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矢從臺上下來，立即將頭銜證書轉託給棋院工作人員，因深知今日義務，在不確定飲酒後的狀況下，這應是最妥當的做法。

　　一到舞臺側邊的空曠處，剛成年的雙冠棋士馬上被蜂擁而來的記者，棋界的前輩、同事、後進，圍棋愛好者，還有永續推動圍棋必要的贊助商等形形色色的人們團團圍住。

　　塔矢的站姿端正，性格嚴謹的他一一回應那些聲音，再伴隨著幾杯酒液下肚，不一會雙頰便飛上兩朵紅霞。二十歲的他相比年紀更小的時候參與加更多的交際場合，學會了修飾方正性格的技巧，變得圓滑許多，如今他已能笑著與態度輕浮或講話苛刻的人對談數分鐘。可相較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進藤，似乎還不太足夠。

　　進藤這回沒有跟來，一想起沒有跟來的原因……塔矢又仰頭喝乾杯底最後一滴酒。他實在不確定自己能喝多少，但閃酒或推辭真的如進藤所說非常艱難。

　　一週前進藤突然提議要替他測酒量，他拒絕了。電話裡進藤堅持了幾回，他又拒絕幾次，兩人吵起來，明明爭吵對於他們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從不把賭氣跟說重話搞混的兩人，越吵越烈。最後他在進藤納悶不以的怒吼聲中尖銳地吐實：「誰都可以，但我就是不想在你面前喝醉！」

　　那一句話徹底惹惱的進藤，但他萬分不願在一個不記得自己喝醉後忘卻做過、說過什麼的人面前喝掛。進藤的酒後失憶令他惱火，而他也沒有把握醉了的自己會是什麼樣子。

　　一場進藤毫不知情的角力，由塔矢獨自發起。就像他現在獨自力抗眼前的每句恭喜、每句生日快樂、每一杯酒。一切都比想像中還要難辦。

　　塔矢忍不住苦笑，而臉上的紅暈掩飾了他心裡的浮躁。

　　寬闊的天花板上吊著幾盞巨大冰花，它們散發著燦燦光輝，將米金色的宴會廳照得通明，尤其是舞台對面的落地窗，澄亮如鏡，人們臉上的好氣色皆映其上頭。塔矢更如是，如一顆璀璨藍星。

　　進藤趕到現場就見到這番景色。懾人的美與冷，又有著奇異的熱，讓他想衝進人群，拉過塔矢遠離這裡。

　　但進藤的現身在門口引起了小小騷動，已有幾分醉的塔矢沒有注意到，他持續著過去一個多小時的動作，與所有和他對話的人寒喧敬酒，醉意攀升的速度越來越快。

　　因酒精臉紅的人很多，有人一沾就紅，有人醉了才紅，甚至有人通紅了都不顯醉態。進藤不知塔矢的酒量，也不知塔矢醉的模樣——原先他可以第一個知道的。那個提議充滿私心，因為不知何時起，他總想先獨佔塔矢各式各樣的特殊時刻，就像許多次的事後知道塔矢常因自己的事衝動那樣。漸漸地他終於明白這是何等特殊的情感，只好偷偷藏著，等待不知何時才能說出口的契機。

　　他愣望著幾乎站在聽中央，彷彿全身都閃閃發亮的塔矢。

　　此刻向來冷峻的秀顏掛著一絲憨態，卻不見直挺的背脊有一分歪斜。進藤壓抑著想脫下西裝蓋住那張臉的衝動，一面冷靜地撥開人群，一面笑臉盈盈地敬著酒往裡走去。接著，他在塔矢身邊看見大魔王，許多比賽的贊助商代表，木村先生。

　　進藤暗叫不好，心裡同時嘖了一聲：搞什麼，不是叫你離他遠一點嗎？

　　他深吸一口氣，「木村先生好久不見！」進藤高呼一聲，立刻引來目標們的注目，「昨天的比賽很精采，您一定有看吧！」

　　「進藤？」塔矢的雙眼彷彿盈著水，進藤怔了幾秒。「你怎麼……我還沒醉。」

　　這一句話，配上這表情，進藤馬上意識到塔矢應該真醉了。

　　「我實在沒想到塔矢老師的酒量這麼淺，他喝了不少，您要帶老師回去休息嗎？」木村先生語氣歉然，表情卻不是那麼一回事，只是深暗與醉漢對應的原則，他問得極為小聲。

　　進藤瞄了眼還端著杯子的塔矢，不過幾個眨眼，他已經轉身與關懷他的人展開新一輪對話，而大廳另一頭發現進藤到來，已有幾分醉態的倉田原天元，正闊步趕來。

　　——不好！腹背受敵！

　　進藤攔住路過的侍者，換取新杯，哈哈地謝過木村先生的好意，一口氣乾了。

　　空腹喝酒的他或許也紅臉了，木村先生露出滿意的笑容，又讚許新秀幾句，轉身放過了他們。

　　進藤又拿下一杯新酒，立刻靠近塔矢，以喝一口截一句話的高效率，終於卡進塔矢身側的位置，「我們去覆盤，中間有一處我想不明白，為什麼明明不好，你還要那樣應。」

　　「哪裡？哪有不好？」棋癡立即上鉤。

　　「就是中盤那個……」他一邊走，一邊把塔矢引往門口，杯子裡的酒省吃儉用，在倉田被木村先生纏上的時候用罄，同時大門掩去了裡頭的繁華。

　　好好一局棋被進藤當作餌，勾著塔矢離開一團紛亂。進藤感到他有些迫不急待，逕直往電梯的方向走，兩人慢慢遠離了殘餘的迴響。

　　叮。電梯靜靜到來。棋局的話題仍在繼續，靜止的塔矢反應變慢了，進藤問的每一個問題他都要皺眉想一想，甚至把那幾手背誦出來，再肯定自己般地嗯了一聲，才說明或反駁進藤提出來的觀點。

