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珍爱的东西一件件

都得放弃。这是放逐之弓

射出的第一箭。

而与你一同沉沦谷底的乌合之众

最终会压沉、压垮你的双肩。」

——《神曲》

0

入睡前，他们聊起最后一个话题。

关于那枚由阿尔伯里希打造的“尼伯龙根的指环”。

“我在想，”十代说，“为什么接受指环的试炼不是最符合骑士之道的决斗，而只是一句‘放弃爱情’的咒誓呢？”

尤贝尔翻了个身，以便正视着王子。

“据说阿尔伯里希生性好色且长相丑陋，他曾几度向宁芙水仙的精灵求爱，却在经历耍弄后被无情抛弃。自那以后他就无比憎恨爱情，不仅视这种感情为粪土，还心怀憎恨地用莱茵黄金铸造了指环，并将诅咒蕴含其中。”

这并非传说，而是事实。阿尔伯里希所在的尼伯龙根族是自诸神黄昏后为数不多幸存下来的族裔之一。他们与龙族始终保持着相对和平但颇有距离的关系。

“由诅咒力量所打造的指环吗？”十代从贴身的皮革抽绳袋里取出那枚传世的珍宝，放到月光下端详。“或许这也是另一种试炼。在神王的黄金天平上，‘爱情’和‘举世的荣华富贵’被放在天平的两端。选取任何一样，都得背负起抛弃另一样的准备。”

“为什么呢？”尤贝尔喃喃自语。两人一同注视着在月光下熠熠闪光的戒指。“我觉得，这两者并不等价。站在同样的立场上，没有人会愿意为‘爱情’而去抛弃成为英雄的荣耀。”

“什么是爱情？”十代突然问。

面对如此直白的问题，骑士一时哑然。

“也是，只要不理解爱情为何物，诅咒便等同于不存在了。”尤贝尔苦笑着说，“但十代，你没有想过那个可能性吗？如果在宣布放弃爱情取得指环后的某一天，你却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爱，也有了想要去爱的人。”

你知道诅咒的代价。你能承受那不幸的结局吗？

王子沉默了一会儿，望向天空。

“这也是这趟旅行后我想要得到的答案。”

“什么意思？”

“根据我母后的说法，爱不是凭空而生的，而是被孕育的。”十代认真地凝望着窗外闪闪发光的繁星，“就像玫瑰种子一样，即使被早早埋下，生根发芽，也要经历一段或长或短的成熟期后才会迎来开放。爱就像是玫瑰花开的过程，它可能早就注定，但过程中的一点磨难都会使之夭折。如果阿尔伯里希所诅咒的是这种爱情，那么它确实有被放在天平另一端的资格。”

“但你已做了决定，不是吗？”尤贝尔忍不住问，“当你准备跳入莱茵河时，你就已决定要放弃爱情了。”

他的声音有些微颤抖，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十代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只是依旧用平静的话语诉说他本来的目的。

“我抱着求婚的目的前来陌生的国度。我还不懂得爱，也不知道将来自己会不会拥有这种感情。如果那位公主值得我去爱的话……”他把指环紧握在右手心，“我会把尼伯龙根的指环还给莱茵河。”

这便是诸神给予每位英雄的试炼。

在诸神面前，从黄金天平的两端选取任何一样，然后抛弃另一样。

为了爬上至高之位，抛弃曾经或将来珍视的一切；或是为了守护所爱之人，自愿除去用生命才能换来的荣耀。

尤贝尔没有再说话，只是握住了王子的手。

无论如何，只有此刻，他想补上那道在他们初见时未有机会进行的礼仪。

十代第一次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僵硬，他在朦胧的黑暗中感受着自己的左手被拉住，展开，掌心朝下，三只手指轻捏着他的指尖，一个冰凉的吻落在手背关节处。

