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的喪禮過後，艾黛爾賈特被迫開始一個人的日子。

　　皇妃的馬車來了好幾次，要她搬回皇宮住，但艾黛爾賈特始終不願意，堅持住在貝雷絲為她打造的居所。

　　喪假結束，艾黛爾賈特盡可能恢復過去井然有序的生活。

　　她每天準時上下班，藉由處理公務保持內心平靜，這份安寧持續到每個月例行的淨化日。

　　身為總廳長，艾黛爾賈特獨自進入地下封印室檢查魔神遺物封印，看見那些和老師一起處理的古代文物，眼淚自動掉了下來。

　　腦袋一片空白，什麼也無法思考，她呆呆摸上眼角，還沒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會落淚，突然覺得呼吸困難，被難以言喻的灰暗情緒全面淹沒，

　　她勉強按著櫃子扶住自己，閉上眼睛無聲哭泣，感覺流過臉頰的淚水漸漸變涼。

　　艾黛爾賈特從來沒有這樣過，以前老師總是有辦法在她難受時找到她，給予溫柔到令她懷疑自己是否真有那麼難受的安撫和擁抱。

　　她上次嚎啕大哭是很小的時候在老師的啟蒙課堂上，因為前幾天弄丟老師為她受洗贈予的神聖掛墜。

　　兩人相戀後，她還常常覺得小時候自己太脆弱，現在卻深深後悔出遊沒看好自己的東西，而且為什麼弄丟後不堅持找回來呢？老師給的禮物就不該輕易放手，如今根本找不回來了。

　　再傷心難過，老師都不會現身安慰自己，這樣的生活，居然要一直持續到壽盡？

　　艾黛爾賈特知道自己的生活需求，沒有一個是獨立於老師之外。

　　她和老師天天共進三餐、幫對方穿脫打理衣物、住在同一間房子睡同一床枕被、早上一起出門，傍晚一起回家……更不要提讀書和消遣。

　　就算出了非常想看的新書，艾黛爾賈特也要倚著老師或是坐在老師腿上看，碰到什麼好吃好喝好玩的，必然會頭一個和老師分享……

　　現在沒了老師，她感覺自己剩下軀殼，身體還是同一副身體，知識記憶沒有遺失，感官反應也都正常，只有內心某個東西不見了，讓她整個人變得空洞洞的。

　　就這樣堅持表面上規律的生活，過了不記得多少個日子，艾黛爾賈特某天再次上街買書，發現所有戰鬥痕跡都被徹底清掃掩蓋，震撼帝都的事件彷彿不曾存在，

　　她避著神殿騎士會出沒的地點回到家裡，看見兩個人等在門前。

　　是便衣出行的卡善德拉和薩米亞，她們特地送來點心。

　　「老師請你們送的？」

　　艾黛爾賈特神色平淡，她在人前不哭也不笑，提及老師時完全不用過去式。

　　「不，她沒交代我們什麼，但是我們平時受她照顧，也想為她做點事情，想來想去，她生前牽掛的只有殿下您……」

　　薩米亞猛然用手肘砸了一下多話的卡善德拉讓她閉嘴，接話道：「貝雷絲說過，妳喜歡吃帕邁拉的香茶和酥餅。」

　　「是啊，謝謝。」艾黛爾賈特收下。「妳們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兩人低頭行禮。「請您務必保重。」。

　　艾黛爾賈特沉默地點頭，轉身進了屋，把東西分門別類放進櫥櫃，沒有半點想吃的意願。

　　她味覺還是正常的，東西都吃得出味道，長年跟老師一起生活讓她身體保持得十分健康，沒有被情緒影響太深。

　　不過她現在只吃維持生命的必要食物，這些茶葉和點心沒有任何吸引力──那位常常計較食物味道好壞、非美食不願入口的帝國第四皇女，已經跟隨老師消失了。

　　「……妳丟下我。」

　　艾黛爾賈特在安靜的客廳站了一會，突然產生破壞一切的衝動。

　　這些為了舒適生活購置的東西，每次映入眼簾都讓她感到痛苦，究竟有什麼存在的必要？

　　「妳丟下我。」

　　艾黛爾賈特不知不覺火冒三丈，咬著牙根握緊拳頭，怒氣沖沖環顧四周。

　　想找一個承受怒火的對象，來回走遍整間屋子，找不到任何一個捨得下手的地方。

　　她走回臥室，紅著眼眶坐在床邊生悶氣，無處可去的怒火又一次奪眶而出。

　　「……老師……」

　　好憎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無論身為皇女、學生或伴侶，她都只能被無助地困在這裡，發出徒勞的嗚咽。

