谁都十分温柔的千景的话……她一边思考着，一边用铅笔在笔记本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灰色痕迹，笔尖轻轻点了点之后以流畅的一笔写出一个“千”字。待珊瑚从长久的思忖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立马反应过来掏出橡皮把那浅浅的字迹擦得一干二净，然后低下头去假装一直都在认真听课的样子。

那名字的一部分在纸面上存在的痕迹被完完全全抹去，但她的手心早已渗出了汗水。

「……旧爱虽已分崩离析，可是，我已保存爱的形姿和爱的神髓。」

千景歪过头打开塑料隔板，把从出货口掉出来的两罐运动饮料全部拿了出来。找零的硬币桄榔桄榔掉下来，他总是无意识地喜欢数着每一枚掉落下来的间隔，计算出结果回过神来的时候在心里摇头失笑着这幼稚的举动。

今天是约定好要去看珊瑚在弓道场练习的日子。对于约定频率两个人其实没有特别规定过，只是放课后有时间的话就会说好在那里见面。千景只知道她自主练的时间段和其他成员不太一样，要等其他人都走了之后才能背着箭袋溜进来练习。哪怕原本很小的道场，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也会显得空空荡荡。这个时候，他就会坐在阴翳之下的休息处，眺望前方珊瑚搭弓射箭的身影。

珊瑚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样。

这是千景从第一次无意间在这里撞见她的时候，就在内心深处某个角落隐隐约约了然的事情。毋庸置疑的是她长得很漂亮，只是站在那里就能够发散出与众不同绰约的气质。虽然千景见过的人之中也不乏众多靡颜腻理的出挑少女，但出身于深山村落的珊瑚又给他另外一种感觉。与其说是“淳朴”，不如说是某种被火焰淬然过后雕琢出来坚毅的“纯粹”。

当他远远地从斜后方注视着那行云流水的动作，视线就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手臂在动作间自袖裾下露出的优美白皙轮廓。仿佛只能够听见拉弓的弦音和呼吸间浅浅的声音，平时印象中那温顺平和的目光也在出弦的瞬间变得飒爽锐利，那是一种光是看着就能够被凛然的气息包裹、由不得挺直脊背的肃穆宁静感。离弦之箭疾驰着划破空气，清脆的触靶声回荡在空荡的空间中，有时风吹过来恰好拂过两个人的头发，也吹起珊瑚鬓角的黑色发丝，弓道服陈旧的气息慢慢传入鼻腔中。

这个孩子很努力，千景能感觉得到。不是说学习或者其他地方，而是努力地在绽放出自己特别的一面。就算是感受出来了这一点，他也并不觉得讨厌。如果一句话一个微笑可以让珊瑚感到开心的话，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很漂亮啊。”他不禁脱口而出。

珊瑚似乎反应了一下才理解他的意思，失笑着颔首回应：“谢谢你，桂同学。最近的感觉稍微好一些了，托你的福，状态有在一点点好转。”

她把和弓立在墙角，摘下手上的弓弽交叠好放回自己的运动包里。千景心想，她没能完全理解自己在说什么。漂亮的不仅是箭在弦上勃发出惊人一击的生命力，还有她的姿态也是如此。

珊瑚在他身边坐下来，保持着礼节性的一段距离，却又不至于生疏。千景把放在另一侧手边的冰饮拿过来轻轻贴在她的手背上，扬起唇角温声道：“我什么都没做，是真行寺同学自己的努力和磨练有了效果，太好了。今天也辛苦了。”

“谢谢，桂同学也是。我也不好意思让你在这里坐着干等太久呢。”

“我接下来也没什么事情，没关系。”

喀拉、易拉罐被拉开的声音。凝结的水珠顺着罐壁向下流淌，就像顺着鬓角滑下的细汗一样悄无声息。光洁的脖颈上微微起伏的地方随着吞咽的频率上下律动。秉承着运动之后不能一口气饮太多水的习惯，珊瑚一点一点把那罐运动饮料喝下了一小半。畅快地长呼了一口气之后，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将易拉罐放到手边。

“抱歉。残夏还是太热了，这个季节穿着弓道服实在是很容易汗流浃背的。”