这是骑士愿意托付领主全部的证明。

1

第二日，十代被单独叫出去，要求与国王一同进行狩猎。

尤贝尔虽免于一死，但终还是因挑衅和触怒国王被分开关押在一个塔楼数日。

来传递主命的使臣向十代保证了只是关押，不会涉及任何肢体方面的惩处和虐待，十代便也没说什么——他心里其实在想，凭尤贝尔的身手，恐怕来一群人也很难制得住他。

比起初来殿上的那日，尤贝尔没有什么过激表现，只是将一只小巧轻盈的硬币袋交给十代，嘱咐他小心对面的人，务必保护好自己。

王子接过袋子，无论是手指亲捏的触感还是毫无声响的内里都让人疑惑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尤贝尔只是淡淡地说，把它当作护身符就好。等关押期满，他便会立刻回到他身边。

分开的几日，相比起此前的十几年都显得无比漫长。

不知道十代那边的状况，但待在高塔里的尤贝尔最终没能遏制自己的冲动欲望。他本就不相信人类，这个国度的君主又显然不像是什么好人，留十代独自与那些弄臣相处难保有什么危险。为了抽身，他利用储藏室中的几件备用衣服给自己变了装，脱离顺利且成功，他躲过了一路上哨兵的视线。

唯一的问题可能是，那个仓库里只有弃置不用的供女性仆役穿戴的衣物。而他的变装可能过于成功，以致在城堡外被阴差阳错地认错并被带到公主的面前。

事态逐渐变得复杂。

公主以礼貌而严肃的口吻说道：

“我希望你能作为我的玫瑰骑士。”

啊？

这位优雅的贵族少女开始自白，坦言她在近日的相处中对父亲身边的一位家臣产生了爱慕之心，奈何身份悬殊，她无法向对方表明心意，只有借他人之力暗中向心上人传情。

“玫瑰骑士”是古老的传统，类似爱神厄洛斯的存在，是由男方或女方选定一位下属，作为代表自己向情人赠送传达爱情的银玫瑰的骑士。

公主并不知道那位新晋家臣的名字，只说他常伴在国王的右手侧，有一头棕发。身戴红色披风和纯黑的头盔。

机缘巧合之下，尤贝尔被托付了这样的重任。

得知公主可能有其他爱慕者，不知为何，他竟松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产生了不该有的念头，他立刻摒除杂念，带着银玫瑰动身前往狩猎禁地。

城堡的传命使者称，近日国王始终与家臣们在黑森林里围猎那头至今未有人杀死的巨狮，它被称为“阿卡迪亚”，专以人类为食，据说和斯芬克斯同族，也是风暴神提丰的后代。

女性仆役的装扮虽有些束手束脚，但相对贵族的长裙已足够轻便和方便行动。尤贝尔凭感觉走向密林深处，他听到一声咆哮，和龙族类似的厮杀气息和血腥味逼近，他可以更即时地做出反应，但“阿卡迪亚”先一步冲出灌木，张开血盆大口朝他扑来。

一支箭割裂开空气，飞快地从他眼前闪过。

蔓延开来的血沿着两道弧线喷涌而出，有一大片淋洒在他的身上。

血，甘甜的血的味道。瞳孔放大，龙族的基因再次在皮肤下律动，尤贝尔不自觉地轻舔嘴唇。

他听到马被勒紧缰绳的嘶吼，一个人影出现在不远处，他跳下马，迅速地来到被射伤陷入狂暴的巨狮面前。一刀，砍入前额，庞然大物叫得撕心裂肺，伸出两爪想要把面前的人类掀翻在地；第二刀，伴随着狠狠踩在巨兽身上的一脚，利剑穿透那如铠甲般坚硬的皮肤，直捣入致命的要害处，心脏；第三刀，补在背部，“阿卡迪亚”发出最后一声嚎叫，倒地不起。

尚温热的血沿着头发流淌下来，逐渐遮蔽了右眼的视野，尤贝尔只注意到那个人的红色披风，与遮蔽了整张脸的黑色头盔和面具。他将手伸向自己怀中的银玫瑰。

对方来到他面前，向他伸出了手。

“你没事吧，小姐？”

