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花瓣自夜空中飄落，充滿人造光的夜都將來自星空的光芒消磨殆盡，月亮彷彿只是個人造裝飾品，他伸手接住落下的櫻花花瓣，幾片虛擬投影的花瓣就這麼穿透他的手，只在掌心裡留下一片真實的碎片。

現在回想起來，過往的時光彷彿都只是一瞬間的事。

オーエン結束了一段並不是頭一次造訪的旅程後回到了他出生的都市。經過了無數變遷，當年被稱為最新科技的東西在這個時刻絲毫不值得一提，擁有加祿迪亞系統的仿生人已經變成了上個世紀的科技，每個月甚至每週就會有新的東西推陳出新。

他的存在在這個社會變得極為普通，再也不會因為資料辨識不了又或者立場無法定義而被攔下，也不用再擔心法規會因為他的身分而另眼相待。

距離カイン的死亡已經過了數十年，時代變遷的速度已經快到他不想去求新了解的地步，電池的續航力正在持續下降，現在的他已經沒有辦法像過去一樣長時間旅行而不充電。但他現在似乎也到了探索世界的臨界點，即便到了新的地點，他也不再會出現過去體驗新事物時的激昂。

在カイン的葬禮結束後，他胸前的百合再也沒有發出過一絲光芒。

一個熟識的人就這樣消失在世界上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存取在腦裡的對方的記憶還非常完整，彷彿只要再回到那個房子他就能再次看到對方的身影，然而現在的房子裡只充滿了寂靜。每個物品都還有著他們的回憶，但卻再也看不到記憶裡的人、聽不見他的聲音，再也沒辦法，更新他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證明。

這種感覺他在カイン母親死亡的時候就體驗過一次，那時候カイン要他別害怕生離死別，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該如何把自己心底的這股不安收起來，カイン無法給他答案，他們只是繼續安然過日，暫時忘記那個充滿淚水的某一天。那股不安始終沒有消失，但為了回到日常，他們都需要想辦法放過自己。他猜想，這或許就是生人需要一個儀式向逝者告別的理由，他們都需要藉由這個儀式放下一些東西。

他們的日子在カイン終於同意退休後開始多了新的色彩。擁有更多時間能夠陪伴對方後，カイン開始加入了オーエン完整的一日生活，但沒想到不習慣的卻是オーエン自己。身邊多了個不知道自己光芒的太陽成天對他散發炙熱的視線，オーエン花了好些時間才調適過來，如果他們真的養了一隻活體又活潑的狗的話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即使已經脫離了青壯年時期好一陣子，カイン還是很勇健，他依舊會固定運動，雖然比起以前更常吃保健品了，但大抵上並沒有太多改變，仍中氣十足，而且對世界和生活充滿熱誠。再十年後他一樣也還是這個樣子吧？當時的オーエン心想。

カイン拿起了過去只有假日偶爾的偶爾時才會擺弄的吉他，開始練習他喜歡的老歌，不定期在他喜歡的飄窗邊舉辦只屬於他們的演唱會，而オーエン有時會被邀請成為台上演出的嘉賓。

這樣子的不定期演唱會在他們決定離開都市回到郊區生活時改變了演唱會的地點。他們將フィガロ借給他們的房子還回去（雖然實際上兩人的資產早就已能買下來），回到了對他們來說充滿回憶的另一個家，有時是在客廳，興致來時可能是在庭院，又或者是當年他向オーエン求婚的那個樹下。

離開都市後的日子，早晨會有鳥兒到窗邊叫オーエン起床，在深夜才入眠的夜裡，他偶爾會看到夜鷹來打招呼。他過了好一陣子才告訴カイン每當他在窗邊練習或演唱時，窗外會有不少聽眾，並且有些鳥兒還會跟著一起唱歌。即便沒有外出旅行，他們的生活仍然會迸出不少可愛的插曲和新的發現。

甜蜜的時光持續了好些年，而後他們迎來了ラスティカ的葬禮。

有仿生人依存症的ラスティカ在クロエ多年的陪伴及努力之下，總算沒有像過往一樣需要數十分鐘的緩衝才能與人交談，雖然仍沒辦法長時間和生人交談，但在退休前至少他已經能獨自和陌生人面對面說話。他大概沒有想過自己的葬禮會有那麼多人前來參加吧，過往的顧客、過去維修過的仿生人們，甚至有些實驗室的成員也前來弔唁，連フィガロ和雙胞胎也在那個時候來到了靈堂前。

葬禮結束後，クロエ邀請了比較熟識的朋友們舉辦了茶會，一起懷念ラスティカ，也替自己慶祝最後的任務完成。宴會結束後，在ヒースクリフ的協助下，クロエ終止了自己助手仿生人的生命，與ラスティカ永遠安葬在一起。

這是他們期盼的結果，在ラスティカ開始變得虛弱，甚至在他開始坐輪椅之前，他們就已經決定了這件事。ラスティカ說，即使我不在了，還是有人能夠幫你維修，而クロエ只是搖了搖頭，告訴ラスティカ心頭上的那個空缺再也沒辦法被填滿，他們彼此都知道的。

