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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往事-寄印传奇纯爱版(上部)(16-30完) - 1,3

[db:作者] 2025-08-08 09:31 5hhhhh 2420 ℃

  我赶紧洗脸刷牙,完了给陈瑶打了个电话。当她的声音传来,我又不知说些什么好了。瞎扯一通后,她问我什么情况到底。我说:「我妈来了。」这下轮到陈瑶语无伦次了。她先说哦,又说妈呀,然后就没了音。我说喂。「嗯,」她沉吟片刻,又沉默半晌,最后问:「我先不去行不行?」近乎哀求。

  出门时费舍尔换下了佩顿,而上一场最后0.4 秒正是前者绝杀了邓肯。我突然为马刺捏把汗,瞟了眼时间栏:12:38分。

  母亲果然在,令人惊讶。每次在家以外的地方见到她,我都会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但她确实近在眼前。零号楼的梯形平台巨大而阔气,母亲站立其上,在被平阳的风拂动头发的同时,又被身后巨大的钢化玻璃纳入腹中。

  「来了也不提前说声。」登上台阶时我肯定眉头紧锁。

  母亲双臂抱胸,笑吟吟的,却不说话。等我走近,她才拍拍我:「就是要杀你个措手不及啊。」

  我确实措手不及,只好吸了吸鼻子。身前的女人香喷喷的,杵这么个地方有点过于夺人眼球。「走啊,哪儿吃去?」我接过手袋,抬腿就走,在此之前偷偷瞄了一眼玻璃。

  母亲着一身银灰色西装套裙,饱满的丰臀在细腰下浮凸而起。她跟着我挪两步,又停了下来:「急啥,等个人。」

  「谁啊?」我有种不详的预感。

  「来了你就知道喽。」风真的很大,母亲仰脸笑了笑,眼睛都眯了起来。几乎与此同时,她语调一转:「咦,差点忘了,陈瑶呢,还要藏啊?」

  「哟,这次没把名儿忘了。」

  「妈记性是不行了,生怕再说错名儿把儿子给得罪了,专门拿个小本本抄了几十遍。」

  我无话可说,只能切了一声。

  母亲挽上我胳膊,笑靥如花:「人哩?」

  「人有事儿,来不了。」我不看她,却能感到聚光灯一样扫来的目光。片刻后,实在忍无可忍,我扭脸说:「真有事儿啊。」

  母亲哼了一声,随后就笑了出来,秀发乱舞中露出晶莹的耳垂和白皙的后颈。即便笼罩在阴影中,那温润的脸颊也直晃人眼。我不由呆了呆,然后就看到了贺芳。她骑着自行车,打西侧甬道缓缓驶来。阳光把玻璃生生切下一块,于是老贺和自行车都开始变形,仿佛冰块在消融。

  见了我,老贺并未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惊讶。这就叫狡猾。她甚至对母亲说:「严林啊,聪明,好学生一个!」

  我只好帮她把自行车扛了下去。

  接下来,我以为她会拿走属于自己的车。然而没有。老贺挽上母亲的胳膊,便自顾自地朝前走去。我也只能推着车在后面跟着。正值周末,校园里人来人往。我们仨像某种奇怪的展览装置,几乎吸引了迎面而来的所有目光。这种感觉很不好。而老贺还要时不时地扭过脸来,不知是提到了我,还是担心自己心爱的车。老实说她也不算矮,但跟母亲站一块就如同被削去了一截。这种感觉就更奇怪了。何况老贺屁股后还长了双眼睛。没错,就趴在雪纺长裤上,冲我一眨一眨。

  上周六补的是5 月4 号的民刑两大件。老贺姗姗来迟,匆匆离去。事实上呆逼们曾打赌她老为情所伤,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复原。所以老贺能来上课已是全天下伤心人的胜利。我一度以为也是我的胜利。关于论文,她提都没提。课间我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也没收到任何催促或警告。这让我天真地以为自己度过了难关。当然,我也并未真的打算不写。我只是觉得,既然你不急,我也无需太为难自个儿。遗憾的是到了周三,我便被老贺一举击倒。毫无防备。临下课时她突然当众说起论文的事,扬言看来我是准备好挂科了。

