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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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斜方肌开始，沿着一截截脊椎向下，一直按压到腰。指尖感受着人类皮肤特有的细腻和微热，触觉被无限放大的此刻，悟饭甚至觉得自己能够隔着皮肤触及悟空颤动的血管。他忘了是什么时候提出的要给爸爸按摩了——在他还没有变得这样想要逃离之前，在他还愿意尝试修复内心裂痕的那段岁月里吧，大概。从那以后，每周一次回家时，给悟空做饭加上按摩，就成了他与爸爸间的例行公事。

若是悟天在的话，保不齐会来捣乱，闹着要哥哥也给自己按按。但今晚偏巧悟天又不在。

可真是挑了个好时候。

双手移至悟空腰侧、放松着悟空腰间的肌肉，悟饭却暗暗咬住了后牙。早前他巴不得悟天赶紧滚蛋，此刻他又希望悟天蹦蹦跶跶地在他和爸爸身边活跃气氛。若有旁人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便好了。若有什么其他东西，能够将他从这静默中拯救，从这令他昏头的苹果气味按摩油中清醒过来，他想他可能会感谢对方一辈子。

但是没有。

在爸爸的卧室里，这张不过一米三宽的床上，如果想要给爸爸好好按摩，他除了跨坐在悟空身上别无他法。他那无辜的爸爸会因为他的动作间或发出呻吟，每听到一声，他的小臂都会忍不住一紧。

“……感觉还可以吗，爸爸？”

他试着对话。或许听到爸爸的说话声就好了，或许这样他就能回到现实。

“一级棒！果然每周最期待的就是这个时刻……”

悟空爽朗地回答他。夸奖却令他语塞，想要对话的是他，现在却不知道怎么把话接下去的也是他。他像个与悟空并不相熟的按摩师父一样，因为顾客回答满意而微微一笑，再次陷入沉默。太奇怪了。此刻这些行为，无论怎么想都太奇怪了。

他努力让思绪回到按摩本身，但努力不过是徒劳的遮羞布。从前给爸爸按摩时的感觉，这一晚不再能够被他压回心底，他不明白战斗模式下身体可以硬得堪比钻石的爸爸，为什么会在他的手中柔软如夏日晴空中偶然闪过的云。拇指在腰窝周围打着圈，他听到悟空轻声哼哼。他想，或许全世界只有他知道爸爸最喜欢被按腰部的哪个地方。

他应该为此感到自豪吗？

他只知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感到窃喜，随即又为这窃喜背后隐藏的卑微一阵恶心。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变得不认识自己，孙悟饭这个人的本能反应时时令他感到恶心。他的灵与肉在他不愿去思考的欲望中日复一日地、一寸一寸地剥离。

“……还是悟饭最乖了。”

悟空的声音经过枕头的过滤，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发闷。他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

“悟天大概是青春期吧？有点太活泼了，常常拿他没办法。悟饭就不一样了。工作那么忙，还会回来给我做饭，还会按摩。还是你最乖了。”

……是啊，他最乖了。他是爸爸需要的那种儿子，对吗？爸爸是需要他的，对吗？

“……爸爸开心就好。”

他不知道如何该如何作答。悟空浅浅叹息一声，歪过脑袋枕住枕头，继续到：

“布玛总是拿我跟你比，说我有你这样的儿子简直是不可思议。也确实啊！你从小就很乖，又有责任感。你还不到四岁的时候，你可能不记得了……那次我把你交给布玛就去修炼，忘了跟你说。等我回来的时候你生气得不得了……明明才三岁而已！你说我这样把你和大家丢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实在是很不负责，闹得特别认真，搞得大家都在那儿哄你，想打圆场。”

“我那么糟糕啊。”

“才不是糟糕呢，因为布玛也觉得你说得很对。她说我不能再按以前的思维思考问题了，我至少也要对你负责。我见你生气，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毕竟我才是糟糕的家长啊！布玛经常那么说我……那天晚上你躲在阁楼里不肯出来，也不让我进去。我就只能坐在房间里，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把我放在阁楼里就睡着了。”

“……嗯。”

“果然是爸爸才会干出的事情。”