　　有點呆萌的感覺。

　　進藤想起盧原先生某次在他們吵架後，跑來想開解氣呼呼的自己，他還記得當下正喊著：「這傢伙真是一點也不可愛」，立刻遭到盧原反駁。

　　「小亮很可愛，呆呆萌萌的把自己的煩惱藏好，還以為大人不會發現，但大家這麼關心他，怎麼可能沒有發現呢。」

　　藏好？一絲模糊的念頭閃現，卻被塔矢微慍的啞嗓給攆走了。

　　「進藤，你有在聽嗎？自己發問又不好好聽很沒有禮貌。」

　　進藤連忙賠罪，「對不起、對不起。你再說一次？」

　　「你是故意惹我生氣嗎？」

　　「對不起嘛，你再說一次，這次我一定仔細聽。」

　　塔矢瞇起細眼，打量他臉上的真摯有幾分是真，電梯達到的響鈴成了提示，塔矢沒有追問也沒有繼續生氣，轉頭想邁出電梯的動作有些過了，腳下一個不穩就要栽進門外的擺飾盆栽裡。進藤再顧不得保持距離，趕忙扶住被灌醉的壽星天元。

　　因為暈眩，塔矢的眉眼皺成一團，進藤粗略巡過他的臉和手腳，剛鬆一口氣就聽塔矢嚶嚀了聲頭痛、暈。

　　怕他想吐，進藤忙問：「你房間幾號？」

　　「……920。」塔矢睜開眼，水光積滿眼眶，配著酒醺染的泛紅眼角，特別勾人。

　　進藤心思紛亂深吸口氣，無暇注意房號，開始懷疑自己趕來這一趟真的好嗎？一會又慶幸塔矢回絕了測酒量的提議，走沒幾步又埋怨這個固執的傢伙，測了今天搞不好就會輕鬆些。

　　房間明明不遠，但他們卻越走越慢，塔矢的酒勁來勢洶洶。

　　進藤沒辦法，拉高塔矢單臂掛上肩，另一手緊摟他的腰，想快步前往920房。

　　「塔矢、塔矢，磁卡在哪？拿出來，我沒有手開門，你好重——」進藤小聲催促，不敢大聲，怕聲音太大塔矢的頭會更痛。

　　「你很失禮……」塔矢呢喃著同一句，對其他句毫無反應，逼得進藤只好改變姿勢，以近乎摟抱的姿態把塔矢貼往自己的胸口，單手依對他的了解摸進西裝領口後下方的口袋裡，小心拿出房卡解鎖。

　　兩人狼狽進了房，但塔矢的意識更飄搖了，整個人順勢貼住進藤，酒精讓他的體溫偏高，本能的蹭往冰涼的位置。

　　「塔矢——你在幹嘛——」進藤正努力想把房卡插進不遠處的卡槽裡，好打開房間內的暖氣跟電燈，一顆微微發熱的腦袋卻趁機靠在他頸側的肌膚上。

　　「涼涼的，你不要動……我會暈……」塔矢突然用力按住他，進藤只好依著那不講理的需求，盡責地當個人體冰枕。

　　屬於塔矢的乾淨氣息，混合著酒精的氣味溜進他的鼻息裡，他好像也有些醺醺然，雙手無意識地在塔矢身後鬆鬆地環起，再悄悄地收攏成一個膽小而試探的擁抱。

　　黑暗裡兩具溫暖的身軀密合，進藤的背後是一片冰涼的理智，身前是他十數分鐘前想獨佔的慾望，漸漸地牆染上了體溫。塔矢的呼吸似乎安靜了下來，軟軟的、癢癢的，像根羽毛搔在他心尖上。

　　他喉嚨被撓得癢起來。

　　唇舌彷彿被蜜或是什麼無以名狀的東西黏住，他艱難地分開，極其小心地呼喚著：「塔矢……亮，我……」

　　塔矢猛地抬頭，在沒開燈的房裡，他的眼裡似乎藏著亮度，一晃一晃地。

　　「……進藤。」

　　進藤倏然收口，面對那異常專注的審視，他怕被看穿。

　　「……我的。」塔矢低下頭，箝制他的力道緩緩收去，化成一個柔軟的觸感挾帶著熱氣，停留在他的胸前一瞬，而後塔矢笑著對他說：「禮尚往來。」

　　為情所困的少年徹底呆住了。

　　——什麼意思？

　　剛剛那是什麼？

　　什麼是我的？

　　禮尚往來是怎麼回事？

　　還有那個笑容——好甜好可愛——

　　他還來不及追問，塔矢重新撲回來，接著往下滑去。進藤倉皇收緊雙臂，將失去意識的塔矢抱個滿懷，兩人順勢滑坐在地。

　　千百個問號被狠狠甩進黑夜裡，進藤的腦子不停回放著那張霞紅的臉蛋，笑瞇了一雙眼，一副信任、愉悅又放鬆的表情。

　　百般回味後，進藤輕嘆，「好吧，我原諒你老是兇我、罵我笨蛋，還老氣橫秋地訓我了。」因為我知道你為什麼那麼固執了。進藤發現秘密般地竊笑。

　　他在狹窄的玄關調整彼此的姿勢，小心翼翼地將沉沉睡去的塔矢搬上床。

　　——塔矢亮，祝你20歲生日快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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