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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往事-寄印传奇纯爱版(上部)(16-30完) - 5,2

[db:作者] 2025-08-08 09:31 5hhhhh 4840 ℃

  这晚月亮巨大而空灵,有些不真实,一如周遭的银色世界,仿佛是由水银浇铸而成。我俩慢悠悠的,谈天说地,放声高歌。到老商业街路口时有个八点多,不远处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糜溃着小城久违地烟火气。就这当口,一辆传说中的跑车突然打身旁蹿出,浅灰色,又宽又扁——也有可能是因为宽所以才显得扁,加上圆形车头灯,简直像只戴了眼镜的蛤蟆。毫无疑问,一溜烟功夫,它就消失于了苍茫夜色里。

  平海广场,包括整条商业街都挂上了灯笼,大伙儿吃完饭跑出来消食儿,妖魔鬼怪般地飘荡在银色世界的黄色斑纹中。河神像更是披红挂彩,周遭围了数个宣传牌,把不知哪个老仙儿胡诹出来的古代民间故事会硬给吹得言之凿凿,成了什么民俗瑰宝、文化遗产。照此说法,倘若没有河神护佑,恐怕也没有我们这些碌碌蝼蚁了。红星剧场门口也贴着巨幅海报,为了弘扬评剧文化、庆祝旅游节、回馈戏迷云云,凤舞剧团将于十月三十日至十一月一日在平海广场上进行为期三天的开放式义演,早晚各一场,届时更有来自天津、唐山、重庆等省市的老艺术家倾情献艺。海报背景是《花为媒新编》,我亲姨缩在右上角,哪怕比不上赵丽蓉,她的演绎也是颇受欢迎。然而剧场大门紧锁,里面更是黑灯瞎火,如果忽略掉门卫室和院子里因广场上的喧嚣而不时亮起的声控灯的话。

  摇了好半晌,看门老头才走了出来,瞅着眼生。他说,没演出瞎摇啥。我说,我找我妈。他问,你妈谁啊。我只好说出了母亲的名字。他说,哦,明儿个有重要演出,大家伙早歇班了。「要不,」他指指不远的文化综合大楼:「到楼里瞅瞅?」

  不用他说,我们也会去办公室瞅瞅。不过陈瑶有些失望,她说本来想看戏台呢,我说明天明天,白天看更亮堂。不想我俩刚转身,老头儿嘀嘀咕咕,虽然听不懂他在念叨什么玩意,但还是有几个不太连贯词儿落入耳朵。他说「前后脚」蹦出「俩儿子」啥的。反正就这么个意思,莫名其妙。

  绕着围墙走了一二百米,我们来到了综合大楼的正面。远远地,三楼有窗口亮着灯,没错的话,应该就是团长办公室。搞不好为什么,这甚至让我生出一丝庆幸,随之而来的却是一抹淡淡的心酸。是的,毫无防备,我吸吸鼻子,瞅瞅陈瑶,又望望那轮明月,目光再回到窗口时它便袭击而来。此时此刻。陈瑶拽了拽我胳膊,轻呼一声:「看,不街口那保时捷?」