“我很累嘛！当然那天晚上我也很……呃，伤心吧？可以这么说吗？我并不常有那种情绪，发着愁睡着了。我还从没见过你闹这么大的别扭。但是晚上醒来的时候，又发现你哭着鼻子，抱着枕头站在床边。你问我，爸爸，你累吗？你不累，可以抱抱我吗？我马上爬起来，跟你说……”

“‘真拿你没办法。’”

“对！你还记得？”

“爸爸不是总这样对我说吗？”

“……也是。悟饭小时候，真的很喜欢对我撒娇。现在却变得这么成熟，反而在照顾我的生活了。感觉……”

“很不适应？”

“感觉很怀念。”

“怀念什么？”

“你还会对我撒娇的时候。”

悟空笑了起来，翻过身来看向了他。他还没来得及消化完爸爸的那句话，此刻又突然见到爸爸的脸，慌乱的表情没能来得及掩藏。但悟空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异样，只是向着他伸出手，抚了抚他的侧脸：

“居然已经长这么大了。会为了工作而烦恼，会忙到偶尔没时间回家……有时候家里都要闻不到你的味道了，全是悟天那小子喷的香水……我很想你啊，悟饭。”

“……爸……”

他讨厌爸爸说话总是这么直白。他更擅长处理弦外之音，而不是这些坦诚得不掺一丝杂质、纯洁到近乎可以产生言灵之力的语言。他望着悟空的脸，喉结上下滚动，想要说话，又觉得嗓子里爬满了蚂蚁。

——那就来找我啊，爸爸。

你明明随时都可以来到我身边，为什么你一直在等着我去追逐你？

我还要追逐你到什么时候？

为什么别的孩子可以站在校门口等着父母向自己跑过来，我却永远要挣扎着追上爸爸的脚步？

他有太多东西想问，只是他根本问不出口。有些事情他知道是自己的错，只是道歉的话他实在是憋了太多年。这些年里他从一个懵懂的孩子变成一个阴郁的大人，那些话就变成了压在心底的化石，再没了复苏的机会。他只能苍白无力地笑笑，将悟空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去：

“我也想你，爸爸。”

是真话，没错。听起来却这样虚伪。

不幸中的万幸吧，他的爸爸是个不会判断什么是虚伪的笨蛋。悟空也跟着笑了，笑容单纯得让他无地自容。悟空舒出一口气，拍拍他的小臂，再次回身趴下，指了指腰后侧的某个部位：

“这里很舒服。再多按按。”

“好。”

他听话地按上去。多懂事一个孩子啊，正是爸爸需要的那样。

“就该让悟天多和你学学。青春期可真是麻烦……不过，这样也不是很对。不要说布玛了，我也总是拿你来和悟天比……”

“其实没什么好比的。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怎么会——”

“因为爸爸根本没有见过我的青春期。”

尽量平铺直叙，尽量不要让爸爸听出他这句话下隐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怨恨已经无法改变的事情不是成熟人之所为，青春期的迷茫和混乱已经成为过去，如果他永远被困在过去，那么……

可他不正被困在幻象中吗？他真的没有为此感到怨恨的资格吗？

——没有。

因为爸爸根本不是一个会让人怨恨的人。爸爸什么错都没有。错的都是他自己。

“我可是在天上好好地看着呢！”

看来他的掩饰失败了。迟钝如悟空，也还是听出了他言语间的不满，哼哼了两声申辩道。他尽量不让自己再沿着对话的方向回忆那段岁月，只是笑了笑道：

“真的吗？”

“唔……虽然经常还是在训练啦……”

悟空的语气好似一个辩驳不下去只好耍赖的小孩。他觉得这样的爸爸是可爱的，他却同时需要控制着自己的手劲儿，别让自己因为愤怒掐疼了爸爸的腰。愤怒……愤怒是不对的。爸爸是为了保护他，保护大家，保护大家才离开的。爸爸……

如果爸爸真的在看，为什么会看不到他的挣扎？他像个企图用胡作非为来引起大人的关注的孩子一样。成长不是学会对自己负责，成长是学会不再对他人抱有期望。

他本来就没对任何人抱有期望。他只对爸爸抱有期望。

“我试着保持冷静，但是……人生像慢镜头一样煎熬”。

他又想起来那首歌的歌词，脑内的旋律勾着他，像妩媚的海妖，要将他引到回忆的深海中把他囚禁。趁着悟空背对着他，他摇了摇头，将旋律从脑海中驱逐出去，恍然间意识到，不知从何时开始，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在主动或被动地架起心防。

