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的酒壺拿在手裡，怎麼看都彆扭。

接近成年的男性多半會開始偷喝點酒，享受在禁忌邊緣挑戰的刺激快感，同時獲得其他同輩人的崇拜讚嘆。但義勇並非貪杯之人，不喜酒味的他平常滴酒不沾。但今天就是情緒糟得很，腦袋也昏昏沉沉的。看完醫生回家的路上，被商人花言巧語地推薦，結果竟買了一壺酒回家。

然而義勇並沒有任何交情深厚到可以互相邀杯的友人。

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義勇頓時想起，隊裡有個性格豪邁的劍士，生性好酒，也常常拉著人比賽酒量，到處宣揚飲酒的好處。據他所言，喝酒可以解忘卻痛苦，還能減緩疼痛感。再天大的事，喝一杯就甚麼都好了。

如此想來，喝一點對身體還是有益處的。義勇索性不抗拒了，拿了酒杯開始小酌起來。

結果不意外的，義勇越喝越醉。心情也更加難受。這次任務的各種挫折感再度膨脹，佔據他所有的思緒。這次的任務途中意外碰上一位正在尋找弟弟的少年。雖然在義勇幫助之下順利找到了弟弟，但失蹤多日的弟弟卻變成了鬼。

變成鬼之後就會失去理性，連親人都會啃食。還是趁牠還沒吃人之前快點斬首比較好。但少年擋在前面。無論義勇如何勸說，少年依舊堅信弟弟依然是昔日溫柔的孩子。

可惜在這殘酷的世界，光憑相信是不會帶來任何奇蹟的。護在身前的兄長，在鬼眼中就只是新鮮有活力的獵物。就在那一瞬間，就在義勇眼前，弟弟撲向哥哥，扯咬下哥哥半邊的身體。可憐的少年彌留之際還哀求義勇手下留情。無奈之下義勇也只能撒謊說他會讓弟弟變回人類。

多麼蒼白無力的謊言，但是除了謊言他也沒別的選擇了。

少年安心地嚥下最後一口氣，義勇憤怒地斬殺還在咀嚼哥哥血肉的弟弟。

你在啃食的，是你的哥哥啊！

大概是太過憤怒的關係，他沒能控制好揮刀的力道，竟把刀刃給砍彎了。 究竟他是氣忘了兄弟情誼的弟弟，還是氣對眼前發生的一切無能為力的自己呢？義勇的意識漸漸模糊，發炎的傷口再加上連日淋雨，引起發燒。熱度與疲憊侵蝕著義勇。他覺得好累好累，但是就這樣睡去，一定又會做惡夢的吧？

他虛弱地伸手想再喝一杯提神，整個人卻突然像是斷線的木偶，碰地一聲昏倒在地。

凪帶著新鑄好的刀來到義勇家門前時，已是隔天正午。

但無論她如何呼喚，都沒有人來應門。

真奇怪啊，明明來信拜託她打造新刀，結果自己卻不在家。那傢伙看起來也不像是會出門閒逛的類型。

正當她考慮要不要晚點再來打擾時，義勇的傳令鴉拍動著瘦弱的翅膀停在她身上。

「義勇……很痛苦……」

「發生甚麼事了？」

「拜託了……幫助義勇……」

年邁的寬三郎身形搖晃，連話都說不清楚。凪再三追問，卻也得不到更詳細的回應，想著那人總是不太愛惜自身，說不定傷勢嚴重，連救助都有困難。怕出人命的她趕緊翻過矮牆尋找，結果一轉頭就看見昏倒在長廊的義勇。看上去十分難受的樣子。

「出了甚麼事了？身體不舒服嗎？」

凪伸手想把人扶起來，摸到的卻是灼人的體溫，同時一陣酒醺味撲面而來。

這傢伙太不會照顧自己了吧！都發燒了還貪杯！

大概是聽到周遭的動靜，神智昏沉的義勇緩緩睜眼，渙散的眼神在看到凪之後立即雪亮起來。

「蔦子姊姊！」

還沒反應過來，手腕就被抓住了，她嚇得想掙脫，無奈義勇力氣大的很，也沒有要鬆手的意思。

「蔦子姊姊……妳別走……」

「抱歉，我……」

「姐姐果然在生我的氣嗎？因為我太沒用……」

平時冷靜可靠，以俐落的劍術斬殺惡鬼的人，此時可憐兮兮的哽咽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彷彿隨時都會滴落下來。義勇的樣子看起來是那樣無助徬徨，根本狠不下心拒絕。只得待在原地，任由他趴在自己腿上，流淚訴說著多年的思念。