  第一次见保时捷,是在上周五。当时我正同几个呆逼有气无力地走在校园两侧的甬道上,边走,我们边往嘴里塞着包子。山寨不狗不理,一块钱五个。之所以有气无力,是因为前晚的试音已经耗光了小伙子们的所有精力,如你所料,不是很理想。乐队的外联一直是大波在搞,所以理所当然,我跟大波说了录音室的事,然而大波反应激烈。平海广场白毛衣跟我提这事儿时,我只当是玩笑。回平阳没几天,她又再次打我电话,我才想起这茬。大家却认为我在逗他们玩,尤其是大波,在我再三保证、拿出试音日程并痛发毒誓后,他依旧负隅顽抗。「咋可能呢,」他说:「艺术学院的录音室能随便乱用?」这犟驴犟得超乎想象,上次没把我们的贝司手打坏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而保时捷的出现也略吓人,身后的杨刚突然喊了一声:「靠,保时捷!」那种口气你知道,像一个在黑暗蹉跎太久的人迎来了第一丝曙光。加上口干舌燥,这声音难免龟裂多褶,连校园里的麻雀都惊得飞了起来。那辆浅灰色跑车放慢速度,随后嘟一声停了下来。车窗下移,不是陈晨又是谁,而一旁坐着的——竟然是李俊奇的大奶女友,因为坐在豪华跑车里,所以她的奶子显得更大了。对这种开放式的性关系我并不惊讶,我只是觉得大胸的立体感愈加强烈,这种强烈深深地震住了我,是的,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大胸女冲我笑了笑,我也冲她笑了笑。陈晨问我们干啥去了,如你所知,答案让人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说呢,大家权当是受宠若惊了。他又问录音室搞定了?杨刚说应该是的。他哦了一声,摇下车窗后,蛤蟆呜的一声就蹿出去,走了。「这是你们那个啥老乡吧?」大波笑笑。我只好摊了摊手。

  「也是艺术学院的?」

  我继续摊了摊手。

  「官二代吧?」

  「靠!」我不得不正视了大波一眼:「你咋知道?」

  「一看就是个衙内嘛,这种傻逼哥见多了。」他操起狗不理,一口塞了满嘴包。

  确实是保时捷,在综合大楼前看到这只浅灰色蛤蟆时,我便想到了陈晨。遗憾的是,车里没人,当然,更没有李俊奇的大奶女友。但我困惑的无非两点:一、陈晨跑文化大楼干啥?二、他胳膊好得是不是略快了点?

  大厅灯火辉煌,畅通无阻。走楼梯上了三楼,结果剧团办公室的铁闸门半掩着。这个时间点,说正常也正常。暑期实习那阵,好几次捎宵夜给母亲,这道门从未见锁过。不等我摆手,陈瑶一下就闪回了角落里。我正打算叩门,不想内里泄出道女音「干啥呢你……还撵剧团了」,清脆而凛冽,不是母亲又是谁。真是令人沮丧。我的设想是,叩开门后,击掌为号——即,我拍拍手后,陈瑶会像电影里贿赂高官的女姬那样打帘子后缓缓飘出(这样会让自己显得更帅气),现在一切都搞砸了。就在我准备扯开嗓子叫声「妈」时,一个男声迫不及待撞进耳膜:「电话不接,信息也不回。」猝不及防,我脑子「轰」地一下,似枚惊天巨锤。

  「说过多少次,没必要,你咋老这样。」母亲声音紧绷。

  我靠近门道,往里瞅了瞅。

  「我真的喜欢你,凤兰。」果然是陈晨,他像游魂一样靠了过去,将手搭上母亲肩膀。

  「别这么叫,」母亲啪地打掉肩上的那只手:「恶心。」

  「你以为我说着玩儿?」陈晨道:「俩老阴B ,看你时的眼神像要吞了你似得。」陈晨口气很下流,他接着道:「相信一见倾心不,自打那次在古镇照过面,我就迷恋上了你,想得心痛啦我。」敢情这傻逼狗血脑残剧看多了,并且还是最恶心那种。

  「别说了!陈家没一个好东西!」母亲看都没看他一眼,板着脸起身走开,双臂抱胸停在了门后,正对着大门:「你心理是不是有啥问题。」我一度以为她发现了我,然而并没有。眼前母亲的胸膛上下起伏。很显然,屋里的对话陈瑶也听到了。有时我怀疑她脚底是不是真生了猫科动物的肉垫,被她拍得猛颤了一下我才发现我女朋友已站在身后。好一阵子没了声音,要不是陈晨舔着脸跟过去,又打算把手放上母亲肩头,我都怀疑时间已经停了。「拿开!」母亲闪了下肩膀,没摆脱,她勐然转身,后退俩步:「有病你!!出去!」不容置疑,她的眼神有点儿像在看死人,冷澹、厌恶,刀片一样。

