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见到他已经是五十年后的事了。她在横滨的街上走，忽然有人向她搭话。向六十多岁的平凡老妇搭话并不是一件常见的事，所以她回过头，看见了他。

彼时他同样老了，可她一眼就认出他来。他们一起去车站前面的咖啡店，在那里喝了咖啡，又吃了当季新品蛋糕，说了很多话——大部分都是他说，她仅仅听着。以前他不善言辞，不知怎的变得健谈。总之他对她说了很多，他的工作，他的近况，一句也没有问她的事。当时她还有点难过，大概他不关心，说只因为难得遇到故人——老年人的絮叨，多么正常，她想。可是她看着他滔滔不绝的样子，心就不由得变得柔软。哪怕一时也好，他愿意说，她就来听。曾几何时，似乎也有类似的情景。

她想自己大概还是放不下。如果能放下，或许也不会选择孑然一身——她最终还是和那个人离了婚。上一段婚姻也没有什么矛盾，只是她不能生育，不想耽误人家。那个人后来找了她好几次，说他并不介意，可是她一意孤行听不进去，就连她的好友气势汹汹跑来骂她，她都出人意料地坚决。那个人功成名就之后没有抛弃糟糠之妻的打算，但是生往上扑的小姑娘太多，她又何必挡人恋路。那个人应该有孩子，他喜欢孩子，所以她自觉让位，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她回到横滨，以为能安宁平和到老，没想到又与他重逢，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他羞涩地约她见面，说他的太太去世好几年了，如果她愿意的话——不，怎么可能，她不愿意，她不想到他的那个家里去。她早就不想和他扯上任何关系了。

可是这一次他异乎寻常地固执。大概因为上了年纪，他比年少时更为直接。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他喜欢她，她逃走了一次，不能再逃走第二次。她心慌意乱想要断绝这种来往，然而他再打电话过来，她还是没出息地接了，他约她见面，她也去了，他带她到他住的房子里，那里到处是恩爱夫妻过往的幸福回忆。

“学姐很介意的话，我收起来。”

“不，没关系，留着吧，没关系……”

她狼狈不堪。这种感觉，还不如从前。之前她可以顺顺当当从他身边跑掉，大概因为上了年纪，腿脚不似当年。他盯着她看一会儿，像从前那样支好琴，给她拉那首大无前奏曲。他老了，琴却拉得比当年更好。她听得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脚下像生了根一样挪不开步子。

“我现在一个人住。孩子们偶尔会来探望，不过他们之前就劝我再找个人，所以没关系，不用担心。”

“啊，可是我……”

“学姐不想结婚也没关系。你想来就来，不想来也不用顾虑什么。我一直都在。”

“嗯……”

他站起来，把琴收好，然后轻柔地抱了她一下。她想哭，但眼睛干涩，哭不出来。他看着她，突兀地在她生了浅淡皱纹的额头上吻了吻。她闭上眼睛，结果被吻了嘴唇。

她从未想过还会有这种事发生。这五十年她的爱情从未改变，但以这种方式实现着实令人意外。那一晚她没有回家，洗过澡以后像未经人事的少女一样缩成一团，不敢让他看她衰老的胴体，可是他一点也不体谅她的难处，不仅看了，还开了大灯。在明亮的灯光下她逃无可逃，哭泣，喘息，最后紧紧抱住他，把从未吐露的真心也一并交出去。

“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对不起，我本来可以表现得再好一点。”

他害羞懊恼的样子看起来好可爱。她笑着摇头，把爱人揽入怀中。

“没关系。我不会怀孕，正好。”

他们最终也没有提交结婚申请。她坚决不肯，别的都可以退让，唯有这件事不行。他已然成名，金钱地位全部与她无关，她也不想让挚友的后代误会什么。在她心里，他的亡妻永远是她熟悉的那位文静少女，她从没想过去取代那少女的位置。作为恋人也好，作为陪伴者照顾者也好，能留在他身边她就满足了。

他对外称她为妻子，她自称永远是朋友。丧偶的成功男士有一位固定的情人，只会被认为是正当的生理需要，而且他们年龄相仿，就算在公开场合形影不离也并不引人侧目，最多知情者私下里传一些当年的八卦。可是他不高兴，晚上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朋友之间不会发生这种事，她全身颤抖，被折腾得说不出话，然而下一次还敢。次数多了他苦笑着说是不是她有意而为，想看他发火不一定非得用这样的方式，她羞得把脸埋进枕头里，整个人像被煮熟的虾米一样——他们某件事上和谐得过分，她甚至隐约担心，这样是不是对他身体不好。不过他身体健康，还把体检报告拿给她看，然后她半羞半嗔故意不看，吐槽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我想尽量活久一点。学姐在我身边，我还能写更多。我有好多事想和你一起做，本来以为没机会了，还好鼓起了勇气。”