他不再是那个哭着鼻子站在悟空床边害怕爸爸不要他的小孩了。虽然……

“爸爸现在也会不打招呼去修炼啊。……不过我不会再因为这件事发火了。”

“悟饭长大了。而我还是很糟糕的家长。”

悟空半开玩笑地回应他。

“没办法。爸爸本性难移嘛。”

他便同样以半开玩笑的语气接上那句话。

没办法，爸爸本性难移。

没办法，爸爸甚至不打招呼就那样死掉了。

“……之后给我发个短信也好。”

“我想过！但是兴致上来了，总是忘……”

“本性难移。”

他放松着悟空的肩膀，做出点评。许是他的语气听起来那样轻松，悟空没有再接着申辩。他抓住机会，拿起一旁的手机，调大音乐声。他让音乐打破这只属于两人的时刻，终结掉这场仅仅对他而言过于难捱的对话。他对自己说，他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按摩，他应该做的就是完成按摩，并且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睡觉。爸爸应该已经在他回来之前铺好了床……

别去想，别去想。

不去注意这些细节，就不会想得太多。但凡他能够活得像爸爸或者悟天一样没心没肺，他也不必一路过来受那些煎熬。

……可偏偏这些细节又都是这个没心没肺的爸爸创造的。没心没肺的爸爸不知道这样的细节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折磨。

手机随机到了悟空熟悉的曲子，他听到爸爸开始跟着那调子五音不全地哼唱。悟空熟悉，不过是因为他平时播得次数太多。爸爸听不懂那些外语歌词，却喜欢跟着哼哼，他记得爸爸说过，除了学习外，他喜欢的东西爸爸都喜欢。

但如果爸爸能听懂呢？

“你锁上门……将钥匙丢弃”。

爸爸会因为丢下他去选择世界而自责吗？爸爸会发现他像一条小狗一样，对于主人来说，小狗只是生活中的一部分，而对于小狗来说，主人就是自己的全世界吗？

他真想贴到爸爸耳边问问，他想让爸爸只能直视着他的眼睛回答他。他不会给爸爸任何退路，如果他也能让爸爸体会到抱着枕头哭泣的小狗的心情……

他手部的动作与悟空的哼歌的声音一起停了。和缓的音乐声里，悟空在他的身下，呼吸变得平稳，身体进入了最为放松的状态。爸爸睡着了。

他轻轻将手收回来，双眼注视着悟空在睡觉时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背。再次探出指尖时他根本不敢用力，好似他只要稍微使出那么一点力气，悟空就会在与他的手指接触的瞬间碎掉。他用指腹划过悟空背后肌肉的纹路，吸收了精油的皮肤比方才还要水润柔腻，在他的指下微微颤动着，强迫他感知悟空的生命。

爸爸对他的动作毫无反应。爸爸在他的气味中安心地入眠。

在梦里他曾按住爸爸的后腰冲刺。他曾将爸爸抱在怀里，从后方吻着爸爸的脖子，手指推着爸爸的脑袋，让他的主人侧过脑袋来和他接吻。他紧紧闭上眼，调节着呼吸，他必须让自己不再去想，他已经不知第几次在告诉自己，他需要冷静下来。他抬起头，避免睁开眼时再看到悟空的身体。双眼张开时，他看到了爸爸床头那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印着苹果树的装饰画。

幻象沿着探出画框的树枝，陡然间向他袭来。枝干生长，发出纤维噼啪爆裂的声响，树荫隔绝了他与外界，留下音乐将他和爸爸包成一个阴影中的茧。

“悟饭……”

他听到爸爸在睡梦中喃喃着叫他。

这个世界就剩下他和爸爸两个人了。他们藏在苹果树下，躲在诸神无法窥见的角落。他感到眩晕。星空在他头顶升起，银河照亮悟空伤痕累累的躯体。他将手从悟空身上移开，撑在一旁，躬下身去，嘴唇贴住悟空的后颈，鼻腔里溢满苹果的香气。他听到音乐里的男声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吟唱，

“……有人停驻在我的大脑里——

——却不是我自己”。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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