  老天在上,我真的不曾有此准备。我赶忙说已完成,添上目录索引,周四就能交。又不是毕业论文,要什么目录索引,日他妈的。当天我夜以继日,东拼西凑,以期能蒙混过关。

  不料,这直接惹毛了办公室里的老贺。一声不响地读完全文后,她毫无征兆地上窜下跳起来。她说我「写的是屁」——原话如此。说王利明王泽鉴都能抄一块,竟然还有拉瓦茨。说我胆大妄为真是闻所未闻。最后她把那几页纸扔我脸上,声嘶力竭地总结道:「抄都抄不好,你说你还能干什么,啊,怎么不去死呢!」她是这么说的。最后一句还重复了一遍,以示强调。然后大滴大滴的眼泪就砸到了地上。起初我以为是汗。你知道的,高强度劳动的等价交换物。但后来老贺呜咽起来,我就明白世间本不该有如此汹涌的汗水。我只好关上了门。老贺扶额在办公桌前坐了许久,我估计得有小半个钟头。等她起身抹脸,戴上眼镜,再看到我时,似乎有些惊讶。移了移鼠标,她缓缓坐下说:「两周时间,好好写,没有下次了。」

  一路上她俩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清,总之唧唧喳喳的,全然忘却了我这个苦劳力。

  午饭在校宾馆餐厅。等在包间里坐下,我才发现眼前的两人脸蛋都红扑扑的。真是不可思议。关于老贺与小李的浪漫情事,我倒希望母亲真把那晚的八卦当成个饭后笑话,不然,如今急转而下的事态会使我这个八婆分外尴尬。起码也要保持更新啊。

  老贺让我点菜,我实在不好意思,就推脱说女士优先。俩女士研究半天,点了个干锅,外加一只白切鸡。完了老贺仰脸叹口气,看看我,又转向母亲:「搞了半天,你弄个儿子在我班里!」她想表达出一种幽默,而且成功了。事实上仰脸挺大胸的一刹那,她就已经成功了。我低头抹抹鼻子,听到母亲说:「那是,我都监视你两年了,要不是有人泄底啊,我还得监视下去!」就这么两句没头没脑的话让两人笑了好一阵。我抬起头时发现她们的脸蛋更红了。

  高校宾馆的星级难免有水分,从装潢之陈旧可见一斑,但菜真的很地道。母亲的连连夸赞令老贺颇为得意。于是她就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关于这个四星级宾馆的唯一八卦——园林学院前院长雇凶杀妻的故事。

  此故事与宾馆勉强的牵连就是杀手的身份——餐饮部的一伙计。即便如此,提到该案人们总会率先想起校宾馆以及令人谈之色变的藏尸情节。没记错的话,法学第一课老贺便讲过这个刑事案例,亦如此刻地兴致勃勃。至于某院长,只要加个前字,哪怕短短五年光阴也足以把他从大部分人的记忆中抹去。我们只知道,这位省十大杰出青年、鲁班奖得主、前政府智囊主导设计了省地标建筑平阳大厦。而这在事发前当然是恨不得裱到校门口的荣誉。所幸今天老贺略去了藏尸情节,在感叹了爱情的蹉跎和婚姻的多变后,她问母亲:「还记得郭晟不?」

  后者显然没了印象,看看老贺,又冲我笑了笑。

  「杨玉玉啊,我上铺那个瘦高个儿,武汉姑娘。」

  「啊。」

  「杨玉玉的男朋友就叫郭晟啊,忘了他请咱在小食堂撮过两次?」

  母亲点点头,应该是想了起来。

  但老贺依旧不依不饶,仿佛回忆的宝葫芦一旦打开便再也堵不住口:「跟杨玉玉一样,长竹竿儿似的,见人先笑,贼和蔼了,就脑袋有点光,二十多就秃。」老贺肯定以为自己身处课堂之上,肆无忌惮地手舞足蹈起来。可惜谁也搞不懂她要说什么。咕咚咕咚地喝下半杯橙汁后,她看看母亲,又看看我,最后再次转向母亲:「郭晟就是那个院长,杨玉玉就是被害人。」老贺多么不该在这种场合追求一种戏剧效果啊。上述话语短短几分钟,却使得气氛骤变,大家都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包括老贺自己。她饮牛似地喝下另半杯橙汁,长叹了口气。