  「那个……凤兰,在他们面前说我把你当妈看,是心里话。」老半晌,陈晨憋出一句雷人的话来。

  「当不起。你都两个妈了,」母亲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缺母爱啊?」

  「我五岁就没妈了,周姨和干妈她们是对我挺好,不过,说了你别笑话我,只有你,才让我找回那种……那种孺慕的感觉。」

  「哼,还掉书袋了,你配说孺慕吗?」母亲冷笑一声。

  陈晨突然抓住母亲的手腕道:「要不我真叫你妈?」他的庸俗和他的灵感并非不共戴天——只是母亲很不客气地抖手甩掉,声音尖细清脆:「犯不着!你没事干就在水坑照下自个儿。」她扭身坐到沙发上。我不得不承认我这老乡是个比较注重自己扮相的人,尽管气得脸都绿了,他仍然不疾不徐跟上去,坐在了一旁的沙发扶手上。

  母亲楞了楞,噌地就站起身来,眼都没抬:「行了,你就呆这吧,大不了我走。」

  「你是不求我,但你家那位的养猪场,你的剧团,甚至还有你儿子的学业,哪哪鸡巴不看陈家脸色,」陈晨呱呱两声,像只蛤蟆:「梁致远,梁致远算个屁啊!」

  我眉毛立刻皱了起来,瞥了眼母亲,感觉她全身都在发抖,咬肌格外分明:「有完没完?啊?——你别太过分了!」她俏脸紧绷,立在门边,似乎有点难得一见的烦燥不安。

  「我早看出来了,不就一个猪倌嘛,」有人开始忘乎所以:「但儿子是你软肋,你还不知道吧,严林女朋友……」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嘭」得一脚踹开大门。用势之猛,以至差点撞倒母亲。冲进屋,我对着傻逼就是一脚。这一脚大概是踹在了胸口,陈晨直接横着身子从沙发扶手翻了下去。没能听到他的叫声,但我觉得出于礼貌他也应该叫一声。

  绕过母亲时,她喃喃地唤了声林林,或许没有。我他妈哪顾得许多。不等陈晨爬起来,我又是一脚,这次踹在脸上,于是他又滚到了地上。陈晨左手攀住办公桌腿试图站起来。我拽起他的大背头,对着脑袋就是一膝盖,这货总算哼了一声,说了句你什么什么的,可惜没能听清,这样挺好,起码证明咱不是在欺负一名聋哑残障人士。母亲叫了声林林,我没回头。「行了,林林。」她又说,嗓子哑得厉害。我扭脸瞥了一眼,母亲下身阔腿裤,上身是件暖灰色套装,领子打着结,像是老天爷下得道符咒。她望着我,犹豫着是拉开我还是拉陈晨。就这一瞬间,我脸上挨了一拳,等回过神来,已被陈晨抱住,他满脸都是血。「别打了,都别打了!」母亲索性叫了起来。而陈瑶,站在门外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在我暴起的那刻,她似乎就没打算阻止我,有点世外高手的意思。母亲当然看见了陈瑶,或许过于突兀,她应该足足愣了好几秒,那丰润的嘴唇动了几动,也许不经意蹦出了几个拟声词,也许什么都没有。至少我没听见。

  陈晨个头不低,甚至有点偏高——至少比我矮不了多少。我试了两次都没挣脱开,只好反手一肘捣在他的耳侧,这货「嗷」了一声,这回没费多大力气就把他压在身下。按着那张脸,我猛捶了几拳,没两下他就软了下去,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别打了!」母亲带着哭腔,来拽我的手。只觉喉头滚动了一下,我一把将她甩了开去,她似乎坐到了地上。陈瑶终于惊呼了一声,我忍不住回头瞅了一眼,母亲发髻都松散开来。我心里蓦然一痛,转身操起办公桌上的茶杯,揪着陈晨的头发,卯足劲来了一下。在我打算搞第二下时,「严林!」母亲吼了一声:「再打就出事儿了!」她在我身后喘着气,一抽一抽的。这时,陈晨脑壳上的血便淌了出来,糖浆般滑过耳侧,流向脖颈。

