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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往事-寄印传奇纯爱版(上部)(1-15) - 2,2

[db:作者] 2025-08-08 09:29 5hhhhh 9810 ℃

  母亲拍了拍长裤上的灰,她四下看了看,应该是在找鞋。当她的目光冷不丁地扫过来,我赶紧缩回脑袋,惊出一身冷汗。而后又禁不住恨恨地想:「我怕啥,我又没做错事儿,巴不得被她看见呢!」这么想着,我不由叹了口气。这时屋里又传来一声轻呼,母亲说:「你真疯了,快放开!」我缓缓露出头,只见陆永平从后面抱住了母亲,两手应该握住了乳房。我只能看见两人的背影,满眼是陆永平的黑毛腿。母亲挣扎着,「啪」地一巴掌甩过去,低吼道:「你放不放开?!」她真的急了。我不由攥紧拳头,真想就这么冲进去,伤口却疼得直咧嘴。好在陆永平松手了。他说:「好,我放开,但你不能让我一直憋着吧。」母亲直起身子,拽了拽衣角,正色道:「你给我听好了陆永平:第一,和平的事,不管是不是你在背后怂恿,也不管你打得什么鬼主意,钱我都会如数还你;第二,我从没给过你其他方面任何许诺,也不会让你碰我。我们的关系,仅限于你是林林姨夫。」

  「啥?说个话文绉绉的。」陆永平似不甘心。

  母亲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又说:「还有,以后别再给林林钱。」

  陆永平一本正经道:「亲外甥,怎么就不能给点零花钱了?别管是不是封口费,给钱我总不会害了他。」

  「我不管你什么费,你给他钱就是害了他。」母亲说完,头也没回:「他奶奶送饭该到了,我去接接。」

  陆永平似是非常生气,就这一瞬间,他突然瞪直了小眼,大嘴微张,两撇八字胡使他看起来像条鲶鱼。但很快,他笑了笑。

  上述情况就是这样,或者说,应该是这样。因为我咬着牙关,恍恍惚惚冷汗直冒,直至有脚步声响起,我才如梦方醒。原来陆永平在对着我笑,他甚至还眨了眨眼,油腻腻的脸膛滑稽而又狰狞。我转身翻过猪圈,快速爬上梯子,手脚都在发抖。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石棉瓦是再也不能走了。我定定神,走到平房南侧,强忍左手的疼痛,扒住房沿,踩到后窗上,再转身,用尽全力往对面的花椒树上梦幻一跃。很幸运,脸在树上轻轻擦了一下,但我抱住了树干。只感到双臂发麻,俩腿无力,我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潜能这种事真的很难说,因为花椒树距离平房至少有三米多,即便加上高低差,就这么蹦上去,一般人恐怕也做不到,更不要说身子发虚的一个半大小子。

  半晌才从地上爬起来,扑鼻一股臭味,我发现自己中招了。不知哪个傻逼在树下拉了泡野屎,虽然已有些时日,但一屁股坐上去,还是在裤子上留下了一坨。关于这泡屎的成色,至今我也能说个真真切切,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走到自行车旁我才发现落了饭盒,又沿着田垄火速奔到猪场北面。拿起饭盒,我瞟了眼,门还掩着,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匆匆返回,站到自行车旁时,我已大汗淋漓,背心和运动裤都湿透了。那天我穿着湖人的紫色球衣,下身的运动裤是为割麦专门换的。在少年时代我太爱打扮了,哪怕去干最脏最累的活,也要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捡了几片树叶,用力擦了擦屁股上的褐色屎痕,可哪怕涂上唾沫,还是擦不干净。其时艳阳高照,鸟语花香,几只雄鹰滑过苍穹,我感受着左手掌心一下下有力的跳动,眼泪就夺眶而出。

  我刚打算喊了一声「小舅」,就看到了母亲。她戴着一顶米色凉帽,叉着腰站在地头。我转身推上自行车,朝母亲走去。

  母亲面无表情,凉帽下脸色苍白。她俯身捡起石头上的毛巾,撑开,擞了擞,然后用它擦了擦脸。不等我走近,她就转身往养猪场大门走去,边走,她边回头问:「你怎么来了?你奶奶呢?」碎花衬衣已经湿透,粉红色的文胸背带清晰可见。藏青色的西裤也是泥痕遍布,左腿裤脚似沾着更多泥泞。我张张嘴巴,似乎想吐点什么出来,最终却什么也没有。