　　「我想妳了，貝雷絲……」

　　艾黛爾賈特流著眼淚喃喃叫喚。

　　「……我好想見妳……」

　　但不管哽咽地呼喚多少次，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都再也不會回應她了。

　　◇

　　帝國第四皇女加入了黑暗陣營。

　　光明神殿通緝令一出，震驚整個帝國。

　　據說艾黛爾賈特殿下偷走光明神殿的聖遺物，意圖復活誅神之戰中犧牲的貝雷絲大人。

　　艾黛爾賈特殿下和貝雷絲大人位在上城區的府邸被神殿騎士團團包圍、重兵看守，但據說皇女殿下早已逃往別處。

　　光明神殿隆重下葬了追捕皇女時被她以魔法劍及黑暗禁咒殺害的騎士們，大神官誓言逮住皇女、懲治她竊取聖遺物和研究靈魂禁法的瀆主罪行。

　　帝國境內一時充斥全副武裝、殺氣騰騰的神殿騎士。

　　皇家對此沒有明確表態，皇帝不派人協助神殿，負責生養第四皇女的皇妃也始終沉默。

　　就這麼過了五十載，垂垂老矣的皇帝決定退位，由皇儲繼任為新的皇帝。

　　繼任典禮十分盛大，總是待在中央神殿閉門不出的大神官也不得不來到皇宮，全程見證皇位的傳承。

　　皇妃安薩爾瑪已經很老了，她沒想到能跟丈夫一起活這麼久，後來還生了兩個孩子，其中一個孩子即將成為皇帝。

　　她記不清究竟是哪個。

　　皇妃兩年前健康開始惡化，眼睛看不見，腿腳也不好，孩子們每天來陪她用餐說話，皇妃很難記住他們說了什麼，不過這座宮殿經常傳出歡聲笑語。

　　今天是最安靜的一天，丈夫和兩個孩子都為繼承典禮忙個不停。

　　皇妃起床後照例服用了保養身體的藥物，她五十年來都在努力用運動和飲食保持健康，直到兩年前才因患病虛弱臥榻。

　　她的堅持不是為了丈夫，而是自己的孩子──包括五十年前送來告別書信後下落不明的長女艾黛爾賈特。

　　安薩爾瑪讓侍女攙扶著躺回床上，獨自閉眼休息一會，忽然聽見一道輕微的風聲。

　　似乎有人打開通往露台的門，窗簾在輕輕晃動。

　　安薩爾瑪以為是自己從小淘氣的一個孩子童心未泯，又心血來潮從露台進來給自己驚喜，卻沒有聽見任何腳步聲。

　　來者站在床邊，低聲叫喚：「母親大人。」

　　那道嗓音，安薩爾瑪從未忘記，張嘴要叫名字，又想起她正被追殺，顫唇應道：「妳……回來了？」

　　「是的，我來取回屬於我的東西。」

　　一身黑袍的艾黛爾賈特掀開兜帽，露出轉化黑暗眷屬後褪色的雪白髮絲和保持在二十歲出頭的年輕面容。

　　但安薩爾瑪看不見，只問：「貝雷絲大人的……？」

　　「嗯。」

　　艾黛爾賈特趁著大神官離開中央神殿，潛進去找回了一些被封印的文件和飾品，都是老師的東西，而老師說過自己的一切都願意給她，因此也是她的東西。

　　「母親大人，您過得還好嗎？」

　　這麼問的艾黛爾賈特其實一直有在關注皇室消息，知道皇妃生下新的皇嗣，自己當了姊姊。

　　這樣很好，有人幫忙孝順陪伴母親，令她不會孤獨。

　　「我很好，妳呢？」

　　安薩爾瑪用看不見的眼睛望著艾黛爾賈特，淚水流滿臉頰。

　　她舉起蒼白枯瘦的手，動作有點吃力。

　　「妳有沒有……」

　　「我還沒有找回老師。」

　　艾黛爾賈特拿出手帕幫母親擦淚，再用戴著黑色手套的雙手握住母親的手，低頭說。

　　「我會找回她的。」

　　安薩爾瑪頓時回憶起艾黛爾賈特小時候的樣子。

　　艾黛爾賈特情竇初開得早，每天都嚷著想老師要找老師，常常趁侍女不注意偷溜，或是讓皇家騎士改道去神殿，狀況到了她長大能自由出門才好一點。

　　這孩子從小到大最喜歡貝雷絲大人，到現在還沒找回她，這些日子該有多傷心寂寞？

　　「妳……」

　　安薩爾瑪還想說什麼，走廊忽然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

