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六月二十七日，宮城一等的軀幹被發現在升降梯的救生門後方，惡臭透過機箱的通風口不斷滲出。經解剖推論死亡時間為二十六日上午十點至十二點之間。左、右手臂下落不明。

驅逐行動再次失敗，案件轉交給總部，包括一等搜查官宮城慧，二十區已有十一名職員在緝捕喰種「兔子」的過程中不幸殉職。

時至今日，琲世已不再將案卷咄咄逼人地甩到她面前，不再執著、迫切要求董香表現出最大的悔意，舊事重提也只是惆悵地抱怨：「妳知道培育一名能幹的搜查官，需要多少經驗和代價嗎？」

董香無言以對。對方也從不考慮喰種要擁有獨自作戰的能力需要吃過多少苦頭。

那天交給琲世、與宮城慧在慶功宴上的合照，被他銷毀了。

董香不確定琲世把照片燒掉的動機，能直接聯想到的便是此時不該出現在這裡的自己，是琲世的仁慈讓宮城的犧牲白費了，前面十名夥伴的死也失去意義。琲世燒掉合照是種心虛的表現，愧對同僚的罪惡感自然不是銷毀一張照片就能化作灰燼，他只是在煩躁。

「我最近帶的一批學生，恰巧有她的親戚，對方想到二十區實習。」

宮城慧還活在這世上。這消息猶如章魚噴墨，迅速將董香籠罩在不安當中，她很快更正這個想法，是宮城慧的復仇尚未徹底終止。

「他在找我？」

「我不曉得，我已經盡可能地用已驅逐的理由更動妳的資料，但對方還耿耿於懷吧。」

「……抱歉。」

「跟我道歉有什麼用。」琲世將菸灰缸內的餘燼倒入垃圾桶，「妳好自為之吧，別再靠近那邊的喰種了，就算只是去實習，也是會參與搜查行動的。」

「那個、你們認識很久了嗎？」

「……妳想問我和宮城慧的事吧。」

「這麼多任務的你特地去支援二十區，也想過要替她報仇的吧。」

琲世注意到，她不是在虛張聲勢，這個疑問可能很早之前就盤繞著她，董香逞強地直視自己，缺乏提出疑問的底氣。

與其說是為同僚復仇的心態，琲世憶及當時接下委託的理由，是對分局的搜查官接二連三被殺害的事看不下去了。他翻閱從分局調來的卷宗及錄像，很快就判斷出對方不過是個善於利用地勢、心浮氣躁的年輕女性。

「被妳殺死的搜查官裡，有三個我認識的人在裡頭。要說是帶私人感情去執行任務，那也不只是為了她，況且……本來就不是為了復仇。」

他無奈地意識到，怎麼解釋都像在討好。

「她是我的後輩，在案件調查上曾協助過我的班。」

董香口中不請自來了咀嚼宮城手臂的記憶，女人固有的柔軟帶有鍛練過的肌肉，她還蠻喜歡這個部位，當時也只取走了手臂。

這種事自然沒告訴過對方。她並沒有機會吃掉每一位她所殺死的白鴿，更多是自損八百地撤離。白鴿不在他們的獵捕範圍，而就算她殺光了二十區的白鴿，那裡的喰種也不會感激她。

她的反抗最終引來了毫無勝算的對手，她被帶走了。

「妳很在意她的事嗎？」

「……也沒有。」

「……到底想怎樣。」

「我只是覺得，她可能到最後都還喜歡你吧。」

將對死者不敬的「那又如何」嚥了下去，琲世向後躺進背墊，不再說話。

也不全然是煩躁，在煩躁間還有一絲不可言說的荒謬快意。董香走開了，她來提醒自己的目的，究竟是想獲得他對此事的否定，還是要解開心中的罪惡感也不得而知了。

董香所困擾的，是他看似不把宮城之死放在心上。琲世將宮城平等地歸類到被董香殺死的十一名搜查官當中，對方謹慎收在皮夾內側的小照，任由火舌攀纏而上，一年前若在同居不久後將她送往奎庫利亞，那她也和宮城慧一樣，可能在死前仍掛念這名漠視自己的男人吧。