他没有答话，没有去握住那只手，他终于触碰到银玫瑰的茎部，将它取出。

他把雪白的玫瑰递给面前的骑士，对方的手迟疑一瞬，向前伸来，却也没有接过玫瑰。

那只手轻柔地触碰上了他的脸，尤贝尔一怔，他感到更多的血液从发尖淌落下来，熟悉触感的手指一点点揩去那些血污，他的视线终于逐渐清晰，目光下移，他注意到对方腰间别着一只小巧的硬币袋。

那是……

“你是，尤贝尔？”

黑色头盔的家臣摘下了他的面具，相隔数日未见的年轻面孔终于再次出现在眼前。

尤贝尔咧开嘴角，露出自欺欺人的微笑。

是啊，他在抱有什么幻想？

公主根本不可能爱上其他人。

2

出乎意料，国王对尤贝尔的擅自“越狱”表现得极为宽容。

巨狮“阿卡迪亚”的死可能使他对十代的满意度上升不少，但这不影响他立刻给予第二项、第三项，乃至其后的诸多任务。

有尤贝尔的协助和陪伴，十代的压力减小许多，三年来，就像传统的英雄故事那样，他们并肩作战，在莱茵河上下游缔造了不少可作为史诗传世的事迹。时间过去，终于轮到国王给出第十一项，也是他自称的最后一项任务。

——去阿特拉斯的西海岸摘取被泰坦神守护的金色玫瑰，作为赠予公主的爱情信物。

接受玫瑰骑士送来的银玫瑰后，以金玫瑰作为对告白的回答，完成这一系列仪式后，两人的姻缘便相当于缔结成功。

十代简单地接受任务，没有说其他话，第二天他们便赶往阿特拉斯，日夜兼程，遥远的路途中他们几乎始终在故地重游，哈格罗兰、格拉西斯、坦纳图斯……

经过圣地哈格罗兰时，在拉冬倒下的地方，尤贝尔朝仍旧潮湿的土壤扔去一些棕黄色的石子，它们破土而出，化为黑色的巨人。

“它们会代替巨龙，成为这里新的守护者。”尤贝尔说。

十代对着那已化为清澈水域的湖泊半跪下，哀悼死于决斗的对手。他们没有停留太久，匆匆赶路，阿特拉斯的山脉终于出现在眼前。

3

同尼伯龙根的指环一样，象征纯洁爱情的金玫瑰也被三位女神守护，她们是夜神倪克斯之女，分别代表光辉、红霞与黄昏。越过路途中设下的重重圈套，十代和尤贝尔终于来到阿特拉斯的西海岸，诸神黄昏之前，这里曾是世界的伊甸园。

上古时代的诗人在此处留下两座石碑，其中一座记录了摘取金玫瑰的唯一方法，另一座上的古文字则被厚重沙石掩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若要取得传递真挚爱情的金玫瑰，便要以自己身上最有价值之物作为交换。

两人站在石碑前，一字一句读出指示。

“并没有要求，是谁来做交换，对吧？”

尤贝尔说着，拔出了长剑。

十代没来得及出手阻挡，他甚至没有叫出对方名字的时间。尤贝尔已一刀狠狠砍在自己右手手腕下方，那颗细小骨刺所在的地方。

“十代，抛开指环所要求的选择，我们两人，其实从出生以来就背负着诅咒。”他淡淡地说，语气平静，毫无波澜，仿佛那正在流血和传递锥心痛楚的手并不属于他一般，“这枚骨刺，是我决定自己作为人还是龙活下去的根源，它是独一无二的无价之物，足够和世上任何珍宝相提并论。只要按下它，我就会成为完全的龙，而一旦拔除它，我便会成为真正的人类。”