「姊姊……對不起……」

「……好多人……都死了……」

「我還是那麼沒用……不該活著的……」

這位蔦子姊姊，莫非就是那件異色羽織的原主人？

望著眼前哭的像個大孩子的義勇，她憶起兩人初見的光景。但凪並未像當初一樣，對他的傷心出言訓斥。如今的凪很明白這個內斂的人心裡有太多溫柔，他甚麼都不說，卻總是把身邊的人放在心上，為他們的不幸感到悲傷。無論失去誰，對富岡義勇而言無疑是在心頭上被狠狠刨去一塊肉。何況痛失骨肉至親，豈有不哭的道理呢？看他哭成這樣，她也有點被勾起對母親的思念了。

不過太溫柔的人，往往會活得很辛苦。

「沒事了，義勇。」凪忍住難過的情緒，伸手拭去著義勇的眼淚，順水推舟假扮起眼前人口中的「姐姐」，柔聲安慰道「姊姊在這裡，永遠陪著你。」

臉頰上的溫暖讓義勇十分眷戀， 想起小時候姊弟兩人相扶持的安心感，便撒嬌地撲進眼前人的懷裡。一下要摸頭，一下要餵藥的，弄得凪應接不暇，開始後悔剛才應該拔腿就跑的。

但現在撇清也來不及了。只能照著義勇的願望去做。

所幸病中人本就疲倦無力， 餵藥後便滿足地進入夢鄉。義勇體格健壯，體重也不在話下，把他拖回床鋪後，凪累得跌倒在地上氣喘吁吁。看著眼前人的睡顏，她仍不放心，乾脆坐在床邊守著，這樣至少這傢伙嘔吐時還能幫忙急救一下，否則堂堂劍士被嘔吐物噎死也太冤枉了。

喝醉又發燒的義勇言詞含糊，語不達意。但凪大概明白他想說甚麼。

她曾經認為以劍士的力量，他們足以守護任何東西，自然也不會有失去重要之物的悲傷。這些年才漸漸明白，再優秀的劍士，也會有救不了的生命，特別是與自己有著深深牽絆的生命。心會為了某個人感到痛苦，是活著的證明，無關乎堅強或是脆弱。只是對於窺知義勇的隱私，她感到很抱歉。

凪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會喜歡上這麼一個人。

幼時她也像其他女孩子一樣，偶爾會好奇幻想，長大之後父親為她安排親事，也許是村里某個適齡男性，又或者是為了鞏固與產屋敷家族合作關係的對象。無論是誰，那人必定生得高大，雄壯威武。眼睛炯炯有神，嗓音渾厚響亮，散發著男子氣慨，是個讓人有安全感，足以託付終生的理想人選。

富岡義勇卻是和雄壯威武這類的形容詞完全沾不上邊，他雖健壯，卻生得秀氣，眉細睫長，說起話來輕聲細語，內斂害羞。舉手投足之間像極了靦腆的女性。若非親眼看過他舉刀斬鬼的果決英勇，凪恐怕一輩子都不會發現，原來剛勇與陰柔同時體現在一個男性身上，竟是如此恰到好處。

起初她很好奇，忍不住想多接觸，探究富岡義勇身上到底還有多少特別之處，卻不小心沉溺其中。

發現說錯話後急得抓頭髮想挽救的表情很可愛，提著斷刀怯生生躲在牆邊擔心挨罵的可憐模樣讓人忍俊不住，怕狗的樣子也很讓人著迷，認真修練的神情總能讓她看得出神。還有時不時莫名臉紅的窘態……看似忸怩膽小，卻處處牽動凪的心。不知不覺間，自己在意起他的一舉一動，好感由細微的枝枒悄悄長成，盤根錯節，纏繞於心。但她渾然未覺，只當他是和蜜璃一樣親善好相處。

直到開始對父親安排的親事產生抗拒，她才驚覺，這份情感即是「戀慕」。

不過最牽動她的，是富岡義勇的溫柔。

比起成功拯救的生命，他更在意無法救下的人們，為了他們的死傷心自責。對於其遺族，他表面上冷漠，暗地裡卻想盡辦法給予援助。若不是某次富岡義勇滿臉苦惱詢問她該如何幫助一對年幼的姊弟，她還真不知這人原來外冷內熱。

暖熱的良善不僅融化了以往兩人之間的隔閡，也打動了她不肯輕易動搖的心。

人們總說愛哭的男人沒有擔當，不能依靠。可是富岡義勇怎會是沒有擔當呢？光是能在鬼殺隊活上這些年，就已經是智勇雙全的證明，更別說多少生命因他得以倖存。除了勇敢的一面，他也是心細重感情，年邁傳令鴉常常誤傳指令，但義勇依舊視其為家人，悉心呵護，甚至為了不讓傳令鴉被換掉，寧願自己扛下任務失敗的責任。

她相信這個男人溫柔又能依靠，眼淚並不能抹去他的優點。會哭泣僅是說明富岡義勇是個感性的人罷了。

只不過，這些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劍士們效忠產屋敷一族，同時也是復仇的死士。為了替死去的摯愛報仇，他們割捨凡人之欲，一心修練劍術，在殘酷的世道獨自前行。在大限到來之前，他們絕不會停止復仇。

