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离开极北之地以前，他曾问过母亲。

为什么尼伯龙根族的诅咒是“爱情”，而非其它。

“因为爱会孕育斗争。”

“但是即使没有爱，世上也已到处是斗争了。”

“不一样，”母亲摇头时，目光中盛满他所未曾见的悲哀，“有些斗争可以用同样的斗争予以覆灭，但爱所孕育的斗争，只有死亡能将其埋葬。”

死亡……

血液在越发硬直的鳞片下翻涌，绷带已缠不住渴望撕杀的锐爪，尤贝尔想，爱情和死亡，相伴相生的这对元素终于在宿命的低语中越来越靠近。

不管是对他，还是对十代。

只是另一当事人对此还一无所知。

14

四年一晃而逝。

很不可思议，十代以为自己还会多受到点刁难——事实上，在尤贝尔看来国王的恶意早已在那些莫名其妙的任务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与其说那是“帮忙处理一些普通的小事”，不如说简直堪比阿尔戈英雄的金羊毛远征、忒修斯的米诺斯之行和赫拉克勒斯的十二功绩。

这四年中，他们几乎沿着莱茵河上下游，把东西两岸走了个遍，造访过了除极北之地外大陆上所有的高低地，他们的相遇之地哈根罗兰也不例外。在拉冬倒下的地方，尤贝尔朝仍旧潮湿的土壤扔去一些棕黄色的石子，它们破土而出，化为黑色的巨人。

“它们会代替巨龙，成为这里新的守护者。”尤贝尔说。

任务有大有小，大到领军平定邦国的叛乱，小到去活捉据说是狩猎女神庇佑的雪白牝鹿。

只有一个任务遭到了十代顽固的拒绝，那就是再度“屠杀恶龙”。

“恕臣下无法做到。”四年中，他已习惯了如何与这位狡黠的尊位者周旋，“请陛下换一个任务吧。”

于是他被派往古斯蒙特，在那里与不愿同王政合作的原住民周旋，尤贝尔一路随行，替他挡掉那些会从四处飞来的箭矢。

在他乡异国与尤贝尔的羁绊渐深，和公主的偶遇却少之又少，十代甚至依然不记得号称绝美的布琳西德长什么模样。

现在，四年期满，任务均已完美达成，国王也该兑现他的承诺。

勃尔艮王子将要赢取赫尔的公主，并回到他的家乡去。

在城堡上使臣庄严的宣布与街道上民众的欢呼声中，只有尤贝尔的脸上没有笑容。

那天晚上，赫尔国王的使臣献来一杯酒，意为恭贺王子被正式接受为他们中的一员。

不知道四年来他们暗中调查到了何种地步，指环的消息被获知，尤贝尔的身份也暴露了，想必十代唯一的弱点也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和族长科尔克斯所说完全一致，人类真是无比的狡猾与贪婪。

被端来的不是酒，而是取自克里特亚忘河的遗忘之水。

十代没有发现，他或许根本不知道这世间有所谓‘忘河’，他虔诚地举杯饮尽。

尤贝尔发现了，他见过忘河，也见过遗忘之水，母亲就是饮用它，才忘记了自己曾身为人类，但他没有阻止，也没有说破。

因为尽管目的不同，但他也认为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从王子明亮的双眼中，他早已发现一种不该产生的情愫在蔓延。

这次不为任何人，也不为龙族，只是为了自己，他要亲手把那份感情斩草除根。

15

四年，又是四年，他的身上又会有什么变化呢？

厌倦了总是徒劳地等待，更何况也没有再伪装下去的必要，尤贝尔索性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他选择就此放弃人类的身份，直接化为完全的龙。

变化过程比他想象得要慢。但当他只是解开绷带，露出那正在变形、逐渐扩张开弧度的钩爪时，那些人便恐惧万分地从他身边逃开，发出不可置信的尖叫。

“龙，是龙！那家伙是恶龙！”

“王子被蒙骗了！——”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有够好笑的。尤贝尔想，明明我也曾保护过你们。

一片骚动中，他没有理会朝他投掷过来的石头、玻璃碎片，有坚硬的鳞甲覆盖，那种程度的东西根本伤不了他分毫。

他在等，等一个真正能够了结他的人。

于是，他终于看到，那个已然忘了他的王子拨开人群，持剑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身体还在变形，龙鳞已覆盖到了半边脸上，背后的刺痛感，是将要长出翅膀的预兆。

