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那一夜以后，雅雯和庄诚正式确定了情人关系。雅雯常常背着丈夫庄诚联系，倾吐自己生活中的委屈。在周末和轮休日，她更多地将儿女托付长辈照料，自己和庄诚共度良宵。庄诚也没有令她失望，常令她欲仙欲死。反过来，庄诚也自认难以忘记雅雯，本来只是玩玩而已的他，现在把雅雯视作唯一的恋人了。

　　这样的日子一转眼过了两个多月，窗外的梧桐树叶子已经掉光，现在是6月份，是南半球的初冬。

　　“医生，您可算要休年假了！”临下班的时候，金发医助坐在她对面，一副翻身得解放的轻松感。

　　“已经半年没休息了，正好趁着端午节，我一起休了。”更衣室里，雅雯换上了一件白色法式无袖上衣和一条薄款牛仔半裙。上衣是纯棉质地，传统的勾花与腰线的收腰褶皱看上去有些像所谓的女仆装，穿着起来轻薄又显身材。牛仔裙是八分裙，也是收腰自带褶皱，配上一条黑色的粗腰带，和穿了船袜的脚上穿的白色板鞋，颇有复古风。

　　“您不考虑再休到月底吗？”医助半开玩笑地说。

　　“那你得换个医生跟着了，比如西科斯卡娅医生。”雅雯半开玩笑，披上风衣，从衣帽架取下自己去年买的棕色托特包，推开了房门。

　　医助摇摇头，也跟着走出更衣室。

　　今天雅雯要回家，丈夫近期在跟着博士生导师做一项学术研究，会在深夜回家，而且往后几天都在家。自己还是要做做贤妻良母的样子的。

　　雅雯近来更加难以集中注意力，也更加倦怠，自身体在最近高强度的接诊下吃不消了，常常觉得头晕。有一次出诊时都有些晕眩，险些造成大祸。因此她才决定休年假。

　　还有一个原因，是连丈夫和庄诚都不知道的，也是自己决定不再做一个贤妻良母的原因。

　　四个月前，在体检中，她确诊了恶性颅内动脉瘤。医生指出，她的症状比较严重，手术难以确保万全，建议保守治疗。而在咨询了医学院的其他同窗后，她得到了更加难受的答案。这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病痛的折磨已经悄悄的找上了自己，现在的她较往年更显消瘦和倦怠，记忆力也在逐渐下降，大概自己是活不过这一年了。上周自己完成了AZ新冠疫苗两剂次的接种，这种疫苗虽然推开时间不长，也被州政府吹捧为了抗疫良药，和其他疫苗并重。但人脉丰富的雅雯知道,接种AZ疫苗形成血栓的概率显著升高，而且出现了较高程度的死亡率。

　　怀揣着混沌的思绪，在落日之前，雅雯回到了只有自己的家，今天儿女们也被公婆接走了。

　　回到家的雅雯草草冲了个澡，换上了舒适的丝质浴衣，浴衣是她喜欢的紫色。

　　她来到二楼的卧房——她和丈夫分床睡也有些日子了，坐在书桌前，从抽屉中取出两个颜色不同的信封和一个文件夹。打开有着鹅黄色光线的台灯，从文件夹中取出一厚一薄两沓纸张，分别装入两个信封。白色的信封，是给丈夫的，用打印机打印的宋体五号字密密麻麻。除了对儿女的不舍，夫妻生活的回顾，便是事无巨细交代自己的后事。自己为家庭迁就太多，希望丈夫在死后能够包涵自己，让自己没有后顾之忧地前去另一个世界。

　　而只有两张稿纸的另一份，则完全是自己手写给庄诚的。遗书前半，她感谢庄诚这些日子让自己感受到又一次被人宠爱是什么样的滋味，为没有早早正视与他的关系、和他隐瞒了自己的病情表示了深切的歉意。在遗书后半，雅雯感觉自己和庄诚的恋情终会公之于众，而平日性格奇妒的丈夫到时若是知晓被戴了绿帽子，定不会饶过自己的尸体，故而央求庄诚，如果身后东窗事发，自己的遗体的命运，便托付于他了。