  我松了手。老实说,我惊讶于自己下手会这么狠。其实从小到大,除了初二那阵弄了个「老秃逼」绰号,我也没怎么真正打过架。上大学后也就有过一次,还是二十几号人打五个,就在平阳工学院新区的后门口,碍于情面我不得不上去踹了一脚,就这,被派出所追了大半夜。母亲不知道这些,她唯一知道的大概就是九八年我差点捅死陆永平那次。

  我以为陈晨晕了过去,不想母亲蹲他旁边,捂着脑袋叫了叫。这货猛地「操」了一声——好像是的,满嘴是血,难免口齿不清,但那种情绪不会错。我吸吸鼻子,照准裆部抬脚踹了上去。没敢用全力,但效果还是很可观,这个装死的人立马叫了一声,差点像热锅里的龙虾般跳将起来,跟着,他弓起身子开始蠕动,空气中飘荡着一丝血腥气。「有脸的没?大胸女呢?牛秀琴呢?打架也打不过,只会躲在爹妈后面装乌龟。要不要篮球单挑一场?屁个15号。」我刚想再来一脚,母亲突然抱住了我,「林林!再打就真出事了!」她说。

  居高临下,我望着母亲,她柳眉紧锁,白净的脸上淌着两行泪,额头上星星点点。如你所料,她身上香香的,于是我就撇过脸。抹把汗,深吸一口气,随后我猛地甩过头,盯着陈晨,平静地吐出两字:「滚吧。」

  这货接连咳嗽了好几声,扶住办公桌蠕动着,像只变异了的两栖动物。

  陈晨爬起来,头也没抬,正准备往外走。母亲叫住他:「东西拿走。」然后我才发现南侧办公桌的一角,摆着个狭长的棕色木屉,应该是个饭盒,做工相当考究,屉身右侧刻着俩不起眼的小字——三谷。陈晨抱着头,眼神躲闪,嘴角翕动了下。应该是的,他仿佛打算说点什么,我倒希望他真能说点什么出来。然而非常遗憾,此人最终屁也没放一个,可以说速度极快,半分钟不到,他抄起木屉,捂着脑袋一路摇摇晃晃冲向门外。到门口时,一直没吭声的陈瑶「呸」了一口,她说:「瞧他那瘪三样。」母亲喘匀了气,她摆了摆头:「终究是温室里没长大的孩子。」

  搞不懂她这么说什么意思,我吸了吸鼻子,感到浑身湿漉漉的。

  「脸没事儿吧?」母亲声音轻柔了许多,伸手给我抹抹汗,又抽了几次纸巾让我按住伤口:「你傻不傻。」我楞了楞,看看手上的血,只觉眼眶跳跃着。我没敢看她,只能扭脸盯着窗外。情绪很快平复下来。母亲让我转过脸,拿创可贴给我包扎了下,「还不洗洗去。」她说。

  我并不知道自己脸上、胸口乃至裤腿上沾了那么多血。等我光着臂膀打卫生间出来,她俩已经把屋子收拾的差不多了,门窗敞开着,月光水银般洒进来。而母亲,正满屋子喷着除味剂,八分阔腿裤扑扇得像一对宽大的黑色翅膀。我瞥了陈瑶一眼,后者缩着脖子眨了眨眼,兔子一样。我呆呆地看着那些喷出的水雾,在白炽灯下,他们散射出虹的光晕,简直不可思议。后来母亲问我俩吃饭没,陈瑶说吃了,刚从家里出来。于是前者就剜了我一眼:「回来这么长时间都不能吱一声,真有你的。」走廊里裱了些评剧名角儿的老照片,陈瑶瞧得津津有味。后来谈到旅游节,我说陈瑶本来想到剧场瞅瞅,结果这么早就关了门,明儿个该不会要放啥大招吧。