能被他所愛，很可能是因為在他眼中，董香不是人類，不具有人權，是實質上低人一等的生物。

宮城慧和他一樣是對CCG引以為榮的喰種搜查官，是正常的女人，與那些喜歡琲世的人們沒有太大的區別。那些人若是死亡，琲世會由衷地向他們致哀、感傷、在日後無止盡地懷想，在愛慕他的眾人當中，只有董香是他能憑藉個人意志、完全不受人譴責地任意傷害，或傷害致死的對象。

所以琲世才會把她留在身邊。她想。

暗適應中，她伸手觸碰對方的輪廓，他背對著董香像數千年矗立在深海底的山脈，在雙重的沉默裡，起碼體溫不會冷落她。

「琲世。」

「嗯？」

「如果我被你的學生驅逐，你會來收容所看我嗎？」

「……我大概也沒機會去探望妳吧，光是變造公文書和包庇喰種這兩條罪，就要被關幾十年了。」

「會被處死嗎？」

當他轉過身，空氣中飄散一絲屬於他的氣味，激起董香向他貼近的欲望。

琲世枕著自己的右臂，另一手輕覆她前額。

「會，我們得儘量避免這些事發生。」

「……比起我，肯定有更多人想向你復仇吧。」董香往他懷中擠去，讓琲世的手指滑入她的長髮，「我連你十分之一的強大都沒有，害怕被人惦記，會想迅速解決掉那個人，但現在除了躲躲藏藏，我什麼都不能做了。」

「誰讓妳長這麼大，都不能夾進書中讓我帶著走。」

「……我以為你會說誰讓我要殺人呢。」

「哈哈，還需要我提醒嗎？」

「不要，你閉嘴。」

宮城祐一如願以償被派往二十區分局，實習為期一百六十個小時。

八月十五日，董香和他在CCG的公墓中不期而遇，祐一若是提前十分鐘抵達墓園，就能明白在他的表姊——宮城慧的墓碑前，與其他供品相隔一段距離的花束的主人，便是方才與他擦身而過的年輕女孩。

在四目相交的瞬間，兩人看清彼此的臉，董香不著痕跡地移開視線，祐一也未放在心上，只當她是來掃墓的遺族。盂蘭盆節的最後一天，公墓聚集了不少家屬和現役搜查官，倖存者們互相寒暄，相約上街欣賞盆舞的熱絡氛圍，和著夕陽餘暉一層一層疊在碑牌及屍骨上方。祐一拾起角落那束生疏的白菊，擺在獻給慧的眾多花束旁。

上一次掃墓由琲世在一旁監視，十一人的墓依序打掃至少也要花上兩個鐘頭，且不同對象有著不同的懺悔內容，必須當著琲世的面跪在墓前一字不差地唸完。今日人潮眾多，董香省略了許多步驟，她迫切想離開被白鴿淹沒的公墓，無論是躺在地下的白鴿還是地上紮堆的白鴿都令她毛骨悚然。琲世則在上午就來祭拜過了，此時正和同事們在另一個地方進行流放燈籠的儀式。

完事後，董香前往故居，她去超市買了茄子和黃瓜，向攤販要了幾根竹籤，在舊基地裡簡單製作了兩匹精靈馬。

董香懷念地坐在生鏽的掃具櫃旁，這樣深刻的思念到頭來也只是一場渾身發冷的空歡喜，連衣冠塚也沒有的家人們，只要能這樣不被打擾、在僅屬於她的空間內進行懷想，彷彿就能將四散的時光重新聚集起來。這個夏天不止一次萌生出「要是能和他們一起死去就好了」的念頭，遂成為董香求而不得的美夢，尤其那些言不由衷的夜晚。