面對好友的決定，參與最後一場茶會的大家表示尊重，也在事前就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及他們的想法。

與其帶著淚水離去，不如讓我們好好歡慶一番吧。看著ラスティカ在生前錄下的影片，クロエ笑著說。

オーエン有一段時間一直避著提到這件事，提到關於カイン的壽命這件事。過去他曾經被戲稱為接近全知全能的神，但實際上那些只是人類的妄想，如果那麼接近全知全能，為何不能預測カイン的死亡，又或者為何不能讓カイン繼續存活下去。

在那場茶會後，他知道カイン有話想說，掙扎了好些時日，最後總算是正面面對這個話題，但カイン卻只是笑著跟他說：我剩下來的錢應該夠把我的骨灰燒成鑽石陪在你身邊，也還能讓你買好一陣子的甜點。

他摸了摸對方手上的婚戒，「到時候就把我鑲在這裡吧，這樣我就能繼續陪著你旅行。」

オーエン握緊了カイン的手，抿著唇點頭。

在ラスティカ的葬禮結束後，或許是意識到了生命的短暫，カイン突然開始天天說愛他，早上、中午、晚上、睡前，彷彿怕他忘記似地想到就告訴他。他知道カイン的身體狀況自從沒有辦法運動後就每況愈下，在對方說著愛他的同時，與那股愛成正比的不安也在オーエン的心底不斷發酵。他早該知道這一天會到來。即使現代科技再發達進步，也沒有辦法從死神手上挽回任何一個壽命將盡的人類。

他清楚知道人類的生命的極限在哪裡，カイン肯定也知道，但他們仍然不顧一切瘋狂地愛上彼此。他覺得自己沒有做好覺悟，但他一點也沒有後悔。即便現在這股不安在カイン死亡到來的那天前再也沒能消失，他也甘願活在被對方的愛寵溺到幾乎缺氧的每一天。

他的死亡幾乎沒有任何前兆。オーエン知道他們兩人為了能夠在一起久一點，為了能讓カイン再多活一點時間，留意作息、控制營養、注意運動量和提防疾病及受傷，他們彼此都付出了不少心力。那天也只是個平靜的下午，他還記得早上兩人一起出門兜風，乘著飛行機車邊聊天繞了好幾個地方，還一起吃了兩人都喜歡的甜點和餐廳。回到家後カイン告訴他有點累了想要午睡，看著カイン靠著沙發打盹，オーエン拎了條毯子窩進了他的懷裡，在カイン吻了他的額頭後跟著一起閉上眼。

那只是個平靜的下午，只是當黃昏來臨，橘紅色的光線照在他們身上，身旁的人卻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對方身上還有餘溫，但不論他在怎麼呼喊他的名字，與他相同的那雙眼眸再也沒有回應他。他知道時間到了，明知道這天會到來，他卻還是痛苦得發不出一絲聲音。

オーエン靠在對方的胸膛上，直到黑夜來臨才終於接受了對方心跳永遠停止的這個事實。從那時候開始，他再也無法完全入眠。

他聯絡了當初他們簽約的生命禮儀公司，看著他們將カイン變得冰冷的遺體帶走，看著他們將兩人生活的庭院布置為儀式會場，看著認識カイン的人們來到靈柩前獻花、哭泣與傾訴過往，オーエン幾乎沒有說任何話，只是在認識的人們來到身旁時簡單地做了回應。

葬禮上他沒有哭泣，數日沒有進食的他，體內早已沒有能成為淚水的成分。他只是看著禮儀公司辦完了所有的程序，在所有儀式結束後一個人在屋裡就那麼一動也不動躺了數週，直至門鈴再次響起，快遞將由カイン骨灰製成的鑽石送到了他的手上，他才再次回到了生活。

在窗邊拿著那顆鑽石轉動，看著光線藉由每個切面折射後散發的光芒，明知道只是一顆石頭，卻彷彿什麼特殊的裝置一般總讓他一直想起他們的過往。

『就算我不在了，我也會永遠愛你。』他彷彿能聽到他在耳邊這麼對他說。

「笨蛋⋯⋯」他皺著眉將鑽石收進了手心裡。

依照カイン生前說的，他把骨灰鑽石鑲在了他們的婚戒上。他收拾起行李，連同カイン的眼珠一起裝進了行李箱踏上了環遊世界的旅行。他總會在看到自己的眼睛時想起對方，在走過那些他們一起探訪的地點時不斷地將過去的記憶重新翻出來讀取，甚至在從未抵達過的地點寫入記憶體後，將カイン的影像一起剪輯進去，他知道那只是他合成的幻影，カイン已經不在了，然而他還是無法阻止自己想起他，始終在看到戒指上那顆鑽石時想起對方對他說過的話。

他已經不像數十年前的自己一樣，對於カイン不存於這個世界上這件事有太大的反應，時間沖淡了悲傷，就像當年カイン逐漸釋懷親人離世時一樣。再次回到他們相遇的都市時他有些感慨，時代已經不一樣了，這個都市再也不是充滿霓虹光線的不夜城，而是能依照使用人習慣在自己的場域控制天明夜黑的世代。他們化虛擬為現實，即便能夠知道哪些是虛擬影像，這一代的他們更在乎創造自己理想的現實。