拔掉骨刺，成为人类，意味着他抛弃龙族的身份，背叛培养他至今的族群，去帮助那个曾为他们世代仇敌的族裔；也意味着，在失去龙族的血统后，没有自愈的能力，他很快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惨死。

这些都无所谓，他早已做好准备，唯一留待解决的还剩最后一件事。

他将青色长剑扔在一旁。小心地用左手从那骇人的伤口上抹下一掌血。十代站在他面前，微张的嘴和微暗的双眼显示他还处于一时震惊所给予的失神状态中。尤贝尔走上前去，做出单手拥抱他的姿态，将那留有温度的血印在王子的脖颈上。

“这样，”他轻声在他耳畔低语，“就不需要那个护身符了。”

十代终于恢复了意识，他睁大双眼，看着尤贝尔取下他依然挂于腰间的那个细小钱币袋，拧开细绳，打开，里面的东西随一阵风飘出。

一枚菩提树叶。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的事。”尤贝尔微笑着看向他，一掌血印的左手伸向自己右手的骨刺。他要与对方，也与自己做个了断。

“不可以！”

十代按住他的左手，分到一边，这次的反应快得出乎意料，因后坐力他们一齐跌倒在地。尤贝尔的双手被握住分开在脸颊两边，他第一次从十代脸上看到一种新的表情，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内心洋溢着一种奇妙的感受，他忘记了疼痛，突然希望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

十代的眼里只有他的存在，而他也会一直，一直这样地注视着他。

“我不允许，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王子难得的哽咽，他颤抖的声音甚至无法拼成完整语句，确保尤贝尔不会再反抗后，他立刻撕下自己披风的一角替对方做了包扎。猩红的布条饱浸着血水，显得其上的光泽犹如丹霞般绚丽。

尤贝尔看着十代重新站起身，他迈过石碑，走向三位夜之女神所塑造的幻影。

他在她们面前举起了什么东西，它在余晖中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只有一瞬，很快消失殆尽。

那是尼伯龙根的指环。

它像一场幻梦般，消失在了空气中。

与此同时消失的，还有三位女神的身影，那朵金色玫瑰也不复存在。唯一留在原地的只有两座石碑，一座如旧，一座则被大风包裹着，消弭了其上覆盖的沙石。

石碑上只有一句话。

——“不如怜取眼前人。”

4

“我们一起逃跑吧。”十代看着他，露出如初见时一般爽朗的笑容。

“这样好吗，”尤贝尔无奈地回以微笑，“那位公主怎么办？”

他们做出的选择，预示着他们背叛了各自的族裔，成为了不被接纳的叛徒。

但至少，没有了尼伯龙根族的诅咒，十代可以毫无顾忌地去爱人了。

王子摇摇头。

“她爱的是只是指环和那些无意义的荣耀，不是我。”

他不打算再去往任何一个国度，也不会返回故乡。

“其实我很感谢这趟旅程，此前我还在迷茫，但现在我完全明白了究竟该继续怎样的人生。”十代摘下头顶的王冠，将它也留在了阿特拉斯的西海岸。“接替王位，在一个国度缔结姻缘、成家立业、永久停留而后维持一成不变的生活，那不是我想要的。”

他习惯了随风而行的日子，习惯了漂泊和不曾停歇的脚步，这种生活还会继续下去。唯一的区别是，跟四年前相比，他不会再是独身一人。

“所以，你还打算继续追寻我吗？”十代伸出双手，“传递爱情的玫瑰骑士。”

尤贝尔没有去握住他的手。

他取出那支始终由他代为保管的银玫瑰，扯下缠绕在右手腕处的绷带，伤口已结痂，奇怪的是绷带上浸润的血依旧是流动的。

血滴由上而下，滴落，给那朵雪白玫瑰染上一道鲜红。

它如被神灵上色般，在此时渐染的黄昏光辉中缓缓化为了金色。

尤贝尔将玫瑰递到十代手里。

“我愿以玫瑰立誓，奉献全部生命，作为骑士守护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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