  陆永平在走廊下坐着。看我进来,他忙起身,满脸堆笑:「小林来了啊,你奶奶做啥好吃的?」我自然不理他,自顾自地扎好自行车。我发现陆永平的嘉陵已经移到了石榴树旁。母亲拿着毛巾进了西侧的卧室。门好像坏了,只能轻掩着。陆永平从车把上取下保温饭盒,打开闻了闻,夸张地叫道:「好香哦!开饭啦!」说着向厨房走去,又猛然转身:「还有啤酒啊!太周到啦!」他的大肚皮已经收进了衣服里。厨房里不知道有没有厨具,即便有大概也没法用,我冲厨房喊了声:「吃饭了小舅。」陆永平吃上饭了,母亲才出来:「你小舅有事先回了。」她摘了凉帽,马尾扎得整整齐齐,俏脸白里透红,脚上穿着一双白色旧网球鞋。从我身边经过时,她扇出一缕清风,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我坐在地上,勉强用手指撑着碗底,左手却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母亲就呆在西侧房间,也没出来。我偷偷瞟了眼,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母亲说:「你的脸怎么了?」

  是在和我说话吗?我茫然地摇了摇头。今天的卤面不知怎么搞的,让人难以下咽。我强忍着想多吃两口,却感到喉头一阵翻涌,大口呕吐起来。饭碗也「啪」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林林你怎么了?」母亲奔了出来。我却再也抬不起头,青天白日的,只感觉冷得要命。陆永平好像也围了过来。模模糊糊地,母亲似乎抱住我哭出声来。我烧了两天三夜。整个人云里雾里,时而如坠冰窟,时而似临炎炉。各种人事都跑到我的梦里来,陆永平、母亲,爷爷、奶奶,邴婕、王伟超,甚至还有父亲——我以为自己忘了这个人。从小到大我都没害过这么大的病。据奶奶说,当时骨头都露了出来,缝了二十来针,至今我左手掌上留着一道狭长的疤。而我记得的是,当医生检查完伤口,又瞅了瞅我脸色,虽难免觉得诧异,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瞩我要多注意休息,说失血过多,近期少做剧烈运作。

  至于是怎么弄伤的,母亲从没问过。奶奶倒是问过几次,我瞎扯一通就蒙混过关。虽然每次说法都不尽相同,但奶奶似乎毫不怀疑。没几天就是期末考试,11门课,足足煎熬了3 天。这期间世界杯结束了,冠军不是巴西,更不是意大利,而是东道主法国。谁也没料到小丑齐达内的秃头能大败外星人罗纳尔多。

                第四章

  字数:12643

  养猪场一别,许久未见陆永平,直至七月中旬发布成绩的那天下午。由于成绩不太理想,或者说很糟——有史以来第一次跌出班级前十名,我一路闷头骑车。在大街口一闪而过时貌似看到了陆永平,他还冲我招了招手。冲完凉出来,空气里飘着股烟味,陆永平已经在凉亭里坐着了。这大热天的,他穿着衬衫西裤,像赶着给谁送葬,一面抽烟,一面流汗。

