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ack Bird

这个世界时常呈现出一种迫切需要爱的模样。

然而人的眼睛总因爱而盲目。

Black Bird

春天的杜王町总是满溢着恋爱的氛围。尽管如此，这里并不能算是一个浪漫的城市。

樱花确实很美，但也不过如此，再漂亮的景色看久了会麻木，更何况在这个国家，到处都能见到类似的场景。自己虽然出生在一个小城市，樱吹雪之类的画面印象里倒也不在少数。

即便不是最繁华的，怎么说也算个大城市了，所以哪怕只是在车站附近的咖啡馆打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工，对于向往着优质生活的自己来说，这能算得上一个不错的开端。

他从不属于聪明人的范围，这点本人还是非常清楚的——小学如此简单的课程自己只能勉强及格，到了中学更是用尽了全力也赶不上优等生们的十分之一。不过幸运的是正因为对学业放弃得早，多出来的时间便可以用来发展业余爱好，这让没什么才能的自己意外地拥有了不少班外的朋友，甚至可以免于校园欺凌。

打工的地方要求每个员工都要起一个英文名，尽管有点困扰，不过自己还是照做了——使用频率本就不高的本名渐渐被替代，无论是咖啡店的同事还是在这座城市新认识的朋友，大家都叫他Lucky。这是一个自带好运的名字，至少本人是如此认为的。

因为过去没有类似的工作经验，虽然今年自己已经24岁，在店里依旧只能算是个新人。服务生的工作内容算不上复杂，却有很多过去从未留心或者接触过的礼仪和规矩，光是把这些全都记下来然后付诸实践就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因为是自己选择的职业，至少在改变主意之前他都会尽可能地认真完成。

对于Lucky而言，杜王町或许并不是目标的终点。他的理想是去更大、更繁华，和东京差不多的城市，来度过接下去的生活——即便没有去过，首都圈的大致模样早就在心中虚拟了十七八遍。就算有出入也无妨，毕竟他常常要靠着这些想象逼迫自己做一些不情愿的事。

在服务行业，令人高兴和令人生气的事，多半来自于各式各样的顾客。

在与他人接触的过程中，Lucky渐渐地发现了这座城市可爱又迷人的地方。甚至到了25岁，一年的力量让他成长了不少，却也对杜王町产生了难以仔细叙述的感情。

这里的人很热心，尽管看起来似乎没什么耐心，其实大部分都是和平友善的好人。周一至周五的常客里，总有那么几个令自己印象深刻——其中那个金发的上班族，更是让他成为了一个连本人都不想承认的单相思患者。

那个人可能是Lucky见过的最好看的西装绅士，只要他一坐下，自己的心脏就会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

仿佛十几岁的时候，在学校里稀里糊涂的初次恋爱。

虽然来这里已经有些日子，被问及的时候还是无法回答外面来的人诸如“杜王町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这样的问题。区区一个服务生，自己或许真的没有必要知道这些，可是既然是在杜王町，是杜王町服务行业的一员、车站旁咖啡馆的招待生，又理应知道。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它是杜王町。

提问的人即便只是坐着，也能看出他比一般人要高大威猛的体格——事实上眼前的客人也经常来喝咖啡，上午或者下午都有，多半是早上，他会坐在略显偏僻的位置上，展开报纸自顾自阅读。早餐的话那个人有时会点三明治，他的食量似乎并不大，永远戴着顶无论造型还是装饰都从未见过的白色帽子，不知是风衣还是外套的衣服也是白色的——和规定必须穿白衬衫的自己不同，那个人似乎和这样纯净的颜色十分般配，他听到对方的朋友叫他“成太郎”，而名字里的汉字究竟怎样写就不清楚了。

但是不得不说，除去自己最欣赏的那位穿高档西装的男士以外，令自己印象最深的顾客，就是现在这位像以往一样要了一杯混合黑咖啡，然后认真阅读起手中文件的混血帅哥了。尽管没有证实过，不同种族的长相和身材特征还是十分明显，点单的时候Lucky和他有过一瞬的对视，真是难以形容的英俊脸庞。

空条承太郎的手里正拿着吉良吉影的个人资料，一份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生平简介，他甚至想把它扔进垃圾桶里。

吉良吉影失踪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以及他最新的长相。

已经有一阵没见过自己的常客了——他的生活之光，以及不愿承认的梦中情人。

他甚至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记得那天近距离接触时，完美无瑕的脸和神情。对于来自异乡的年轻人来说，那个金发的绅士是他的信仰。

最近Lucky常常在想，自己莫非喜欢男人。过去并没有机会认真思考这样的问题，随着某位金发男子的不再出现终于浮上心头。原本只是习惯性地等待对方每周有规律地出现，从观察和留意中，慢慢地知道他的工作地点就在不远的大楼里，姓氏是吉良，似乎是独身——的确也是没怎么见过他和女人一起出现，甚至对同路到咖啡厅来午餐的女同事也是爱理不理。但有很多事不能光看表面，比如对吉良这个人的认识，在一个咖啡店服务生的所知范围里，吉良还是会对女性感兴趣——对陌生的漂亮女性，那些涂着鲜艳的口红，摆弄着戒指耳环的美女们，投以关注甚至有些热切的目光。

自己甚至搞不清楚究竟是被对方的哪一点所吸引，又或者是很多点。他有理由记恨吉良。

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那个和平常并无太大区别的一天。金发的男士看起来也和往常一样，只是可能有一点点紧张——因为他看了好几次表。