他笑着说。他的一只眼睛生了白内障，看上去颜色更浅了，虹膜的边缘被乳白色的薄雾笼罩着，像她儿时收藏的玻璃弹珠。每次意识到她都不由得盯着一直看，然后忍不住吻过去。他是好看的，老了也一样好看。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嗯。我也不会。死了以后，我们也埋在一起。我想和香穗在一起，我们永远不分开。”

她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没有说出口。没有结婚的男女死后无法埋在一起，他曾有妻子，他的儿女会把他和自己的母亲埋在一起。她没有说，只是笑，然后重重点头。

“我们永远不分开。”

她在他的家里拉小提琴。她始终没放弃，即使拉得不够好，不能以此为生。他静静聆听她的琴声，对她说bravo。

“香穗的音色一直没变。”

“……是的，抱歉我还是拉得很难听。”

“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个，确实不是很好，但是，啊，我说不太好……”

她喜欢让他为难，然后哈哈大笑，狡黠地凑过去吻他。

“我知道，我明白。”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他过马路的时候，不幸碰到一名素昧平生的醉汉。那醉汉开着车加速通过路口，没有看见在斑马线上行走的老人。

如果是他年轻的时候应该能躲过去，她悲哀地想。他身手敏捷，虽然看起来呆呆的，但从未真的出过什么事。他眼睛不行了，反应不行了，腿脚大概也不行了。如果当时她陪在身边就好了，实在躲不过至少她还能把他推开。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后续是他的子女处理的。她只是“朋友”，只是“阿姨”，不是受法律保护的妻子。守灵那天她没有和家属在一起，而是像普通朋友或工作伙伴那样，一笔一画认真签到，然后走到灵前双手合十。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的儿子约她见面，感谢她一年多以来对父亲的陪伴，然后有些为难地说，他们已经商议妥当，把父亲的骨灰和母亲的埋在一起。

“日野阿姨，我知道这样简单地通知您非常不近人情，您和我父亲……那个……但是，作为子女我们也有我们的立场，希望您能体谅我们的难处……”

中年男人面向她深深低下头去，样子恍然与当年的少女一模一样。她得体地笑着，轻轻摇头。

“我本来也没考虑过其他的处置。这样没有问题，我去的时候还可以一并拜祭令堂。我们原本是要好的朋友，如果不这样做，我就没脸见她了。”

“您能谅解便好。”

男人松了口气，抓起账单。她望着那张与曾经友人七分相似的面孔，下意识点了点头。

“是的，这样就好。”

葬礼之后，在他女儿的陪同下，她去他家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她的东西并不多，这样随时可以离开。他没有留下遗嘱，他的子女大概已经确认过了，对她友善了许多。

“日野阿姨，这一年替我们照顾父亲，真是辛苦您了。这一点点心意，还请……”

“唉唉，不用这么客气。我不需要，而且我也感到非常幸福快乐。你们一直以来支持我们的恋情，是我这边要道谢才是。”

“啊，那怎么行——”

就是雇女佣也是要钱的，何况她不仅承担家务。这几个中年人大概想要这么说吧，可是她没有给他们说出口的机会。

“我是自愿的。这个年纪说出口有点害羞，不过我呀，真的是……爱着那个人的呢。”

她没有用过去式。她的爱情，不因死亡来临而发生变化。她婉拒了他们用车送她的好意，背着一个包，手里拎着一个，然后拿着琴箱，挺直腰杆，昂首阔步地向自己家走去。他一定在哪里看着，她不可以表现得软弱。她的软弱，是只在他的怀抱里才会显露无疑的东西。那是只属于他的——他们的秘密和宝物。她爱他，她依旧爱他，所以她想让他看到。她对其他人和对他是完全不同的。

“谢谢，再见。有事随时联系，我的电话和地址都不会变。”

不会再有联系了。她心知肚明，却还是说了虚伪的场面话。

她又变回了独自一人。她的前夫听说此事，特地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打电话安慰，说等他下次回国见上一面，她婉转地拒绝了。