  「手好点了吧?」他笑着问。

  当时伤口刚拆线,什么都没法干,洗个澡都得小心翼翼。我单手擦着头,撇撇嘴,没理他。

  陆永平就凑过来,小声说:「小林啊,姨夫对不住你。」我没答话,转身就往自己房间走。他突然说:「你爸的案子就要开庭了。」

  我停下来,想暴揍他一顿,却最终还是忍住了。

  陆永平又说:「二十几号。」

  我刚在床上坐下,陆永平就跟了进来。我皱皱眉:「还有事儿?」

  陆永平笑了笑,给我递来一根烟,又说:「哦,伤员。」我真想一拳打死他。

  他四下看了看,叹了口气:「人啊,都是忘恩负义。」

  「你什么意思?」我楞了一下,转身在枕头下面摸索一阵后,抽出了几张小金鱼,朝他一甩:「还你。」

  「啥?」他半张个嘴,唇角淌着愚蠢的口水,「你哪来的钱?」

  我置若罔闻,说:「我家欠你的那些,我也会还你。」

  「你晓得有多少钱?还……」好半天陆永平才缓过神来,摇了摇头,「行吧,」他坐到我身边,挪了挪屁股:「你这床挺软的啊。」

  我说:「没事就滚吧。」

  他啧啧两声,笑着说:「你啊,跟你妈一副脾气。」完了又拍拍我肩膀:「外甥啊,姨夫真想给你说几句心里话。」

  我冷哼一声,闪开肩膀。

  他又凑近:「那天你看见了吧小林?」

  我刷地怒火涌动,左掌心又跳起来,不由攥紧了右手。

  他继续道:「不要怪姨夫,姨夫是正常人,像你妈这样的,呃,谁不喜欢?」

  我攥紧拳头向后躺倒,没有说话。

  「你也喜欢对不对?」陆永平压低声音:「说实话,小林,有没有梦到过你妈?」

  我腾地坐起来,他飞快地往后一闪。这货还挺麻利。

  他得意地笑了笑:「青春期嘛,谁没有过?别看姨夫大老粗,也不是傻子。」

  我重又躺到床上。

  陆永平继续说:「你妈这样的,标准的大众梦中情人。更别说小屁孩,哪受得了?」

  我盯着天花板,想到床底下应该有根拖把棍。

  他却在我身旁坐下,支支吾吾半晌,最后说:「有个事儿告诉你,可别乱说。小宏峰,呵呵,就搞过你姨了。」

  我确定,这货脑子肯定有病。

  「想听不?」陆永平猥琐地嘿嘿两声,伸手拍拍我肩膀:「走,姨夫请客,吃火锅。」

  神使鬼差地,我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没再吭声。

  街口就有家面馆,兼卖狗肉火锅,开在自家民房里。狗肉不消说,当然来路不正。陆永平是名副其实的大嘴吃遍四方,不等我们坐下,老板赶忙过来招呼。陆永平让我吃什么随便点,我就要了瓶啤酒。陆永平叹了口气,点了几个凉菜,叫了两碗面,又问我吃不吃火锅。我说吃,为啥不吃。老板娘在一旁赔笑,说:「林林啊,你可真是摊上了个好姨夫。」

  这会儿得有十点多了,店里很冷清,就靠门口有两人在喝酒。老板去后房煮面,老板娘上了几盘凉菜后就站在一旁和陆永平聊天。不记得说起了什么,陆永平抬手在老板娘屁股上拍了几下。后者娇笑着躲到一边,说:「你个老狐狸,这么不正经,孩子可看着呢。」老板娘长得很一般,长脸大嘴,但她举手投足间那种神情让我一下硬了起来。老板娘走开后,陆永平叹了口气,讲起了陆宏峰跟大姨如何如何。毫无疑问,故事的真实性不得而知,荒诞不经且无聊至极,我听得是索然无味。其实我也根本不饿,面挑了几筷子,狗肉火锅一下没动。

  陆永平气得直摇头,也自觉没趣,之后招呼老板、老板娘一块过来吃。这顿饭当然没有现钱,照旧,记在陆永平账上,哪怕他兜里揣着三百块钱。

  从饭店出来,陆永平把我搂到一边,说:「小林,给你商量个事儿。」我不置可否。他凑到我耳边说:「你觉得你妈怎么样?」我不明白他什幺意思。陆永平补充道:「身材,你觉得你妈身材怎么样?」那时我正噌噌长身体的时候,得有一米六七,矮胖的陆永平也就一米六五。他佝偻着背,小眼在路灯下闪闪发光:「棒!太棒了!万里,不,几十万,几百万里挑一。」

  我推开他,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永平重新靠近我,小声说:「你想不想搞你妈?」

  我一脚踹出去,这货「嗷」的一下,捂住大肚腩噌噌后退几步,「噗」的倒地。是的,就像演电影一样,这场景我再熟悉不过。

       ********************

  开庭那天我也去了,在平阳市中级人民法院。观众席上人还不少。父亲顶着青发茬,挂着个山羊胡,貌似瘦了点,整个人惨白惨白的。他看见我们就红了眼圈。神使鬼差地,我竟也眼眶一热,忍了半晌,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奶奶一见着父亲就开始鬼哭狼嚎,被法官训诫了几次,差点逐出法庭。爷爷只顾低头抹泪。母亲却板着脸,没说一句话。