  「命运啊,」母亲也叹口气,随后瞥我一眼,「快吃,鸡都是你的。」完了她捣捣老贺:「你呀,一点儿没变!」

  贺老师扭脸笑笑,丰唇抿了抿,母亲的手机却响了。可能调成了震动,嗡嗡嗡的,有点刺耳。母亲拿出手机,点点头,起身走了出去。短高跟的叩地声使走廊变得空旷。这下我只好独自应对老贺了。她操起筷子说:「以前给你们说过吧?」

  我说:「啊?」

  「那个案子。」

  「哦,说过。」沉默片刻。

  「你不吃藕片?平阳就这个有名了。」

  我只好掇了两筷子。

  「藏得挺深啊你?」

  「啊?」

  「啥时候知道的?」

  「也就五一那阵。」我脱口而出,又觉得这么说不妥,脸瞬间涨得通红。老贺也好不到哪儿去,没准跟小李在一块她脸都没这么红过。神秘而可怕的青春气息啊。

  「我跟你妈最铁了那会儿。」「要不是你妈开车,今儿个可得喝点儿。」「你爸干啥的?」「剧团我在电视上瞅着了,你妈在学校就唱得好,就是环境不兴这个。」「你属啥的?」无法想象老贺也可以如此唠叨,我倒宁愿跟她谈谈物权法草案。好在母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松口气,几乎要侧过身去。它却又停了下来。「喂。」这次声音有点响,母亲再次走开。我抬头看了老贺一眼,她说:「以后当律师啥样,瞅瞅你妈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母亲便推门而入,速度之快令人惊讶。

  老贺说:「大忙人!」

  「那可不,」母亲笑了笑,捋捋头发,甚至长舒口气,「咦,你俩是不是都没吃啊?」

  打宾馆出来,母亲说她要和老贺说会儿话。我说那我先走。她看看表,说:「别走远,二十分钟后回来。」

  我实在没地方去,只好跑校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喝了罐啤酒。隔着铁栅栏,隐隐能看到她俩在垂柳下的长椅上坐着。约莫过了半个钟头,母亲才来了电话。于是我就往回走。两人已行至雕塑西侧的甬道上。见我过来,老贺便跨上了心爱的自行车。我说:「贺老师再见。」她笑着说:「别忘了论文。」我这才发现自己大意轻敌了。

  果然母亲问起论文。我不晓得她知道多少,只好避重就轻地「如实相告」。她说:「你是不是太吊儿郎当了?」

  我说:「哪有?」

  她说:「严林你听好了,其他我都由着你,学习上瞎搞我可饶不了你。」她确实是这么说的,就站在校门口。不知是平阳的风还是其他的什么让她眉头紧锁。第一次,我发现自己比母亲高了那么多。直到站在毕加索旁,我都没说一句话。母亲捅我一肘子说:「咋,还生气了?」

  我确实没生气,于是我说:「我没生气。」

  「德性,」母亲拉开车门:「上车。」

  「干啥去?」

  「上去再说。」她在我屁股上来了一巴掌。

  为了证明自己没生气,我主动询问老贺跟她聊什么了。

  母亲呸一声:「女人家的事儿,你个大老爷们瞎惦记啥?」片刻,她又小声嘀咕:「你贺老师都分手了,你也不给妈通个气儿。」

  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忍无可忍地笑了出来。

  「你这人真是没一点同情心啊。」母亲瞥了我几眼,脸蛋绷了又绷,终于噗嗤一声趴到了方向盘上。

  科技市场在北二环,一来一回将近俩小时。装了四台机,家用一台,剧团三台。如你所料,上次母亲捎回两台,信息化时代嘛,办公效率确实能提升不少。母亲问我要不要再整台笔记本,我赶紧摇头。她问咋了。我说用不着。倒不是真用不着,而是众所周知在大学宿舍里电脑就是时间黑洞。又不是搞工科的,打发无聊时光理应用些更高明的方法。

  期间母亲接了好几个电话,完了说现在外出邀请越来越多,这半个月都十来个了。

  「邀请多还不好?」

  「人都拿你当戏班子,无非是红白事儿、赶庙会,顶多有俩仨文化节,跟妈的初衷还差得远啊。」

  我这才想起正事,遂问评剧学校的合同签了没。

  「谈妥了,」母亲笑笑:「过几天在平海有个签约仪式。」

  我不由松了口气,却又感到浑身轻飘飘的,什么也抓不住。而头顶的阳光却生猛有力。去范家祖宅的路上,陈瑶来了个电话。她问我在哪儿。我说车上啊。

  「令堂走了?」

  「还没。」

  「噢。」

  我想说「噢个屁」,她已挂了电话。母亲问谁啊。我说陈瑶。她问咋了。我说没事。她白我一眼,好半会儿才哼了一声。

  然而刚进大学城,我就看到了陈瑶。她梳了个高马尾,穿一身白边紫叶连衣裙,仰脸站在路边摊的遮阳伞下。四点光景,马路上没几个人,光溜溜的柏油路亮得像面镜子。耀眼的风裹挟着地底的热气,扯得五花八门的塑料袋漫天飞舞。这一切搞得陈瑶分外古怪。我只好靠了一声。