十代望着他，清澈但空洞的眼中，映出了他那不人不龙的扭曲、丑恶的倒影。

尤贝尔想起了自己年少梦中那只被撕碎的猎鹰。

此刻，他觉得，那两只秃鹫中，有一只正是自己。

十代紧握剑柄冲了过来，他伸出手去，却不是为了攻击——他伸出的是那只尚未变形的，依然保留人类形状的右手。

他想要抓住那只梦中的猎鹰，想要把它抱入怀中。

但尤贝尔的心中有另一个声音。

——飞吧，请你飞吧，飞向更远的地方。

不要被爱情那种无谓的东西束缚住，被它撕碎。

——十代，我的十代，你属于一望无际的蓝天，而不是冰冷的莱茵河底。

那双眼睛，此刻就在离他不到一掌间的距离。

那把熟悉的剑，毫不留情地捅入了他的身体。

巨大的翅膀，终于完整地长出，在身后张开，像蝴蝶破茧的证明，只是它明明新生不久，却已布满累累伤痕。

“十代。”这是他最后一次呼唤他的名字。尤贝尔的身体向前倾去，他轻抚着那把贯穿自己胸口的剑，抹下一手的血，“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份赠礼。”

他伸手去。王子没有闪避，也没有后退，只是一脸惘然地看着他将手中仍然滚烫的血，用力地抹在了自己的后颈上。一个巴掌大小的血印，刚好盖在昔日那被菩提叶所遮盖的地方。

——这样，终于没有人能再伤害你了。

变形的速度加快了，他的双腿、右手，包括头颅都在延展为其它形状。

尤贝尔用尽全部力气，在王子耳边低低道了最后一句话。

“不要再喝他们给你的任何东西。”

龙的尸体颓然倒地，全无人形，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王子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被人群簇拥，被“英雄”的呼声推上城堡的顶端。

但他并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他只觉得眼睛和心口都莫名发涩。

一种前所未有的疼痛感在蔓延。

16

大婚前日，布琳西德公主送来一杯酒。

既遗忘之水后，这一次是爱情魔药，能唤醒一个人心底未被发掘的真实情感。

靠在窗边的王子麻木地看着暗绿色的液体表面，他的心还未平静下来，这颜色使十代想起一个消失在记忆中的人，他的眼睛也是这种颜色。

是谁？为什么他不记得了？

他礼貌地劝退公主后，摇晃着酒杯，一边看着升腾的夜色，一边将它饮尽。

月色真美，有那么多个孤独的夜晚，他曾在田野停驻，在沼泽前行，越过雪山，周游各个国度，无人陪伴，无人倾听和吐诉，直到他来到哈格罗兰。

哈格罗兰……

对了，一切都是从哈格罗兰开始。

他在那里杀了拉冬，沐浴龙血，然后遇见了——

冰冻的记忆在复苏，他的口中逐渐吐出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尤贝尔……”

几日前的一幕如画面放映般在眼前重现。

剑的触感，血的触感，还有那双眼，那双墨绿色的眼睛。

在无数个夜晚，那双眼睛的主人总是静静地凝视自己。

在过去的四年里，那个身影曾替他抵挡了数不清的恶意和纠缠。

“尤贝尔——”

眼泪从那双始终干涸的眼睛里掉落下来。

王子想起了一切，他伸手去摸自己的后颈处，那里的肌肤坚硬得如龙鳞一般。

我——

我爱你。

17

没有人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勃尔艮的王子没有归国，也没有带回那位高洁美丽的公主。

赫尔的婚宴上，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如其名Hell，偌大的国度仿佛在顷刻间血流成河、尸骨遍野，成为了一片真实的人间地狱。

如四年前一般，王子站在一片血泊中，剑上不断有倾流如注的血滴落。

那把剑没有穿透任何人，只是插入了他自己的胸口。

他倒在了巨龙曾倒下的地方。

18

指环悄悄坠落，被三位美德女神再度捧入手中。

莱茵河的故事将继续传唱。

尼伯龙根宝藏永远沉沦在莱茵河底。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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