  同案犯史某、程某、郑某也一并受审。史某、程某被指控集资诈骗罪,郑某和父亲一样,被指控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据说,主犯史某是个老油条,早在80年代就因诈骗罪蹲了十来年,出来没多久就开始干老本行。这次在全国3 省市均有涉案,总金额达五百多万元。当然,对于坐在观众席上的我而言,这些毫无意义。案子并没有当庭宣判。回到家,母亲对爷爷奶奶说可能还会有罚金。爷爷问能有多少。母亲说不知道,得有个几万吧。一家人又陷入沉默。

  母亲在给我上药,依旧葱白的小手掌心遍布红肉芽,灯光下的桃花眼眸明亮温润。我吸了吸鼻子,没有吭声。

  记得开庭后的第三天,我和母亲到姥姥家省亲。她戴了顶宽沿遮阳帽,上身穿什么没了印象,下身穿了条白色七分阔口马裤,臀部紧绷绷的考试成绩母亲显然不满,她甚至懒得问我考了多少分,只是说马上初三了,田径队什么的就别想了。说这话时她正的。她在前,我在后。一路上高大的白杨哗哗低语,母亲的圆臀像个大水蜜桃,在自行车座上一扭一扭。我感到鸡鸡硬得发疼,赶忙撇开脸,不敢再看。

  当时为了照顾姥姥,二老住在小舅家。小舅时年三十四五,刚被客运公司炒了鱿鱼,遂在姥爷曾经下放的城东小礼庄搞了片鱼塘。为了方便起居,又在村里租了个独院,和鱼塘隔了条马路,也就百十米远。小舅妈也在二中教书,这桩婚事还是母亲牵的线——二中就在城东,比起城西工人街的房子,这儿反而更近些。

  我和母亲赶到时,门口停了个松花江,院门大开,家里却没人。我一通姥爷姥姥小舅乱喊,就是没人应。正纳闷着,被人捂住了眼,两团软肉顶在背上,扑鼻一股茉莉清香,甜甜的嗓音:「猜猜看。」我刷的红了脸,掰开那双温暖小手,叫了声舅妈。

  小舅妈搂住我的肩膀,面向母亲说:「哟,这小子还脸红了,这身高,已成大姑娘了!」

  母亲放下礼物,笑了笑,问这人都上哪了。

  「上鱼塘溜圈了。」小舅妈把我搂得紧紧的:「一帮人跟什么都没见过似的。」见我要挣脱开,她又拍拍我肩膀:「二姐,你不知道,这林林在学校见到我就跟看到空气一样,哼。」

  母亲笑着说:「咱大姐也来了?」

  小舅妈点头,忽地放低声音:「那打扮的叫一个……呵呵。」

  我想起陆永平的话,心里猛然一颤。小舅妈又问起父亲的事,母亲说判决还没下来,看样子牢狱之灾是免不了了。小舅妈叹了口气,小手捏着我的耳朵拽了又拽。说话间,大批人马杀到。姥姥坐在轮椅上,由张凤棠推着。身边是姥爷和陆永平。门外传来小孩的叫嚷,还伴着小舅的呼啸。「林林来了!」还是陆永平反应最快。

  我没理他,挨个称呼一通,却没由来的一阵尴尬。姥爷搂着我,姥姥只会呜呜呜了。母亲叫了声爹妈,姥爷就叹口气,摆了摆手。小舅妈说:「菜都差不多了,就剩几个热的,洗洗手,马上开饭。」完了又冲门外喊:「张凤举,你滚回去上幼儿园吧,什么时候了,没一点眼色!」小舅嘻嘻哈哈地跑进来,头上扎了个小辫儿,啪地踢了我一脚:「这是个大姑娘,啊,一会儿上妇女们那桌去。」众人哄堂大笑,我不由脸更红了。

  午饭在院子里吃。身旁有两株高大的无花果树,芳香阵阵。妇女小孩一桌,我和姥爷小舅陆永平一桌。小舅烧完菜出来就抱着女儿,忙的不可开交。小表妹六七岁,扎着个冲天辫儿,老往我身边拱。不知谁说林林可真受欢迎呢,小舅妈就笑了:「你以为呢,林林在学校那可是偶像,多少花季少女的白马王子呢。」