  母亲和陈瑶的历史性会晤已过去十五分钟,我还是有点紧张——我是说我比陈瑶还要紧张。后者已经可以在母亲面前收放自如了。她吸着雪碧,口齿伶俐地谈着自己的专业,仿佛真的攥了把名曰大数据的针,即刻就可以在你脑门上搞一下。现场验收,不甜不要钱。她说的那些名词,那些花花道道,我都闻所未闻,母亲却听得津津有味。我实在无话可说,除非老天爷允许我抽根烟。母亲停好车后,第一件事就是和陈瑶握手。她说姑娘真漂亮,陈瑶就红了脸。当然,也没准是太阳晒红的。随后我们就找了个冷饮店坐下。我快速地干掉一罐啤酒后,只好又要了一瓶可乐。俩女士则慢条斯理,细水长流。母亲问了问籍贯,又问了问专业。虽然这些信息我早给她碎片化地呈报过。关于家人母亲却不去问,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谨慎。两瓶雪碧见底后,母亲看了眼外面的太阳,表达了她想请陈瑶吃饭的愿望。当然,时间上不大对头,于是陈瑶就笑了笑。她穿着平底凉鞋的脚在桌底下偷偷地踢了我一下。「这样吧,」母亲看看表,双手并拢握了握,笑容如外面的世界一样明亮:「你俩要没事儿啊,就陪我逛逛古玩市场,完了请你俩吃饭。」

  古玩市场其实是个旧货市场,包括各种旧书。在旧书业务的基础上,经过填充扩张,短短几年间它就成长为周边省市最大的书市。最关键的是全,多么冷门生僻的东西在这儿你都能找到。于是就催生了一大批淘书爱好者,没事就瞎转悠。一如此刻,他们热粥般在身边流淌,令人无比之烦。母亲说她应邀在平海晚报上开了个专栏,讲一些评剧往事,结果一捋袖子脑袋空空,啥也写不出来。「能抄点也是好的。」她挽着陈瑶的胳膊,笑容可掬。我嘛,自然只有拿包提书的份。这一逛就将近俩小时,我不得不提醒母亲把握好时间,她说皇上不急太监急。

  出来时天已擦黑,母亲轻车熟路地奔往师大南门。她地精般地说大堤上有家烧烤不错,搞得我跟陈瑶一愣一愣的。

  月朗星稀,凉风习习,平海的河水折腾了百多公里后正在我们脚下绵延。我惬意地打了个酒嗝,陈瑶则盛开得如一朵温婉的月光花。难得一见,母亲脱去小西服,扎起头发,说她也想喝一杯。于是就喝。这下连陈瑶也有些肆无忌惮起来。月光茫茫,松软飘忽,笑容皎洁,醇厚似风。我感到自己几乎要融化在这时代的晚上。

  后来母亲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明天回去。完了手机就到了我手里,先是父亲,又是奶奶,说了些什么我也搞不懂。然而挂电话时,手一抖进了收件箱,不经意的一瞥让我的心脏快速收缩了一下。一条收于下午两点四十五的短信:「今在平阳,可否一叙?」是个131 开头的陌生号码。短信只此一条,来电却有十几个,尚存的最早纪录是5 月1 号。也就是上次我回平海那天。搞不好为什么,几乎一瞬间,那个烧烤摊买烤白薯的黑框眼镜便杀出了脑海。磨穿的三千张老牛皮如此刻的夜风般让我的胸腔快速膨胀开来。

  母亲在给陈瑶讲剧团中的趣事,两人不时笑得前仰后合。我放下手机,拿起来,又再次放下,我仰头干下了半杯扎啤。月亮黏糊糊地攀在西边的破城墙上,像什么海底生物的脑袋。陈瑶假天真,恳请母亲来两句。后者清清嗓子,瞥我一眼。我只好把脸扭到另一侧。余光中,明眸依旧秋风般杀将过来,灵巧的双手在月色下似水蛇浮起:「你看它身埋污泥尘不染,正直挺拔欲擎天,耻于群芳争妖艳,只愿馨香远近传。」