　　她聽見不同以往的鎧甲碰撞聲音，連忙說：「拿走櫃子第一格的布囊，那是給妳的。」

　　艾黛爾賈特正準備離開，聽到母親指示又回頭取物，迅速打開看一眼，是幾顆貴重的寶石和兩枚戒指。

　　艾黛爾賈特在老師葬禮放進空棺一併下葬的結婚戒指，被大神官派人挖出來，又被皇妃偷偷取回。

　　而寶石是皇妃擔心艾黛爾賈特錢財不夠，讓她帶上變賣用的，如果不缺錢，也是很好的魔法媒介。

　　艾黛爾賈特收起布囊，百感交集看著皇妃，知道這是母女倆最後一次碰面，又不想道別。

　　於是，她誠懇地說。

　　「謝謝妳生養了我，媽媽……這輩子能當妳的女兒，我真的很幸福。」

　　……

　　神殿騎士們趕到皇妃房間時，黑暗的氣息已經消失了。

　　他們四處搜索無果，齊齊轉向年邁病弱的皇妃，想稍微問問話，卻見她微笑闔眼躺在床上，早已安詳仙逝。

　　◆

　　五十年後，摩爾菲斯，荒野地帶。

　　「老師。」

　　骷髏馬車上，閉眼小睡的艾黛爾賈特緩緩睜眼，望向身旁叫喚她的傭兵少女。

　　「……怎麼了，貝雷絲？」

　　「妳又流眼淚了。」貝雷絲邊說邊伸手幫她拭去流下的淚水。

　　艾黛爾賈特覺得這溫柔的動作跟百年前的老師一樣，儘管貝雷絲現在沒有記憶。

　　「我有說夢話或發出聲音嗎？」艾黛爾賈特輕聲問。

　　「沒有。」貝雷絲立刻回答。

　　「嗯？」艾黛爾賈特偏了偏頭。「那妳是怎麼發現我掉淚的？」

　　「……」當然是因為一直看著。

　　貝雷絲撇開視線，以沉默和臉紅作答。

　　「貝雷絲，妳最近常常臉紅呢，發生什麼事了？」

　　艾黛爾賈特故意湊近貝雷絲面前，假裝好奇撫摸她臉頰。

　　「經過下一個城鎮，我們留宿一晚，我幫妳仔細檢查素體吧？」

　　貝雷絲盯著艾黛爾賈特形狀美麗的唇瓣，似乎看得入迷，久久沒有回應。

　　「有人在家嗎？」艾黛爾賈特覺得可愛，失笑捏了捏她的臉。

　　「我在家。」貝雷絲慢半拍回答。「好。」

　　「好什麼？」艾黛爾賈特笑著繼續捏她臉。「妳剛才有聽進我說的話？」

　　「有，留宿一晚，檢查素體。」

　　艾黛爾賈特停了手，改為撫摸貝雷絲腦袋：「嗯，有好好聽老師的話，真是個乖孩子。」

　　貝雷絲沒有抗議，不僅因為被她摸頭很舒服，也因為內心覺得她想怎麼對待自己都可以。

　　只要她能因此露出笑容。

　　──艾爾。

　　少女貝雷絲心裡有個聲音溫柔地叫喚艾黛爾賈特。

　　她知道那是自己靈魂的記憶，不禁感到羨慕。

　　「我要繼續睡了。」艾黛爾賈特坐回原位，裝模作樣搓揉手臂。「好像有點冷……」

　　貝雷絲不加思索伸手抱住艾黛爾賈特，大膽將她按進自己懷裡，說：「我的身體很暖，妳隨時可以取暖。」

　　「……妳說話的語氣，是不是跟以前不太一樣了？」艾黛爾賈特枕在她懷裡問。

　　「因為我長大了。」貝雷絲厚著臉皮沿用艾黛爾賈特剛才給她的「乖孩子」設定。

　　艾黛爾賈特怔了怔，決定揭穿她。

　　「妳現在叫我也都不用『您』了，是不是想起了什麼？」

　　貝雷絲稍微回想那些令人臉紅的畫面，心慌不知從何說起，索性裝睡避答。

　　「……壞心眼的老師。」

　　聽見艾黛爾賈特這聲嘀咕，貝雷絲驀地睜眼看去。

　　只見艾黛爾賈特學她閉眼裝睡，唇角掛著毫不遮掩的慵懶微笑，依戀地蹭了蹭她的胸口：

　　「晚安，貝雷絲。」

　　「……晚安。」

　　貝雷絲看著艾黛爾賈特安心睡容，猶豫片刻，低頭吻了吻她頭髮，用唇語無聲說道。

　　──祝妳好夢，我的艾爾。

小说相关章节：DARK FANTAS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