  张凤棠说:「是吧,也难怪,和平老弟那也是皮子好,当年不知多少人追呢。」她这话是往火堆上泼水,气氛骤冷。我偷偷瞟了瞟,母亲垂眼喝着饮料,神色如常。姥爷又叹了口气。陆永平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小舅在桌下踢了我一脚,说:「林林一会儿看鱼去,还有几只老鳖,前两天走在路上捡的。」

  小舅妈切了一声,笑骂:「德性!」

  张凤棠那天穿什么想不起来,印象中很清凉,露着大长腿,鞋跟很高。她身边就坐着小表弟,10岁出头,脸都还没长开。陆永平的话显然不能信。

  小舅妈问:「敏敏啥时候能回来?」她向着陆永平,而不是身边的张凤棠。陆永平说表姐今年考了军艺,结果还没下来。小舅妈笑着说:「这可有出息了。」

  张凤棠哼了一声:「还不是你姐夫拿钱跑的,现在啥不用钱啊。」

  饭桌上又沉默了。

  半晌小舅才接话:「那也得有钱啊,是不是哥?」

  陆永平大嘴一咧,端起酒杯,说:「啥话这说的都,来,爷几个走一个。」

  张凤棠不满地嘟哝了一句:「开车呢,你少喝点。」

  陆永平一饮而尽,又满上,说:「林林也来。」

  饭后来了几个串门的,凑了两桌打麻将。母亲和小舅妈收拾碗筷。泔水桶满了,母亲问往哪倒。小舅说鱼塘有口缸,专存泔水喂鱼。母亲就提桶去了鱼塘。我给几个小孩摘完无花果,发现陆永平不见了,当下心里一紧,匆匆奔出门。

  刚过马路,远远看见陆永平一瘸一拐地走来。见了我他也不掩饰,笑着说:「小林啊,你姨刚才说的别往心里去,就当她放屁。妈个屄的满嘴跑火车。」说着他衔上一根烟,又给我递来一根。我怒目瞪视着他。他说:「真不要?切,我还不知道你们。」这时母亲正好回来,步履轻盈,迤逦而行,手里的泔水桶反而更衬托出她的美。走到我跟前,她轻声说:「林林,没事儿咱就回家吧。」

  父亲宣判那天我没去。上午11点左右奶奶让陈老师搀着进了门,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闷声不响。爷爷和母亲紧随其后。爷爷刚坐下就站起来,说到隔壁院取烟袋。母亲忙招呼陈老师喝水。陈老师是母亲办公室的同事,开庭那天用的就是她的车。她连忙推辞说不打扰了,劝母亲别多想,两年而已,最多后年4 月份人就出来了。临走她又把我拉到门外,嘱咐说:「林林是男子汉了,可要多照顾家里点。」

  陈老师刚走,客厅就传出一声直穿云霄的哭号。半天不见爷爷来,我跑到隔壁院一看,他老人家地上躺着呢。

  父亲被判处罚金2 万元。爷爷脑淤血住院前后花了1 万多,出院后半身不遂,走路拄着个拐棍,上个厕所都要人照顾。奶奶呢,只会哭。那段时间母亲要么守在电话旁,要么四处奔波。爷爷住院最后由学校垫付了1 万块。亲朋好友们过来坐坐,说几句安慰话,也就拍屁股走人了。

  有天下午姥爷带着姥姥来串门,塞给母亲1 万,说是小舅给了5 千,剩下的5 千就当没看见。临走他又嘱咐:「已经给你姐夫打过招呼了,咱就这一个有钱的亲戚,这会儿不用啥时候用。」这么多天来神色如常的母亲突然垂下了头。我坐在一旁,看着透过绿色塑料门帘灌入的黯淡阳光,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爷爷住院时陆永平就来过,和张凤棠一起,屁股没暖热就走了。那晚来送信封是他一个人,完了母亲说:「谢谢哥,钱迟早会还的。」陆永平说见外,又扭头拍拍我肩膀:「没过不去的坎儿,小林。」

