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后退了半步，手上仍然拎着那柄漆黑的大剑，一些蜿蜒的暗色痕迹向戳在砖缝里的剑尖流淌。抬起头，对方显得比你狼狈多了。被汗水和海水带着咸味的蒸汽沾湿的头发贴在了你的睫毛上，透过它，你看到爱梅特赛尔克弯下了腰，踉跄着脚步，一只手托住脸颊看向你。

你不用把挡住视线的头发撩开就知道，此刻他贴身的白色绸缎贴身衣物已经被鲜血泡透了。领口的血迹会最先干涸，把柔软的布料撑得发硬，那条扎眼的红色绶带也会因为同样的原因变得黯淡。相比之下，簇拥着他脆弱脖颈的洁白绒毛就显得干净得多，尽管这让偶然滴入其中并将一小撮毛粘在一起的血滴的红色印记和一些似乎是咳出来、飞溅在绒毛顶端的血沫更显眼了。你不愿意真正地伤害他，这里的伤害指的是用大剑卸下来对方的一条胳膊或者半截腿——你不打算这么做。毕竟，现在的你清楚，无影爱梅特赛尔克已经不再是你的敌人了。

金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你。在黑风海昏暗的照明条件下，那双眼睛几乎在发光，让拨开额前发丝的你能清晰地看见他顺着眼窝一直流淌下来的暗红色血痕：已经干掉有些时候了，但仍然泛着黯淡的光泽，像舞台上被精心设计出来的妆容。你却没有心情仔细欣赏，毕竟这每一滴血都是你造成的：额前在石头上撞击留下的伤口、头皮的撕裂、脸颊上的淤青、和藏在厚厚袍子下的、隐蔽的骨裂。你很满意，这些伤势不至于让爱梅特赛尔克回原初世界更换身体，又让你一肚子的怒火发泄了出来。

不管你和他发生了什么，你都还是拯救两个世界的大英雄。你向他走去，沉重的盔甲当啷作响。你这样提醒你自己。

事情是怎样发展到这一步的，其实你也不是很清楚。爱梅特赛尔克，真理天使，原生种无影，冥界的宠儿，哈迪斯，会就被你简单地打到濒死一小会、灵魂去冥府的后花园溜达了一圈再回来，就投降了吗？你试图像决战前时那样向他提问，他却出乎意料地有问必答，甚至在有意无意间诱导这些问题的方向，让你在不长的时间里获得了难以消化的巨量信息。古代人、佐迪亚克、海德林、终末...这些朦胧的虚幻概念得到了解答，下一步就是对更多的渴望、和大脑在信息和冲突下不堪重负几近崩溃时对发泄的需求。而在这个黑暗海底虚幻的温馨泡泡里，你可以短暂地披上了另一个人的皮以向几乎毁灭这个世界的幕后黑手换取自己需要的一些东西。这没什么不好的。你想。只是一开始的和平交流总会被对方嘴里吐出来的毒辣语言融化，然后就是刀剑相向。

和往常没什么区别。爱梅特赛尔克几乎不再使用带有攻击性的魔法，也从未再转变成那个黑漆漆的怪物。因此只要注意着、别把他的身体损坏到维持不了基本生命活动就行了。不然爱梅特赛尔克回去再换一个身体再回来消耗的时间你可等不了。实际上你一秒钟也等不下去了。你径直走向刚刚还在被你像沙包一样尽情发泄的无影。

他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他的右手大拇指正隔着蹭上血迹的白手套轻轻摩擦着脸颊，眼睛微眯，你分辨不出这是认输了还是留了一手等着自己上钩的表情。但想这些是没用的。在你得出答案前，自己结实粗糙的手就捏上了加雷马开国皇帝年轻时的脸，让他的两片嘴唇因为挤压而被迫张开了一条缝。

你在等他的两排牙齿之间流出来什么让你发疯似的渴望着的、能填满自己一万两千年前空白的影子的东西。但现实是一小口混合着唾液的鲜血从牙齿间涌了出来，大部分顺着他的脖子流下去了，一小部分蹭上了你的虎口。

你惊讶地松开了他。毫无疑问你不希望他死，最好他全身上下所有的血都是皮外伤造成的，而且这个从里到外都黑透了的老无影说不定会用一些古代魔法让他流出来的血比那些伤口本应流出来的要多得多。但这明显是从身体内部流出来的血。这让你吓了一跳，毕竟你没学过任何以治疗为核心的技能体系，没办法在短时间找到给一个摆烂的无影续命的方法。

但这个摆烂的无影此时只觉得一下子气势全无、手忙脚乱的你很好笑。爱梅特赛尔克的腰稍微直起来了一点，虽然脸还是像刚才一样扭曲、然后他把一直背在身体的左手伸到了你的面前，摊开。

你看向他的手心。那里躺着一颗牙齿。或者说半截牙齿，牙根明显只有一小截，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染成了粉红色的布料里。