               第十八章

  字数:10900

  3000米预选赛跑完时阳光正猛,我躲在主席台巨大的阴影下边喘边兜圈子。陈瑶的服务很周到,又是擦汗又是递水,她扬言「就不劳你们系女生大驾啦」。直到统计结果出来,我们才沿着铁栅栏朝运动场外走去。起初大太阳让人飘忽忽的,后来毛白杨和白桦的影子便落了下来。虽然稀薄,但足够我们从白热化的世界窃取那么一点阴凉。陈瑶有些兴奋——斑驳的光点在小脸上闪烁,使她整个人都闪烁起来——乃至脱口而出要请我吃饭。正是此时,小树林里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真的很尖锐,让人想起肃穆礼堂里的一个响屁,乃是没了鸡巴毛的李阙如。

  他夹着烟,嬉皮笑脸地朝我们挥了挥手,那白皙丰腴的方脸使一茬茬毛寸像极了借来的劣质头套。我多么希望他能再度拥有一头五颜六色的鸡巴毛啊。

  除了李阙如,还有冯小刚、艺术学院十五号、俩略有印象的阿猫阿狗,以及几位装扮前卫而清凉的女孩。他们或坐或靠地占据着俩长凳和一秋千,毫不介意地散发出一股游手好闲气息。此气息我熟悉,在整个九十年代它也曾萦绕于以台球厅或校门口为家的黄毛青年身上。区别仅仅在于后者手腕处用墨水刺上了「愛」和「勿忘我」,前者则揣着三两画夹,颇有点波希米亚式的艺术家风范。当然,这些和我无关。冲他们点点头我就继续走,但冯小刚起身叫住了我。他丢下画板,喊了声严林,几个大步便跨到了栅栏边。

  我只好停了下来。其他几位艺术家也纷纷抬起头,开始用敏感而浪漫的眼光探索我和陈瑶。包括十五号——他瞥我一眼,目光就迅速回到了画板上,至于在画什么只有老天爷知道。李阙如甚至尾随冯小刚,走上前来,准备与我友好接洽。真他妈荣幸之至。

  「牛逼啊你,不愧是咱们平海的骄傲!」冯小刚笑着递来一支烟:「今年冠军不用说,还咱们平海人的!」我犹豫着该不该接过去。哪怕见识浅薄,我也识得软中华。而据我所知,冯小刚并不抽烟。上次打过一场球后,我又碰到了他们好几次——比过去两年里碰到冯小刚次数的总和都要多。这也好理解,艺术学院在新区,那里大概才是这些未来艺术家的活动范围。倒是我院的李阙如,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跟人家搅和一块,像绿豆糕上的一只黑苍蝇。难能可贵的是他老竟没报复杨刚。事实上,从后来的两场球上看,两人相互回避,基本无甚摩擦。可惜李阙如和冯小刚水平有限(特别是前者),反被十五号骂了好几次傻逼。

  也幸亏十五号辱骂了队友,否则你准会以为这个大高个儿是个哑巴。此人话太少,老是阴郁着一张白脸,搞得跟谁欠他三毛钱一样——现在的女性朋友们偏吃这套也说不定。所谓忧郁的艺术家气质,堪称白无常,兴许对便秘有特殊疗效。脸还翻得快。上周四下午切磋时他尚一派和气,昨天运动会开幕式后再碰着立马变得咄咄逼人。老实说,我喜欢对手硬气,越张牙舞爪越好,我会一一反击,打得你老服服帖帖。相形之下,冯小刚就愈发和蔼可亲了,让烟、买水,过于友好和谦卑。打球间隙我们聊过几句,甚至互通了姓名。李俊奇说「久仰久仰」,「在一中时你就跑得快」,「见你有印象,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名儿」。

  李俊奇就是「冯小刚」。此刻他把软中华硬让了过来,并要给我点上。当然,我拒绝了。我抿抿嘴,摆摆手说:「一会儿再抽。」

  李阙如则纠正了李俊奇的看法,他认为即便我夺冠那也是法学院的荣誉,和平海关系不大。然后他笑嘻嘻地问:「别光顾着跑,你论文写得怎么样了?」这话深得陈瑶共鸣,于是她轻笑了一声。如你所料,论文事件成了陈瑶的新近胜利。但凡与其意见不合,都会被拎出来用以佐证她的先见之明。如此一来,我就更加无话可说了。