  陆永平前脚刚走,奶奶就进了门,问:「送钱来了?」

  母亲点点头。

  奶奶就坐下,幽幽道:「说来也怪哈,和平刚出事儿那会儿急用钱,西水屯家就借了2 千对不对?后来突然就拿了3 万5 ,这下又是两三万,你说他家是不是开银行的?」

       ********************

  从未感到过一个暑假竟如此漫长,曾经魅力无穷的钓鱼摸蟹几乎在一夜之间被所有人抛弃。如你所料,我也总算找到了一份替地产商发传单的事儿,每天清晨天没亮,母亲还没起床,我就出发了。赶个早高峰,两个时辰,10块钱。活不累,钱不多,但好歹有了第一笔劳动所得。后来,我还会时不时偷偷跑去工地上打些零工。几小时的重体力活下来,收入明显比上午可观。每天中午和晚上回来,我都会到村头水塘游泳,洗尽满身的疲劳。水塘里几十号人下饺子一样扑腾来扑腾去,呼声震天。游累了我们就躺在桥头晒太阳,抽烟,讲黄色笑话。暖洋洋的风拂动一茬茬刚刚冒头或正在迅猛生长的阴毛,惊得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步履匆匆。有次房后老赵家的媳妇正好经过,我赶忙跃入水中。她趴到桥头朝下面喊:「林林你就浪吧,回家告儿你妈去!」水里的一锅呆逼傻屌们轰然大笑,叫嚣着:「有种你下来告!」我却已蹲在桥洞里,半天没出来。

  偶尔会有人喊我打球,要么在电话里,要么远远站在胡同口,从没人敢贸然步入张老师的势力范围,我当然没去。学校组织老师们旅游,母亲也推辞了,虽然不过区区几千块钱。有次母亲突然问我,整天不见你人,都干啥去了。我说找同学玩呗。她就说,作业写完没,也不见你温习下功课。陆永平来过家里几次,每次都借口送什么东西,一双小眼骨溜溜地转。而每次我都「不解风情」地赖着不走,有时甚至会并不失时机地冷嘲热讽他几句。母亲只是平淡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备课或者看书,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和她无关。

  八月中旬的一天王伟超来找我,不是站在胡同口,而是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当时他已发育得相当成熟,好像比我还高,更难得的是超然于绝大多数同龄人,他已能够平静而娴熟地应对张老师了。王伟超在我房间里来来回回转了七八圈,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说写作业啊。他「呸」了一声:「你个逼是不是去卖血了?」一通屄屌屄屌之后,他给我递来一根烟,接着又说,「我都看见了,新民巷那家黑诊所给端了。」我指了指隔壁,意思是说,别告儿我妈知道!他说你个软蛋,不要命了。后来他饶有兴趣地摆弄起我床头的录音机。换了十来盘磁带后,他说:「都什么屄屌玩意儿,下回给你带几盘好听的。」临走他貌似不经意地提起邴婕,说她想爬山,问我对附近的土坡熟不熟。我愣了愣,说去过几次。他嘿的一声:「那好,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我收工刚回,王伟超来喊我,说大清早你个逼跑哪了,快,她们还等着呢。到了村西桥头就见着了邴婕,黄T 恤,七分裤,白球鞋,马尾乌黑油亮。同行还有个女的,印象中见过几次,圆脸圆眼,带点婴儿肥。她热情地跟我打招呼:「严林你可算来了!把人等死了!」

  说着捣了捣身边的邴婕。邴婕笑骂着施以回礼,红着脸说:「一会儿天就热了。」王伟超怪笑两声,也不说话。一路上凉风习习,草飞虫鸣,无边绿野低吟着窜入眼帘。那时路两道的参天大树还在,幽暗深邃的沿河树林还未伐戮殆尽,河面偶尔掠过几只翠鸟,灌丛间不时惊飞起群群野鸭。同行女孩频频尖叫,邴婕只是微笑着,偶尔附和几句。王伟超笑话不断,我却笑不出来,只觉心里升腾起一股甜蜜,浓得化不开。

  不到10点我们就登上了山顶。在树荫下歇了会儿,望着远处一排排整齐划割如鸽笼般的房子,他们都感慨万分。我也应景地唏嘘了几声。王伟超甚至即兴赋诗一首,引得大家前仰后合。后来我们摘了些酸枣和柿子,就下了山。在村西头饭店,我请大家吃了碗面。虽然带了些干粮,每个人还是饿得要死。我和王伟超还各来了一瓶啤酒。直至分手,邴婕才跟我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谢谢你严林。」就是此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邴婕身后急驶而过,汗津津的心瞬间凝固下来。