  「哪来的大招,一连忙活几天了,这不歇歇哪行?」白我一眼,母亲便出去了,再进来时她扔给我件劳什子秋衣,让我赶紧儿穿上。说是秋衣,其实就一戏袍,估计也就舞台上小生常穿的绸服啥的。

  「谁的。」

  「小郑,」母亲啐了一口:「给你带沟里了都,你郑叔的,」

  「这咋穿?」

  「咋穿咋穿,挡个风就行,」说完她又剜我一眼,皱着眉:「麻溜点儿。」

  「去哪儿?」

  母亲冲陈瑶招了招手,后者憋着笑,屁颠屁颠地。于是一缕香风打面前拂过,母亲才说:「瞅瞅你那张脸,国宝嘞。」当我很快意识到脸上的火辣时,还是瞥见了一汪湖水里的那抹隐蔽笑意。它深邃得像某种神秘通道,而外面的月亮,却大得离谱。

               第二十六章

  字数:11357

  周六上午唱的是《马寡妇开店》,张凤棠演马氏,郑向东演狄仁杰。或许是知根知底,看这俩人在台上咿咿呀呀,我总嗅到那么一丝恶搞的味道。陈瑶瞧了一会儿就没了兴致。毫无办法,这是年轻人的通病,抚须大笑的狄大人要是知道台下上演着这么一出,准会痛心疾首、扼腕长叹。

  在平海广场上瞎逛一通后,我带着陈瑶去了趟平渎庙。正午十点多,恰好赶上河神祭拜大典,这锣鼓喧天、人山人海的,怕是不能更热闹了。先杀鸡,再祝酒。老实说,杀不杀鸡无所谓,整缸整缸的美酒(「美」只是修辞,我又没喝,岂会知道它美不美)就这么倒到河里,我还是觉得可惜了了。而司仪的普通话过于工整,搞得主祭的土话始终夹着股屁味儿,整个场面实在尖锐得让人牙痒。陈瑶说不记得以前祭拜过啥河神啊,我告诉她不记得就对了,这狗屁大典是跟创卫和发展旅游城市一起开始的,起码得2000年以后了,东施效颦,说是学习古镇。打庙里出来,我们沿着红宫墙走。陈瑶说她初中就在附近。

  「你不是在实验中学嘛?那儿离这儿可远着呢。」

  「我初二才转校好不好,真当我地理白痴啊?」

  「城关一中是吧?」我瞥陈瑶一眼,笑嘻嘻的:「上初中那会儿我可老跑那儿打球,你们学校全怂货,来一个我灭一个。」

  她却没了音。也有音,那种声音我说不好,或许是轻轻咳嗽了一下。一时身后的典礼变得更加喧闹。

  「咋了?」我只好问。

  「没事儿啊,」陈瑶笑了笑,也不抬头:「那会儿我爷爷七十多了,还在一中外面卖油煎。」

  「嗯。」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能把车把扭来扭去。

  「我爸让他收摊,咋说都不行。」

  陈瑶很少提及她爹。我觉得这个话题有点危险,不由瞅了她一眼。正是此时,身后的司仪叫道:「下面有请祭祀大典的主办方之一,文体局局长、党组书记陈建军同志登台致辞!」很快,那熟悉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浑厚依旧。或许不该有啥意外,但我还是愣了一下。「陈晨他爹。」好半会儿我说。