“完全能理解呢。今天的练习结束了吧，要不要先去把衣服换下来？”

“是啊…”珊瑚偏过头稍稍思考着，语气停顿了一下：“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件事还想和桂同学说。”

窸窸窣窣，这是残夏的暑气被裹挟在流动空气中穿过树林的声音。轻柔地带起了掩在耳廓上的碎发，拂走了别开生面的气息。珊瑚垂下眼睛，投射下来的阴影覆在闪烁的瞳光上。搁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捻住了衣料，脸颊上的红润蔓延到了耳尖上，运动过后充斥上健康颜色的唇荚也抿了起来。

“啊”地，这样的预感在千景的心中萌生了。他对这个表情将要表达的意思感到十分熟悉。于是他配合地流露出好奇的神色，接下话茬询问道：“什么事情呢？真行寺同学请说吧。”

“和桂同学一起度过的这些时间，我感到很开心。甚至觉得，要是我们能再早一些遇见就好了。”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出乎千景意料地露出了有些寂寞的表情，“…这个不是比喻或者夸张，我是真的这么想的。我喜欢桂同学，是恋慕方面的喜欢。可以和我交往吗？……只是，在这里提出可能对你来说有些唐突了吧，就算说拒绝或者考虑也没有关系。”

「……爱情和美丽，迟早都逃不脱幻灭的命运。最终都要被弃入遗忘的背篓，还给永恒。

我时常回想起那迷人的月，那种寂静，那种忧郁。那种从内心深处的忏悔里低声吐露的，这可怕的告白。」

千景注视着她的面容，片刻之后轻轻叹出一口气。旋即他莞尔了起来，笑意中带上了几分无奈：“真是……让真行寺同学抢先了呢，我还是慢了一步啊。我也一样，和你一起度过的时间都感觉格外短暂，真想让它变得更漫长一些。我也喜欢你，珊瑚。”

少女的眼瞳中闪烁的喜悦并非虚言。她看起来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抬起的手停滞在半空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最后只好弯起眼睛来一遍一遍捋着鬓边的长发，以此来遮掩因羞赧而飞上红晕的脸颊：“能听到你也是这么想的，我很开心。抱歉，我太开心了，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比较好……那么我也可以叫你‘千景’吗？”

“当然了。珊瑚那么叫我的话，我还有些不好意思呢。”

“是吗？那要快点习惯才行了。我也很少被这样直接叫名字。”

带着还没冷却的热意的呼吸温柔地抚过面颊。这是珊瑚的呼吸，对于千景来说有些陌生。当她向自己的方向倾身的时候，紧搭在胸口的前襟也因为动作而敞开了少许，露出纤瘦起伏的锁骨轮廓。千景闻到她身上的淡香，独属于这个年岁的少女的鲜活气息。然后随着唇齿轻轻触碰而相交，融化于叹息般的吻声之中。

青春期未熟的身体是含苞待放的花朵和酸涩的果实。就连被拨弄翻覆上去的衣角，只因为诞生在那样的躯干上便也充满了纯洁和未知。人类皮肤柔软的触感让人心醉——千景抚摸着她的脸颊时这么想到。珊瑚也低下了眼睫，像是为了细细感受那掌纹的轮廓一样亲吻过后拥抱彼此的力度变得更加深切，好像已经分不清彼此的区别那般，在水中摇曳的身体仅仅在随波逐流。轻柔地、有种将脑袋按入水中感受窒息一样的痛苦，又在被扼住喉咙将要昏厥时拉出水面感受到冷冽的空气。

遥远的风声、从房檐的遮蔽下渗透进来的日光、遥远的谈笑声。这一切都仿若融化进了绵长的相拥之中，变成了一场隐秘的对谈之中快到达结尾的轻叹。肌肤相亲的恋人们平复着彼此的呼吸，迎着起伏的韵潮轻轻地相视而笑。

「……贴紧我的心，残酷的恋人。我要把战栗的双手，久久地伸入你这浓密的秀发里，

像闻一朵枯萎的花那样，闻一闻那消失的爱情留下的芬芳。」

那时的他们，还尚未知晓未来的事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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