  我回到家时已经下午4 点多了。院门大开,却没有人。扎好车,我四下看了看,一切如常。我走到客厅,甚至溜进父母卧室,也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这时母亲回来了。她叫了声林林,我便在客厅坐好。她走进来问晚饭吃什么,我说随便。那天母亲穿了件淡蓝色连衣裙,一抹细腰带勾勒出窈窕曲线。她问我玩得怎么样,我说就那样。她不满地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冲凉时我发现洗衣篮里空空如也,出来抬头一看,二楼走廊上晾着不少衣物,其中自然有母亲的内衣裤。但这同样说明不了什么。我进了自己房间,躺在床上,只觉焦躁莫名。吃晚饭时,我问母亲刚刚去哪儿了。母亲说去奶奶院看看爷爷,又问我怎么了。我没吭声,把米粥喝得滋滋响。

  突然,母亲站起来,啪得摔了筷子,低吼道:「严林你有什么就说出来,你们一家人都什么意思!」我抬起头,只见一汪晶莹的热泪在母亲眼眸里打转,不由心里一疼,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剧烈的惶恐不安。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母亲当着我的面落泪,但也不知为什么,我没有说话,继续吃饭。半晌,母亲才又重新坐下,胸膛剧烈起伏着,整个人却俨然一尊雕像。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都没有和我说话。我有意识地讨好,打扫卫生,洗碗刷锅,连工地和村头的水塘都不再去,但一切平静地可怕。母亲也始终不苟言笑。

  其中某个下午,天气太热,我也没去工地。躺在房间的凉席上,听着窗外焦躁的蝉鸣,百无聊赖地翻起了一摞西方文学名著。那是母亲从学校借来的,马克吐温,阿加莎克里斯蒂以及柯南道尔等等。我随便操起一本,便漫无目的地看了起来,结果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母亲喊吃饭,我都没能从书上移开眼睛。那本书叫《汤姆索亚历险记》。汤姆和哈克的旅行让我忘乎所以,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原来书也可以如此奇妙。

       ********************

  陆永平许久没有出现,消失了一般。这让我宽慰,却又令我紧张,敌人一旦潜入密林,危险便无处不在。

  天越来越热,晚上开着窗,连过堂风都夹着股暖屁。家里也就父母卧室有空调,母亲喊我到她房间睡,理所当然我拒绝了——我很慌乱,也很害怕,那些难以启齿的梦,那些令人羞耻的勃起。每天傍晚奶奶都会在楼顶冲洗一方地,晚上铺上几张凉席,我们就躺着纳凉。爷爷半身不遂,不敢张风,天擦黑就会被人搀下去。母亲偶尔也会上来,但不多说话,到了10点多就会回房睡觉。

  有次母亲刚下去,奶奶就叹了口气。我问咋了。奶奶也不答话。朦朦胧胧快要睡着的时候,奶奶拿痒痒挠敲敲我:「林林啊,不是奶奶多话,有些事儿你也不懂,但这街坊邻居可都开始说闲话了。你呀,平常多替你妈看着点,别整天光知道玩。」我哼一声,就翻过了身,只见头顶星光璀璨,像是仙人撒下的痱子粉。

  之后的一天半夜,我下来上厕所,见洗澡间亮着灯,还有水声,不由一阵纳闷。我喊了几声妈,没人应声。正犹豫要不要推门进去,母亲却已从里面出来,用毛巾擦着头发,说她房间空调坏了,出来洗个澡。记得那晚她穿了件白色睡裙,没戴胸罩,跑动间波涛汹涌。我鸡鸡一下子就硬了,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挠着头进了厕所,心里砰砰乱跳。出来时父母房间灯已经关了。上了楼,奶奶在一旁打着呼噜,我心想这天气这么热,房间没空调不怕热出病么。

  又过了几天,也是半夜,我回房拿花露水。走到楼梯口时隐约听见了什么声音,忙竖起耳朵,周遭却万籁俱静,除了远处隐隐的蛙鸣。拿花露水出来,又仔细听了听,哪有什么声音啊,我这年纪轻轻就幻听了吗。躺在凉席上,我却有些心绪不宁,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身上奇痒难耐,奶奶却一如既往地呼呼大睡。犹豫了半晌,神使鬼差地,我爬起来,偷偷摸了下去。刚挪到楼梯口,整个人便如遭雷击,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几个月前那个下午。父母房间传出了那个人可怕的声音,模糊,然而确切,不容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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