  「啥?」陈瑶总算抬起了头。

  「台上这人是陈晨他爹,就昨晚那个,艺术学院十五号。」

  「哦。」她说。

  关于昨晚的事,母亲绝口不提,我也没问,主要是陈瑶在身边。通往诊所的路上,好几次我都想打破车里的寂静,嘴唇却干涸得怎么也张不开。还是母亲先开口,她长叹口气,轻声说:「以后别糟践自己。」说这话时,她直视前方。对我的脸,医生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问了下是不是伤口崩了。当母亲要求开点消炎药时,他摇摇头说用不着。陈瑶紧跟着嘀咕了一句「好歹是肉啊」,是啊,好歹是肉,我也是在拆创可贴时才疼得一声轻呼。我说:「操!」母亲跟没听见一样。出了诊所,直奔平河堤边烧烤摊。吃完宵夜,这一来二去就小半宿,因为第二天的演出,陈瑶想看戏,母亲说那好,不如陪她在剧团将就一宿得了。送我回家时,我以为母亲会说点什么,但实际上什么也没说,只是叮嘱我要对陈瑶好一点,略一犹豫,她说:「以后别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了。」估计她老指得是蒋婶,我说知道,话出口才方觉突兀,不由红了脸。不等我抬起头来,她已调好座位,将毕加索发动起来。

  临下车,鬼使神差地,我对母亲说:「要是太辛苦就不要做了。」这话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

  「都过去了。」母亲声音不大不小,她瞥我一眼,又扭过脸去,许久再无动静。

  周六一整天都在市里晃荡,出于礼貌,按母亲说法,「戴个口罩也误不了你啥大事」。折腾小半宿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其具体表现就是——脸上淤青消弭得忒快,回家途中我们还顺道去了趟艺术学校。宿舍楼已竣工,但尚未投入使用。学校也没正式招生,除了基础戏曲班的几个人,其他都是兴趣特长生。母亲说走一步算一步吧。理应如此,不然还能咋地。几经犹豫,周日一早我们还是杀往原始森林。一路上扯了好多大红条幅,不是庆祝平海国际旅游节就是欢迎什么省委市委领导莅临指导工作。这屁眼舔的,至于「传说」的那位省一号韩友山有没来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些和我无关,我只关心自己的膀胱。

  打景区宾馆的厕所出来,我邀请陈瑶也进去放放水。她先说不去,后又说去。手忙脚乱地把俩大包丢给我后,她便朝厕所走去。就这当口,打里面出来个油头粉面的货,俩人差点撞上。货「咦」了一声,扶了扶眼镜说:「你怎么也在这里?」一口新疆普通话,但咬字清晰。如你所料,我吓了一跳。不光我,陈瑶大概也吓了一跳,她老连退好几步,半晌才说:「瞎玩呗,你能来,我不能来?」

  货两手操兜,四下张望一通,目光在我身上停了好几秒。打一旁经过时,他冲我点了点头,我也只好冲他点了点头。这人大概三十多岁,个子不高,西装革履,梳着个偏分头,皮鞋锃亮得过分。我问陈瑶这谁,她说她不喜欢这个人。

  「谁啊?」

  「算是我妈的一个同事吧,」犹豫了下,她说:「咱俩回去吧。」

  「你不上了?」

  公交车走走停停,等到商业街路口已近三点半,平海广场上陈瑶狂奔。我问她咋了,她头也不回:「厕所!」不等话音落地,她人已消失不见,比兔子她姥姥差不了多少。

  绕着河神像溜达了一圈儿,鬼使神差地,我突然就想上红星剧场瞅一眼。或许是旅游节都奔原始森林去了,稀稀落落的,人也不多,台上正演着《刘巧儿》。倒不是我有这眼力劲儿,而是电子提示牌上写明了是「刘巧儿」,你甚至能看到一句句滚出的台词。本想上后台瞧瞧,结果在入口正撞上张风棠。我问我妈呢,她说在办公室吧,哪能老跟我们员工待一块儿。在我扭身向外走时,她突然来了一句:「林林,能不能帮忙下点电影!」