結果是琲世先回到家，等她回來時已經九點半了。

剛洗完澡的琲世只穿了條內褲坐在沙發上，董香簡略向他匯報自己中午之後的行程，琲世在她說完後才放下手機，看著她走上閣樓欲言又止。

董香整理口袋那些買花的發票，雖然去了墓園，也知道自己該去洗澡了，她癱坐在沙發床上，明明掃墓掃得相當敷衍卻比過往更加疲憊，穿梭在公墓暴增的白鴿之間給她造成相當龐大的壓力。

董香並不曉得今日在墓地碰到的祐一，對她仍懷有強烈的殺意，她籠統地將替那十一人掃墓的活人默認為仇人，那怕是路都走不穩的老人。他們的詛咒將會日復一日跟隨著她，但不太可能突然衝到她面前指著她的臉喊殺人兇手，畢竟「兔子」已經死了。

「快去洗澡——」

董香不是很想開口回應他。她從收納箱裡拿出衣物，下樓時看見他多穿了件上衣，難得無所事事地坐在客廳裡。

「妳一個人去沒事吧？」

「嗯，都掃完了。」

「傍晚人應該也不少吧，有遇到家屬嗎？」

「我盡量避開了，這樣應該沒問題吧。」

「……辛苦妳了。」

本來不想泡澡的，洗到一半時他便擅自進來了。對此董香也習以為常，她坐在排水孔邊上的磁磚繼續用洗澡巾搓洗雙腳。琲世脫去衣物擱在乾燥的洗手台上，來到裡邊放熱水。

「你之前洗過了吧？」

「等妳回來一起泡澡嘛。」琲世蹲在她身後，主動替她搓背，「我預計妳會比我早回來的。」

「我去給家人上香了，所以花了點時間。」

這樣的舉動，琲世是不會反對的。去年剛被他收養時也曾悄悄溜回故居，琲世是相當通情達理的人，向他坦白反而不會讓他掛心。

「我死了之後，妳也會來替我上香吧？」

琲世的手穿過她的腋下，撈住泡沫中滑溜的乳房。這是最能將瘦弱的董香掌控在手的姿勢，貼著她的背並向內攫取。

「在你墳前跳舞都行。」

「妳自己說的啊，我記住了。」

「不要記住這個啦。」

晶瑩剔透的回音一塊接著一塊，被兩人拋在封閉而潮濕的空間裡，粉碎時也相當輕盈，和激起的小水花一同落回盪漾的水面。董香所看見的，是掛有蓮蓬頭的那面牆，除此之外的所有眼睛都在身後感受對方，很久沒有如此坦蕩地聽見琲世的呻吟，也許是浴室小題大作了，她叫得也比在臥室歡愉。

在起身前，董香一直用手觸摸琲世的性器，而琲世也由著她，在事後聊天時也沒離手。她將陰莖及陰囊當作他最脆弱的部位了，熱水使不同的器官在接觸時更加親密，彷彿要融為一體，就像在家中，對方會隨意撫摸她身體，董香也在嘗試複製他那理所當然的特權。

董香熟睡之後，琲世回到書房，採證的比對結果出來了，與去年沒能成功驅逐的喰種赫子痕一致率達86%，幾乎可視作同一對象，或是來自同一個母體的人造喰種。身為第三代Qs「母體」的琲世，情感上更傾向後者的可能。儘管他的赫包比六年前要複雜許多，共喰後的異變值也在不斷更新，越來越難掌握，大多數從他身上移植出去的赫包，在那些十七、十八歲的孩子體內，呈現出來的仍是六年前最初的模樣。

琲世偶爾會有這種感覺，自己的身體就是這樣一片一片被分散開來，被裝在幾十具、幾百具陌生的軀殼內。有許許多多的生命在延續他，又有許許多多的身體在手術台上拒絕了他，甚至與他被摘下的赫包同歸於盡。

在不久之後的一場適性測驗當中，有史以來最戲劇性、死傷最嚴重的突變事件發生了，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該事件甚至直接影響了學院的青少年部，83期入局人數大幅縮減，僅存人數為82期的67%。

那是對琲世鞠躬盡瘁的搜查官生涯中，唯一一次讓他提出辭呈的沉痛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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