你忍不住把它拿了起来——爱梅特赛尔克似乎默许了。于是你小心地捏住了它，对着朦胧发着光的海面观察。这是一颗小臼齿，如果自己没猜错，它应该长在虎牙的后面。你忍不住也舔了舔自己的牙齿，当然是齐全的。你转动手指，牙齿的尖端和牙根的断裂处扎到了你的指肚。这颗牙齿就好像从来没有被使用过一样，尖尖的前段没有一点磨损过的痕迹，乳白的整体没有一点因食物的接触而产生的轻微变色，更不用说蚀蛀的痕迹了。你紧紧捏住了这颗牙齿，不顾粗糙的断面扎入手掌。你的皮肤感觉到了这个冰冷小东西略带湿润的光滑表面。

你进一步走向他，右手捏住他似乎想躲闪的下巴，就像刚才那样，只不过这次你不会再放手了。爱梅特赛尔克的眉毛高高挑了起来。你从他收缩的瞳孔里看到了压抑着的疼痛和一丝慌张——他显然懂得了你的意思。于是你手指用力，指尖陷进了索鲁斯柔软的皮肤里，隔着脸颊的皮肉，你摸到了他的牙床和那上面排列整齐的牙齿。焦躁让你的动作格外粗暴。凭什么，他拥有着你的过去，并因此对你了如指掌；而你心中的他是一团漆黑的影子，占据了那么一大块地方，却空空如也。

他在你的施力下张开了嘴。

刚刚含在嘴里的血已经被吐干净了，现在爱梅特赛尔克的口腔虽然离干净要差得远，但总体上来讲每颗牙齿都一目了然。两颗交错的虎牙拉出了细细的血丝，融在唾液里的血液也积在他牙龈和牙根的交接处，渗进牙缝里，或者在臼齿的窝里浅浅地积着。这是一口从未被真正意义上使用过的牙齿，你想，但很可惜它们不再完美了。

你看到他右侧上方的牙齿明显缺失出了一块豁口。血液还在顺着上颚和旁边的虎牙往下滴答，牙床上翻起来了粉色的肉，在血丝中能隐约能看到一些白色硬物，这就是断在嘴里的牙根吗。你用食指的指甲小心碰了碰断掉的牙根，粗糙的断面发出了咯咯的声音。爱梅特赛尔克颤抖了一下。

或许，报复现在才正式开始。这回你换了大拇指的指肚，索鲁斯的身体在加雷马人里算娇小瘦弱的，牙齿也不例外，虎牙和臼齿间的距离竟然容不太下你常年握刀剑斧柄的拇指入内。你使劲挤压那些看上去并没有结实到哪里去的牙齿，噗地一声，你按到了撕裂的牙床上，摸到牙根的凸起的同时，温热的液体也随着你的动作被挤了出来。爱梅特赛尔克一刹那全身僵硬，下一秒，他的右手就闪电般地掐住了你的脖子。

你慢慢松开了手。

他的下唇和下巴已经完全被血液染红了。只是在他瘦削的脸上，这些血并不可怕，到让你觉得美得炫目。这颗牙大概是开打不久前，自己把爱梅特赛尔克的头拎着往石头上砸的时候折断的，你有点愧疚地想。现在的爱梅特赛尔克甚至无法说出一句利索的话，这对他来讲——尤其是面对着你的他来讲，无疑是比断天语更严酷的刑罚。你想向他道歉，但你同样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好话来，自己开口只怕是火上浇油；你想帮他把残根拔出来，但左思右想此刻这里既没有工具也没有条件，你总不可能用大剑给对方做口腔手术。窒息的感觉明显了起来。你来不及多想，低下头，嘴唇贴上了爱梅特赛尔克的嘴唇。你的舌头从左至右扫过他的牙齿，最后停在了那个缺口上。你轻轻舔着那里柔软的牙肉，和旁边光滑的牙龈表面感觉完全不同，伤口漏出来的肉是细碎的。你一点一点舔舐着那个不大却牵动全身神经的伤口，残根的尖尖随着你的动作划过舌苔，带来轻微的刺痛。伤口仍在涌出新鲜的血，你闭上眼睛，它们和着唾液顺着你的舌头流动，而你任凭腥味在口腔里扩散，直至全部被吞进喉咙里。

掐住你脖子的手松开了。你睁开眼睛，爱梅特赛尔克留给你了一个驼着背的背影，他正在往亚马乌罗提的方向走去——或者说那个复制品的方向。你不打算阻拦或者跟随，前者注定是徒劳，而后者，虽然爱梅特赛尔克的步子很悠闲，但你清楚，活人是跟不上无影的。

你于是找了块巨石坐了上去。爱梅特赛尔克在能继续利索地说话后就会回来的，他会回到这里，再告诉自己一个早就被星辰遗忘了的故事。他从未失信。

你可以等。你想，你们俩都很擅长等待。

小说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