富岡義勇也是這樣的。越是接觸，就越能發覺他藏在冷淡表情下的自卑煎熬。那種深不見底的情緒將富岡義勇層層包圍起來，形成一道看不見的高牆，將所有想關心他的人全數阻隔在外。

凪雖心疼，但也明白自己不該無禮地越過義勇的心防。除了工作上的關係，他們其實甚麼都不是，非親非故的，憑甚麼自以為是地安慰別人呢。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斷精進技術，鍛出能為富岡義勇斬除一切災厄的鋒利刀刃，保他性命無虞。劍士與刀匠之間雖然有信任，但也止步於信任，再無其他可能。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足以彼此分享這樣的秘密。若是他知道如此不堪的樣子被他人知曉，怕是會羞愧難當吧。

罷了，也是自己活該。從前那樣討厭劍士，現在才說喜歡，又有誰敢相信呢？

「對不起。我不是存心騙你的。如果你覺得這是夢的話，希望你在夢裡能稍稍感到與家人相聚的幸福。夢醒之後誰也不要記得。這樣就好了。」

按捺著酸澀的情緒，她將與自己交扣的手指一根一根分開，默默塞回溫暖的棉被裡。

太陽慢慢向西推移，暑熱漸漸消退，一望無際的天空被染成美麗的橙紅色。

義勇半昏沉地睜開眼睛，難得熟睡讓他對時間感有點混淆。茫然望著灑落的餘暉發呆，最後還是寬三郎顫著翅膀飛來，告訴他門外的客人已等候許久。義勇立即領會，是他的刀匠拿刀來了。於是匆忙披上羽織跌跌撞撞跑去開門。

凪沒有因為久候而不悅，見義勇出來迎接只是平靜道謝，把刀交給他後便轉身告辭。義勇看著她衣服悶出的汗漬，覺得自己有失待客之道，執意請她進門喝杯茶水。此時正值盛夏，又在門口站了那麼久，一定又渴又悶熱吧。

「下次別在門口呆站了，進來院子歇息也無妨。」

不知怎地，沒來由的邀請脫口而出，義勇向來跟誰都保持著距離，即便是熟識之人他也沒想過要邀請甚麼人來居所作客。更何況他和凪都未婚嫁，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種事傳出去，怕是要損了凪的清白。他困惑地撫上嘴唇，為自己的失言感到有些意外。

義勇心虛地望向凪，聽到邀請的她也顯得有些慌亂無措，急忙搖頭拒絕了。

感覺像是被人搧了一耳光。不知從何而來的失落襲上心頭，逾矩的邀請果然讓凪反感了。看來喝太多酒會讓腦袋混沌，一不小心就講出冒犯人家的話。不過他仍像往常一樣，將所有情緒藏在冷淡的表情之後。裝做甚麼都沒發生，甚麼也不在意。

「說起來，妳在門外時有聽到甚麼動靜嗎？」

自己喝了那麼多。萬一發酒瘋亂吼亂叫也太丟臉了吧？

凪緊揪著自己的衣襟，與一旁的老烏鴉悄悄交換了眼神後，才謹慎回答「大街上太嘈雜了，我沒有特別聽見甚麼。」凪好奇反問「是發生甚麼事了嗎？」

「不，我只是隨口問問。」

義勇暗自鬆了一口氣。還好那是夢，凪沒看見他難堪的模樣。 不過真好，這次不是噩夢，而是夢見姊姊。義勇懷念起溫馨美好的夢境，夢裡那個人是那樣溫柔，完全接納愛哭又脆弱的自己。

從小義勇就和其他男孩不一樣，他偏好閱讀、下棋等靜態活動，細膩而陰柔。喜歡編花環、會為小動物的死傷心，聽著床邊故事也會為主角的悲慘際遇感到難過。親戚鄰居們總是批評他。男孩子內向怕生便罷了，偏偏愛哭，將來長大怎麼當個男子漢？

只有在姊姊面前，富岡義勇不須強忍眼淚。

別理會那些閒話，姐姐最喜歡溫柔的義勇了。姐姐輕撫著他稚嫩的臉，輕聲安慰道。 會為他人的際遇感同身受，是義勇很珍貴的優點喔。雖然現在大家都不太懂，但將來一定會有某個人懂得珍惜，會發自內心擁抱最真實的你。

到時候，義勇可要好好把握呀！

那樣的人，這一世再也找不到了吧。思緒拉回現實，義勇輕輕搖頭，即便有，也不是自己能高攀得起的。像他這樣無能之人，不該奢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能夠在夢裡重溫與姐姐的回憶，他便滿足了。只是懷念之餘義勇也有些納悶，夢境裡的姐姐，好像跟記憶中的不太一樣？

為什麼夢裡的姐姐……手腕上會有燒傷呢？

-待續-

碎碎念後記：

開始想對凪拉近距離卻渾然未覺的義勇，和清楚自己心意卻限制自己不能表現出來的凪，愛戀本身即是包含了膽怯和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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