“不用啦，我也没什么事。与其关心我，不如对太太好一点，不要一天到晚给人家板臭脸，哈哈哈……”

“香……日野，你的嘴巴还这么不饶人哪！”

“是呀是呀～我很好，不需要月森君一直惦着我～”

“说，说什么，谁一直……反正你没事就好，我还有事，挂了。”

放下电话，她笑着笑着，哭了。

她开始勤快地去教堂。不论刮风下雨，哪怕台风袭来也一天不落。教堂附近就是墓园，没有别人在的时候，她一整天都坐在那里。

“我的小提琴还是一样烂，一点进步也没有～哎呀，真伤脑筋呀，哈哈……”

她笑着说。那两个人都在，所以她不再说亲昵的话，否则会让她的好朋友伤心难过的。她每天去，絮絮叨叨，对墓碑说些毫无营养的废话。她觉得自己就像随处可见的平凡老太，突然就老了，脑子和身体都不中用了。可并不是每个老太都会这么勤快地往墓园跑的。

“几天前的晚上，有一只可爱的小猫一直跟着我，想要和我一起回家，结果就被我收留下来了～猫粮，水盆，猫砂，罐头……就像照顾小朋友一样，好麻烦啊！我拍了小猫的照片，志水君和小笙要不要看？要看是吗？好啊好啊～啊，找到了，在这里！怎么样，是不是很可爱……？”

她骄傲地举起手机，让脖子上系着铃铛的猫咪照片正对墓碑。照片拍得有点糊了。

“我呀，也算有伴啦！一回去就能看到她乖乖在家等着我呀～小小的好可爱，要是早下决心养一只就好啦！”

她用开朗的声音说。过一会儿，口干了，乏了，就拿起随身带着的茶杯喝一口自己带的茶。等到夕阳西下墓园被余晖染成金赤色的时候，她有些费力地站起身来。

“我得回去啦！……小茜哪，就是猫咪，还等着我回去开饭哪！明天见，你们也保重啊！”

她有些不舍地轻抚墓碑，把落下的一片叶子放进口袋。

“再见，明天见啦！”

第二天她比平时要迟了一点。因为给新收养的小茜约了体检，而且还要打疫苗。

“忍着点小宝贝……茜茜乖，奶奶今天给你买鱼吃好不好……？”

她帮不上任何忙，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安慰。猫听不懂，被诊所的医生护士按着，发出尖利的哀嚎。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哄，只是本能地说一些温柔的话，希望能抵消这幼小生灵所遭受的疼痛和恐惧。她已经问过修女，要不要受洗——据说现在可以不必墨守陈规，比她想象中的方便很多。父母已经去世，兄姊也不会过问这种事。

要早点去教堂——她安顿了猫，急急向心爱之人的所在奔去。因为太过心急没注意交通灯，差点被一辆疾驰而来的小车撞到。

“混蛋！老东西，赶着去投胎啊！”

车开走了。她站在路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慢吞吞地走开。人老了，就连道歉都慢了一拍。要是那天她坚持跟着一起去买蛋糕就好了。

“对不起……我……”

她喃喃细语，微微佝偻着背，一步一挪向教堂走。她的腿也不行了，大概应该拄拐杖，可是她还不想拄拐杖。

教堂在举行一场婚礼。她被乐声吸引，却知趣地没有走近，只眯着眼站在远处看。典礼结束后，一对新人穿着洁白的礼服和婚纱，亲密无间地牵着手，仿佛从光辉灿烂的世界向她走来。她有些目眩，不由得又退后几步。

“新婚快乐！”

“要幸福啊！”

大概是新人的家人和亲友，一边大声喊着祝福的话语，一边向他们抛撒花瓣。新郎新娘一起甜甜地笑着，向左右两侧颔首致意。她结婚的时候似乎也是如此。那两个人结婚的时候，大概也是同样吧？

结婚。做新娘。

她想起高中时候，曾经也有一次，像这样和他一起见证了陌生人的婚礼。那时她对婚姻还有所憧憬，一边幻想一边目不转睛地看。他站在她身边，似乎说了一句——

“学姐，以后我们也来结婚好不好？像这样，我给你当新郎，你给我当新娘。”

当时她吃惊地转过去，他转开视线，难得地红了脸。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什么都没说。后来，再也没机会说了。

“……好，你给我当新郎，我给你当新娘……”

她跌跌撞撞跑进墓园，跪在墓前，双手抱着墓碑。

“好，我答应，我答应你……”

小说相关章节：Trage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