  综合楼大厅也是空空落落,连个鬼影儿都没,我一溜小跑,竟有些气喘吁吁。

  刚推开铁闸门,便看到一个男的从母亲办公室走了出来。黑夹克,蓝牛仔裤,白衬衣,无框眼镜,小平头,以及扭脸看见我时不经意扬起的法令纹。我知道我肯定会遇上陈建军,但没想到这么快。于是我直愣愣地站着,再也挪不动脚步。大概有个两三秒,母亲也出现在视野里。白色高领毛衣,棕色针织修身长裙,深红色短靴。她细腰娉婷,脸上毫无表情,嘴里似乎还说着什么,但一切都凝固于瞅见我的那一瞬间。然而,其他人还在动。很快,大变活人似的,牛秀琴,那什么会长,俩老头一老太太,姥爷师兄家的二闺女都从口袋里蹦了出来。

  「你咋来了,陈瑶呢?」母亲冲我招招手,又面向拥挤在走廊里的众人:「我儿子,」我慢吞吞地走了过去,仿佛要在瓷砖上踩出脚印一样。「大三了。」母亲小声说,她柳腰轻摆。

  牛秀琴站在陈建军身侧,她在冲我笑。

  黑夹克点点头,先是面向母亲,后又面向我,他扶扶眼镜:「小伙子真是,啊,又帅又精神!」这么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为了表达自己的笑意,他甚至单手操兜,仰起了脸。如此清晰,那法令纹看起来像真的一样。突如其来,一阵战栗袭遍全身,我捏紧拳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一种如大海般磅礴的冲动令人头皮发麻。走廊里无限光明,那些评剧人物的肖像齐声高歌,震耳欲聋。这时,牛秀琴向前迈了两步,她抓住我的手说:「那可不,林林啊,又帅成绩又好,还玩乐队呢。」

  「是吗?」陈建军说,好一会儿,他扭身面向着母亲:「你儿子啊,真争气,有出息,我家那个,给你说,数学交白卷,英语直接没考!嗬!」

  母亲直视前方,没搭茬。

  「陈书记,张团长牛秘书你们聊,」老太太笑了笑,扯上其余四五人:「大家伙儿就上外头等去了哈。」

  母亲冲那伙人笑笑,算是作答。

  待一干人等消失,陈书记说:「其实这次来,算是登门道歉,小严啊,」他又面向我:「严格来说,主要是我给你和你妈赔个罪。」

  「凤兰,哦不,张团长。」

  母亲还是没理。搞不好为什么,连她的呼吸都若有若无。于是,我也不吭声。

  「那个败家子儿,他妈过世的早,我管教失当,管教失当啊。」此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不管怎么说,犬子冒犯了你,啊,冒犯你们老严家,于情于理,都是我的责任,张团长你嘞,也不要因为怨恨我,就净说些气话、撂挑子不干了,犯不着,犯不着。」说到后来他还笑了笑,接着道:「培养人才是有意义的,我只是不方便出面,不然啊,真想自己接过来。」

  牛秀琴也笑着附和道:「你看你看,要不怎么说您是领导呢,这当领导的格局就是大。」

  「啥格局,知错就得认错,虚心接受人民群众批评,是不是?党的队伍容不得任何沙子,领导干部更不允许带病上岗,对不对?」我不知道这个傻逼哪来那么多废话,起码在我的经验里,陈建军是个话多的人,戏精不如干脆转行唱评剧得了,我真想这么告诉他。果然,「要实在不行,我就文化局入股了。」戏精喘口气,垂下了头,双手叉腰。不知为何,他的黑夹克鼓鼓的,像个驼峰。许久,他骂了声「兔崽子」。

  母亲总算哼了一声:「陈书记真是费心了,不过用不着,我们这搞演艺行业的,充其量在您手下混口饭吃,真的没那么重要。」印象中,母亲很少跟人闹红脸,与其说脾气坦,不如说是不屑。

  「哪能,哪能啊,那可不能,领导就是开个玩笑。」牛秀琴适时哈哈了几句,这才想起放开我的手。

  后来他们便谈到什么基金会啦,老艺术家的奉献精神啦,林林在学校篮球也打得怎么怎么老厉害啦。当然,主要是牛秘书和陈书记在谈。老实说,牛秀琴的屁味实在让人有点消受不起,于是母亲让我进去等。「这领导都认错了,大家伙还都在外头等着呢。」牛秘书最后总结,直到欢声笑语和脚步声打楼道里彻底消失,我才进了团长办公室。