他騎著租借的飛行機車繞過了過往他們曾經生活及約會過的地方，事過境遷，用記憶裡的畫面重疊時已完全看不出相同的樣貌，オーエン揚起嘴角，頭也不回地離開。

這個都市裡已經沒有他認識的活著的人類，唯一沒有消失的只有過去實驗室裡要他稱呼為爸爸的那個人與那兩個雙胞胎，フィガロ雖早早離世，但仿生人的フィガロ卻宛如本人一般地「活著」。他回想起最近一次憤怒情緒被掀起的記憶，就是フィガロ問他要不要幫他做一個カイン的仿生人。

現在他也不再為了這件事感到憤怒了，如同カイン親人離世時，對方感受到的悲痛程度肯定與他不同，現在的フィガロ也是如此，他只是不明白カイン在他心裡的地位無可取代，才會提出那個過於主觀的提案。他不需要、也不想要像那些藉著複製家人仿生人逃避面對對方死亡的人類一樣。

電池的續航力仍然持續在下降，雙胞胎笑著對他說明明可以更換電池，但オーエン選擇拒絕了這個提案。他已經膩了，厭倦了，累了——對於這個沒有カイン存在的世界。

◇

「你還有什麼心願嗎？」フィガロ帶著一如既往的笑容問。

躺在棺木裡，他張了張口，最後揚起嘴角搖了搖頭。

問他如果有什麼心願，當然是有的，只那已經實現不了，而且現在這個樣子對他來說也足夠了。

在這個過度開發的時代，為了確保生人能夠使用的空間足夠，死亡後的人類除非特殊狀況，否則都將被化為最小的保存狀態留下，亦即，已經沒有所謂的土葬或大型陵墓的可能，然而フィガロ和雙胞胎還是為他「處理」了這件事。

原先聽到這個想法時他們還笑著說埋在土裡電池耗盡後只能任人宰割，就不怕他們把他挖出來裝入新的電池重置嗎。他露出久違戲謔的笑容說自己已經不是什麼特殊的仿生人了，對他們來說沒那麼多研究價值，已經沒有再被開機的必要了吧。

三人點了點頭，如同オーエン說的他們確實沒有這麼做的必要。フィガロ、スノウ和ホワイト三體仿生人，現在之所以能以個體的狀態保有自己的人權，也多虧了當年オーエン逃脫後引發的一連串事件和法律調整，他們才免於被當作物體，受到產權轉移而失去自主權。基於這件事，オーエン相信這三個人已經沒有和自己做對的理由。

オーエン腳邊放著他一直以來使用的那個行李箱，歷經風霜，雖然表面多了不少刮痕，但今天也仍然盡忠職守，裝載著他的寶物，替他守著カイン的眼珠。

他抱著カイン的骨灰，將視線拉遠望著夜空，萬里無雲的天空在光害逐年逼近的狀況下理應看不到那麼多星子的，但今天他卻覺得夜空似乎如同當年他與カイン看過的那片滿天星空一樣。

「オーエン呦，」スノウ開口。

「最後還有什麼想說的嗎？」ホワイト接著問。

「⋯⋯再見了，」オーエン揚起嘴角，「世界。」

「是什麼人對你說過的話嗎？」

「大概吧。」

他們按下棺木開關，透明的面板自動闔起，顏色逐漸從透明變得模糊，眼前的景色逐漸消失，直到他再也看不到三人的面容。

他將身子宛如嬰兒般蜷起，設定只有カイン的聲紋才能再次將他喚醒，倒數幾分鐘結束後，他就會進入睡眠模式。這個設定會持續到電池電力完全耗盡，直至再也完全沒有辦法啟動後，他就會迎來仿生人的死亡。

カイン，就像你說的，即使你已經不在了，但我仍每天都感覺到你的愛。霜淇淋的味道、我們的雙眼、手上鑲有你的存在的對戒、天色漸暗的夕陽、仰頭看見的星空、夜裡海浪的聲響、祭典嘈雜的聲音、甚至是身體裡刻有你的名字的晶片。

我仍能感受的到你的愛，但你知道嗎？只有在你身邊我才能睡得安穩，只有你才能牽引出我胸口的光芒。

「カイン，」他低頭吻了吻手上的戒指，呼出了最後一口氣，「我好想你。」

進入睡眠模式只剩幾秒，看著倒數的秒數，今天總算能安眠了。

再見了，世界。

永別了，我所遇過的一切。

『我們才剛誕生也說不定？』

『歡迎來到這個世界。』

『這個夜晚、那輪月亮、這股春風、全部都是你們的喔。』

『用全身感受這個世界吧。』

『如果你忘了，那就讓我們再重新來過，不論多少次⋯⋯』

那些過往與不知道什麼時候寫入記憶體的話語在腦中緩緩播放，直至聲音越來越遠，他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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