是在等谁吗？

然而谁都没有来。他突然打翻了餐具，然后打翻了自己的心。

男人的手劲很大，几乎一下子就将衬衫扯坏。

从来到这个城市以来，从大家叫他Lucky以来，遇到的大多都是些不怎么幸运的事。比理想中无聊数倍的生活，日复一日接待着奇奇怪怪的客人，没有可爱的女孩看上自己，也没有机会认识什么善良好相处的女同事。

杜王Radio里尽是些不好笑的烦恼，DJ莫名高涨的情绪总是令自己觉得和这座城市格格不入。

除了那个男人。

尽管从来没和自己聊过天，即便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出丑，变得手足无措像个愚蠢的三岁儿童，被撕破了衣服不知该怎么办。

只要看着吉良，看着他的背影就会平静下来。

这不是恋爱，只是畸形的单向崇拜。对方拥有自己所没有的与生俱来的高贵——那份自信和冷漠，甚至可以令他变得疯狂。

站在原地看着似乎因为一些自己暂时无法理解的原因变得反常的吉良，心中升起一股连自己都感到恶心的愉悦感。毕竟像这样的亲密接触，哪怕使人万分羞耻，依旧宛如做梦。

是连想都不敢想的荒诞春梦。

看着人来人往就会忍不住想起吉良——原先只是不良的预感，那天以后自己真的再也没有见过他。起先还会有人谈论关于吉良的事，目击者、关系人……杜王町并不大，消息传得快，但竟然连一个知情人士都遇不到。

自己起先也有过这样的猜测，那个人可能不怎么交朋友，就像来店里独自消磨时光那样，吉良不仅仅在午餐的时间过来，有时明明是工作日的下午，店里没什么人，不管室内还是室外都是空荡荡的桌椅，他就成了独一无二的风景。

店里的同事有时会出于好奇，讨论那个人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出现。而Lucky本来就很少参与大家的对话。

天气越来越热了，季节从复苏的春天向着更为热烈的夏季更替，然而在酷暑来临之前，梅雨先行到来。听说东北地区的梅雨季比南方要冷一些，实话说自己对这样的信息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偶尔从游客的口中得知，然后不经意地被记了下来。

老家的雨天路上基本上没什么人，毕竟没有非出门不可的理由，然而城市里就不一样，即使刮风下雨，天气变凉或是转暖，学生要上课，成年人要上班，可以偷懒，却不能一直投机，不可以把真实的想法表现在脸上，要学会与各式各样的人相处，假装友好。

为什么是吉良呢？

在承认了内心的恋爱情感之后，Lucky觉得自己反倒是轻松了许多，尽管生活上并没有发生任何实质性的变化，假装若无其事地度过每一个吉良出现的日子在过去曾是种负担。

自己从以前开始就有些迟钝，家里的哥哥姐姐都十分能干——这也是为什么明明是最小一个，仍要执意去别的城市打工谋生。和脑袋聪明与否没有关系，离开家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不再回头的准备，这份勇气与执着或许是本人的优点，但他并不知道要如何派上用场。

那些单纯思慕等待吉良再度出现的日子里，工作也变得卖力了。

闲下来的时候，便开始任凭想象飞驰——Lucky不喜欢对方常坐的那个座位上有人，这样会影响他在心中构筑关于吉良的一切，在自己的故事里，吉良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高贵又孤僻，喜欢一个人在车站的咖啡店计划人生。

吉良应当是一个性欲旺盛的男人，但这不足以显出他的独一无二。吉良只用左手碰女人，抚摸她们吹弹可破的肌肤；吉良不和女人接吻。

吉良的右手用来写字。扣上衣服的纽扣，把金色的头发梳到脑后。

吉良至少有八十条领带，还有二十条因为各种原因，比如旧了、脏了、磨损了，被用来当做绳子之类的东西起到别的作用，或者用来绑住女人的手腕。

吉良大概是喜欢女人的。

吉良不会对女朋友说我喜欢你。他的甜言蜜语是更胜一筹的，能够令女人神魂颠倒的那一种。

吉良对小动物比对人要温柔，他说不定还会学猫叫。

吉良极度自恋，每次照镜子都想要为自己画像。

吉良拥有很多秘密；他是这个社会的异常。

吉良不信神明；吉良是神。

吉良是恶魔。

第三年的四月，杜王町的樱花开得比前两年都要美丽，仿佛吸了少女的惊魂。

站前的咖啡店，上一年的平安夜突然爆满，服务生全都忙得焦头烂额。

杜王町还是和过去一样，空气里漂浮着神奇的分子，离奇事件是这座城市茶余饭后不变的话题，警察总是姗姗来迟，却始终幸运没发生什么大事。

市中心的商场造好了以后年轻人都喜欢去那里买东西，但街边的小店也丝毫没有要倒闭的征兆。

港口的工人还是如此忙碌，海鸟要显得悠闲得多。

Lucky还是决定离开，离开杜王町，到更大一点的城市里去。这里的大路他基本走遍，小道也没怎么放过。

吉良吉影消失了——后来自己终于知道了他的全名，可是已经太晚了。

当他还是客人的时候，身为服务生的自己从来没有机会叫一次他的名。从头到尾都只喊过先生，这位先生，先生请问您要点些什么。

就像这杜王町的樱花一样，迎风飞舞，一吹就散。

春季，到处都是黑色的乌鸦。

正装模作样地俯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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