  本以为母亲会很快回来,结果倚着门呆立半晌也没捕捉到她的任何声音。空气中残留着某种发霉的烟味,说不上为什么,辛辣异常,像是在烟丝里撒下了孜然。南侧的玻璃茶几上,几只陶瓷茶杯一溜儿排开,若干还冒着热气,旁边散着些瓜果残骸,两堆花生皮兀自摊开,宛若隆起的坟冢。我几乎能看到他们深陷在沙发上口水四溅的模样,特别是陈建军,手舞足蹈,口若悬河,夸张得令人作呕。别无选择,我把窗户开了条缝儿。不想适才的一干人等随冷风一起涌了进来,他们正沿着蜿蜒小径向大门口进发,陈建军和牛秀琴并肩走在最头,中间是老头老太太,母亲和中年妇女掉在队尾。阳光如此猛烈,以至于随时准备将他们吞没。队伍在门房前停了下来,母亲两手操兜,跺了跺脚,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扭脸往窗口扫了一眼。我觉得应该躲开,但事实上并没有动——是的,或许寒冬使人凝固。

  在屋里兜了一圈儿,磕了俩瓜子后,我就不知该做点什么了。北侧靠墙搁着一个棕红色玻璃书橱,上层摆了十来个奖杯,可谓各式各样、五花八门。数了数,由平海市政府颁发的年度文化贡献奖有四座,都是玻璃的,通体冰凉,于是我就打了个寒颤。其余大概都是金属材质,非白即黄,有些还系着红丝带,不能说多丑吧,肯定也谈不上好看。造型最像奥斯卡金像奖的有两座,都是全国戏曲协会搞的,一个是优秀团体奖,一个是什么表演类金奖,当然,说是金奖,看起来也金灿灿的,其实只是黄铜,母亲说那点镀金赶不上爷爷早年烟袋锅上的一个小金扣。没记错的话,这两座奖杯都是在天津颁发的。就这么瞅了一阵,我关上门窗,朝卧室走去。门锁着,费了一番功夫才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到了钥匙。扑鼻一股清香。黄蓝条纹床单,粉色刺绣被罩。我在沙发上坐了片刻,又起身上卫生间放了放水,再回来时就滚到了母亲床上。下意识地一番摸索,什么也没有,虽然我也说不好自己在找什么。打床上坐起,又在床头柜里翻了一通,除了卫生巾、感冒消炎药和若干化妆品外,只找到两本书。

  《加缪全集》是老书,以前在家里见过,另一本油墨扑鼻,显然拆封没多久——耶利内克的《钢琴教师》。这位去年刚得诺奖,小说没读过,同名电影倒是在平阳火车站附近的午夜场看过,剧情忘得精光,只记得男女主在公厕拥吻时那粗重的喘息让我于昏昏沉沉中猛然惊醒。隔三差五地扫了几行,也没瞧出什么高明来,刚要放回抽屉才发现书尾内页写着几个字,狭长瘦削,龙飞风舞,力透纸背。得有个十来秒我才认了个全乎:赠凤兰,友,01.01.于是我又把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随后——当然物归原位,给俩抽屉都归置了个妥当。可能是夏秋衣物都被拾掇起来,衣柜里有些空荡,一套西服,两身呢子大衣,一件羽绒服,几条裤子,晾衣杆一大半都光溜溜的。底层大抽屉单还是内衣裤,我情不自禁地摸摸嗅嗅,又迅速放了回去。几个抽屉边边角角都摸了一通,别无所获,只是一种莫名香味充斥胸腔,令人头昏脑胀。我也说不好是香水还是什么杀虫剂。直到陈瑶打电话来,我才兀地意识到,那个黄褐色纸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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