  我只能拒绝回答,我说:「靠。」

  这么说什么意思我也搞不懂,倒是小树林里凉风习习,拂得女孩们的大腿分外白皙。自然,十五号的脸也很白,笼罩在阴影下就越发显得白。他抬头往这边扫了一眼,目标不知是我们还是操场,但转瞬注意力又回到了画板上。这货从某个角度看很像陈建军——至少是电视上的陈建军。特别是鼻子和嘴,那种棱角的高尖和薄,简直一模一样。上次跟李俊奇瞎喷——当然是他喷,我只是碍于香烟和水,不得不忍受那热情莫名的老乡情谊,我差点问他这十五号谁啊。然而神使鬼差,偏就开不了口。

  或许是身后的喧嚣和跳跃的阳光让人心神不宁,我终究还是把烟衔到了嘴里。李俊奇也得以再次展现了他的友好和谦卑。我吐了个几不成形的烟圈,问他们画的是啥。

  「咳,」李俊奇扭头瞧了瞧,胳膊甩得如同螺旋桨:「瞎玩儿呗,课外作业,没辙啊。」这么说着,他还像个美国人那样耸了耸肩。你得承认,此人颇有喜剧天赋,一口普通话说得也顺溜,乃至当字正腔圆的什么平海人从他嘴里吐出来时难免有些滑稽。这点毫无办法,据我所知,422 军工厂的人都这样。不止是语言,他们有自己的独立王国,吃穿住用都在西部山区。甚至——如同那匪夷所思的海拔一般,生活水平在整个六七十年代都远高于本地人。他们曾经有自己的医院、邮局、供销社,小学、初中,甚至高中。但后来就不行了。其实林彪死后整个422厂便名存实亡,即便隶属于工业部第七机械局,主要产出已是些农用机械。至世纪末时,除了无根的语言,他们已和平海土著无异。而那些死守三线厂的生活更糟。高中时班上就有几个422 的同学,非富即贵,父母自然是早早下山从良的精明人。

  不过李俊奇丁点儿不会平海话也说不过去,毕竟他的父辈就已走出军工厂,进入了地方官僚系统。撇开父母,他的语言环境和平海本地人恐怕也无甚差别。所以当陈瑶问「这是老乡么,一句平海土话都不会」时,除了强调422 ,我也无话可说。

  「有几个平海人啊这里边儿?」陈瑶又问。

  「俩,还是仨。」我丢掉烟屁股,晃晃脑袋,犹豫着是否要指给她看。身后却猛然响起一串放浪的笑声。也不能说放浪,但音频实在有点高,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丰润的红唇和裸露的牙床。

  浪笑的间隙,女声说:「走吧,陈晨(音),人家快饿死啦!」

  别无选择,我回头瞥了一眼。不料十五号也正好瞧了过来。目光交接的一刹那,他叼上烟,薄唇翁动着:「急个屁呀你!」婆娑的阴影把光斑印在他的脸上,闪烁间竟有些刺目。

  我不由眯了眯眼。李俊奇背靠白杨怀抱画夹,笔直的树干使他的脊梁愈显佝偻。

  李阙如又冲我挥了挥手,笑容灿烂得如同逝去的鸡巴毛。俩女孩也对我笑了笑,她们的热裤短得大腿根都要露出来,小腿却给网袜裹得严严实实。这古怪的一切我实在消受不起。而操场上依旧人潮汹涌,伴着越发圆滑而油腻的呐喊声,黏糊糊的,融化了一般。

       ********************

  阳光很亮,哪怕是照在华联五楼的卫生间门口。牛顿说光是粒子,惠更斯说光是波,但无论如何它打在人脸上时宛若一层迅速冻结的冰。没准真的是冰,人们沐浴着鲜活和喧嚣,却似乎又一动不动。整个春光都被冻住了——还有刘若英或许巍的歌声,蒸腾的水汽和肆无忌惮的孜然味儿。