　　两份遗书的复印件都在昨天交给了公证处做登记，他们会将自己的遗嘱保存在世界至少50年。

　　将给庄诚遗书妥帖地放在抽屉夹层下，给丈夫的遗书放在桌面用镇纸压好，困意袭来的雅雯躺在了自己的大床上——她和丈夫分床睡也有些日子了。她从颈下拉过自己的新换的枕巾，是天蓝色的，和自己的枕头很相配。她将枕巾在空中一展，然后轻轻地盖在了自己的脸上，整个人也直挺挺的躺着。自从知晓自己将要不久于人世，雅雯不时会有自己死后会被如何处理的幻想。今日也是如此。

　　理想之中，自己正是这样，在自己最喜欢的大床上，穿着最舒服的衣服，在混沌中了结此生。

　　以医者的自觉，雅雯相信自己会挣扎，因为脑出血会很痛苦。

　　她害怕了，心扑扑的跳。突然，她感觉胸口发闷，天旋地转，睁不开眼睛。然后，便是剧烈的头痛，她疼得身子扭曲，双手紧紧抠住床单。

　　“死亡的到来，如自己所想呢！”这是雅雯最后想到的一点。

　　深夜，雅雯的丈夫李仲华疲倦地走入家门，他最近也在有意回避，因为他借着医院项目的由头回避妻子很久了，其实这一年他一直想提出离婚，但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时机和妻子讲。

　　妻子的卧房开着灯，想必没有睡。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和她讲了吧。

　　“雅雯，我进来了！”李仲华低着头推开半掩着的卧房门，眼前的一幕令经过多少生离死别的他也有些难以招架。

　　雅雯仰躺在床上，头发乱乱的摊在枕头上，枕巾蒙住了她的脸。她双腿向右蜷成一个大于号，脚趾向内勾着。双臂不自然地向外呈约20度角张开，十指好像攥着救命稻草一样攥着身下的床单，细细看去床单都已经被抓破。真丝质地的睡袍也有些皱巴巴的，松松垮垮的领口乍泄春光，大半酥胸都漏在外面。

　　揭开敷面的枕巾，灯光下，雅雯紧闭双眼，眉头轻蹙，嘴巴大张。表情有七分解脱两分痛苦又带着一分不舍。平日里白皙中又带着些许红润的健康肌肤，此刻已然显得更加发黄而失去血色。

　　李仲华伸手触碰妻子太阳穴后的颞动脉，没有跳动。

　　拨开妻子的双眼，瞳孔散大，没有随着手中手机和桌边台灯的光线刺激而缩小。

　　摸向口鼻，也早已没有鼻息。

　　滚烫的手抚着妻子依然柔嫩的面庞，一丝失去冷意直传到了心里。

　　李仲华相信，妻子大约是真的死了。

　　但为了让妻子能顺利地走完身后的一程，他必须打通急救中心的电话，要急救员来给自己的妻子开具死亡证明。

　　社区急救站的急救员们只是例行公事，来到雅雯的卧房，掀开她的衣襟，在胸前贴上电极贴，连接上心电监测仪，打出毫无波折的一张心电图后，便完全确定雅雯已经死亡。热心的急救员还不忘安慰还有些不知所措的李仲华，要他尽快给最近的殡仪馆打电话，免得雅雯晚了连衣服都穿不上。顺便将相熟的殡仪社的名片留给了他一张。

　　李仲华身着单衣站在门口，抽完了两整支烟，自己还在微微的颤抖。他关上房门，回到雅雯的卧房，一眼看到了桌上被镇纸压住的白色信封，又看了看手上捏着的名片，上面分明写着：karina殡仪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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