  我顺着过道溜达了一个来回,尽情地欣赏那些琳琅满目而又洋相百出的消费者。生活席卷而来,扑在身上,绵软而粘稠。然后就有了声音。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在喉头一番滚爬又悄然滑落的呻吟声,粗重的喘息声。算不上突然,却足以让人猝不及防。我不由一个哆嗦,乃至连脑袋都晃了晃。于是一对男女便出现在视野中,就在斜对过的电梯间,离我大概八九米远。

  女人一身浅黄色短裙,俯身攀住电梯门,母狗一样撅着屁股。男人腿很长,说不好为什么,当他捧住颤抖的肥臀挺动时,就像卡住了篮球。这场景我再熟悉不过,于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或者说,我并没有动,他们却离我越来越近。起先雪白的胸脯合着披肩的短穗在领口里疯狂地荡漾,后来小巧的鼻尖沁出点点香汗,精致的指甲因用力而渐渐泛白,再后来我在女人的墨镜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紫色的湖人队服,大汗淋漓,以及无边的翠绿原野。这令我大吃一惊,险些坐到地上。女人却叫得越发放浪,发髻翻飞,血盆大口再也合不上。就在我颤抖着手去摘那个墨镜时,电梯门却关上了。没有声音,也没有过程。我一面提醒自己冷静,一面去捶打金属门。回答我的是单调乏味的咚咚声和丰富绚烂的「咕叽咕叽」。我甚至能听到水滴的回声。也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陆永平走了出来。是的,陆永平走了出来,着一身中国石化工作服,大肚子油光滑腻。他端着黑铁般的笑,从我体内穿梭而过——根本没容我作出任何反应。女人背靠轿厢坐在地上,长发缠绕,水光潋滟,蜷缩着的大腿白得近乎透明。楞了好半晌,我才一阵惊慌失措。而就这一瞬间,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金属地面的那滩水渍。

  我吸了吸鼻子,一股浓郁的油呛味扑将而来,令人几欲作呕。挣扎着转过身时,陈瑶刚好如厕归来。一片朦胧中,她说:「咋了你,睡个觉满头汗,论文还写不写了?」

  当然要写,校运会一搞完,下周四就得会老贺。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和陈瑶正在阶教二上自习。为此我专门从图书馆借来了萨维尼和拉瓦茨的大部头,从小商店买来了印着西北大学的厚稿纸。没其他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样能更专注点,而不止是异想天开地奢望通过纯手工打动铁石心肠的老贺。这当然是陈瑶的主意。此刻她戴着耳机摇头晃脑地捧着一本金田一耕助,不时冲我皱皱眉,一脸嫌恶。推理小说还有这种读法?也只能惊为天人了。

  教室里没多少人,除了偷偷摸摸搞点情调的小男女,就是些考研积极分子。恕我直言,后者的目标历来是早准备早放弃,「陪考爱好者」已是对他们最大的赞美。自然,这一切都无关紧要,除了洗洗脸,首当其冲我需要抽支烟。

  类似的梦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在上周末的省师大招待所,细节记不太清,肯定略有不同。甚至有极大的不同——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至多我们能记住梦境的百分之二三。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上次的梦更加彻底而满足:陆永平走出杂物间,穿过一片狼藉的院子,掠行于阳光普照的田野。刚冒茬的小麦青翠可人,衬得三三两两的坟丘愈发阴森突兀。然而——阳光普照,安详喜庆,就差鞭炮齐鸣了。于是陆永平便消失于一垄新坟之中。墓碑高大厚重,让人想到白矮星之类的东西,奶奶站在一旁说:「这可是大老远运回来的山西黑啊!」

  醒来时隔壁在操屄,女的鬼哭狼嚎。我大汗淋漓地起身,在床头呆立了好半晌。月亮透过纱窗映出半张脸,不远处的平河大堤白茫茫一片。有一刹那,我觉得自己能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

  当晚开了两间房,她俩一间,我一间。几次我都有询问母亲的冲动,却又在自觉荒谬和自我怀疑中节节败退。夜色中我看起来肯定像个屁股生疮的猴子。两位女士倒很尽兴,特别是母亲,难得一见的少女气息在酒精的催发下几乎要淹没那苍茫月色。昏暗的走廊里,她俩手挽手,夸张地扭来扭去。穿着短高跟的母亲比陈瑶高了多半头,凹陷的腰肢在衬衣束缚下盈盈一握,肥臀却投射出丰硕的阴影,在周遭墙壁间四下乱舞。她开心而放松,一如陈瑶的放浪与形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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