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城

东海道箱根山，天气正晴，艳阳高照，昨夜短暂的细雨化作露珠挂在路边正盛放的蝴蝶花上，空气中混杂着属于春夏之交的一丝微微凉意。山路上，两个身形相仿的人影正一前一后徒步赶路，论速度，怕是常年往来的行脚商人都自愧不如，而两人却未曾露出一丝疲态。

“喂，前面有个驿站，坐下喝口水吧，这么着急赶回去作什么？就这么想看着浅井茶茶和猴子在那卿卿我我吗？”

开口的是身着金襴牡丹纹样浴衣的青年，金中略带淡绿的瞳孔配上棱角分明的脸，淡金色的头发卷曲乱翘着，在后颈处散散地扎起。若是他打扮得再浓艳些，则会颇有倾奇者之风，但好在此处临近港口，各色人种混杂，也就没引起过多的好奇视线与骚动。

“还不是你，泡完温泉就不见人影，我怕你走丢迷路才特地出来找你，还不快说声谢谢。”

不同于衣着松松垮垮，腰带也没有认真打的同伴，这边这位一丝不苟地穿着深色羽织和骑马袴，长发高高束起，马尾的发梢散落在肩膀处。他停步回头，看向装作需要休息的同伴：“想品尝特产也别跑这么远啊，他们马上要启程回石垣山城了，今晚若是不想露宿山中，就闭上嘴走快点。”

“露宿有什么不好，总比得过那吵到不行的宴会喵。”金发青年就地坐到了路边的石头上：“任他怎样的美景和佳肴，配上那耀武扬威的奢华排场，都无趣得很，你也不喜欢吧？反正兵士和家臣们早就里三圈外三圈地把那位关白围起来护着，哪需要你去操心他们的安全，本来就是出来游山玩水的，放松点吧。”

游山玩水，哪有跑前线来游山玩水的——浅井一文字嘀咕着，但问题出在自己主人的丈夫身上，他也不想对身边的兄弟过多抱怨。

被他找到抓走时，南泉一文字刚在一家茶屋里吃完一整条相模湾特产的盐烧黑太刀，正配着今年新鲜炒制的绿茶在门外边喝边晒太阳。他深刻怀疑这位懒骨头兄弟完全是因为京都的梅雨季节影响他日常躺在院子里做日光浴，才勉强答应和自己一起出门。加班工作？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可是，你也知道最近的流言，万一有歹心的不是寻常人类，而是些妖邪之物，再多的守卫恐怕都没有用。”

浅井所说的正是在普通士兵间闹得沸沸扬扬的“怨灵武士”事件，最初是于夜晚在兵营旁时不时会出现身披甲胄面似般若的恶鬼，前天还出现了莫名其妙的伤人事件，受害者虽然拣回一条命，但却变得疯疯癫癫，这一切甚至都发生在白天。

“大概是看错了吧，要不就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喵……罢了，你若实在担心，我陪你回去就是了。”南泉拍拍手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不过，你真的不打算去见见日光大哥吗？”

“哈，我说怎么，你果然打的这个算盘，你从前不是怕日光怕得要死吗？这么想他？我可要吃醋咯。”

“喂，跟你说正经事呢，别打哈哈。”南泉不满地挥开浅井想要掐他鼻尖的手：“你知道，日光大哥不会因为主人间的恩怨而迁怒手足兄弟，去见一面吧，万一……”

万一对方在之后的攻城战中遭遇什么不测，也算是见了最后一面。

浅井自是听出了这言外之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当然知道日光不会怨我，但那可是他守护了百年的小田原城，以及近乎血肉至亲的氏族，这边丰臣大军兵临城下，还大摆宴席羞辱他们，你我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去找他叙旧，你觉得他会好受？”

仅仅是陪在浅井长政身边不过十年，小谷城陷落，长政自害，直至今日他仍未走出痛失主公的悲伤。推己及人，日光一文字此时的心情，他又怎会想象不到。

见南泉还想说什么，浅井摆了摆手扭过头：“哎，你也别劝了，是我实在没脸见他。”

说罢，他们便无言地继续向山上进发。

然而，刚到半山腰，他们便撞见了大声呼救匆忙逃散的仆役，浅井一文字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两刃交换了一个眼神，浅井全速冲向丰臣氏的队伍，南泉则抓住一个看上去还能正常说话的人类，询问事情经过。

仆人结结巴巴地回话，回城时原本晴空万里突然间天地变色飞沙走石，隐约看见密密麻麻的军队，待集结迎战却发现对方非人，恐怕是八王子城死去的冤魂作祟……

“对面有多少人？全都对你们动手了吗？”南泉稳住面前的人，阻止他念叨着乱七八糟的佛经试图驱邪。

“啊……很多，很多……不对，有，只有一个，但动作快得不像人……”

呵，那看来不是什么冤鬼索命，而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从颠三倒四的说明中大致了解情况，南泉追着浅井离去的路线，果然看到了被侍卫们如临大敌般团团围住关白大人及其夫人的驾笼。浅井见他来了，扬起刀鞘示意下山的方向：“那边，我刚刚和它交手，不是人类。”

“我去追喵，你守好主人。”

为防止被友军误当作敌人对待，他和浅井都选择了隐去身形。浅井守在秀吉和茶茶身边，南泉则替他追讨这位大约是这场骚乱的始作俑者的神秘人士。对方虽然身手很快，但似乎不擅长远距离移动，不过一会儿便被他追上。南泉看着身披白布的背影，思索着这究竟是个什么物种，附近的妖怪？还是邪术召唤出的式神？

管他是什么先砍一刀再说，腰间的本体刀出鞘，当地一声，对方转身，半出鞘的刀身格挡住了南泉的进攻。

刀？

神秘人立刻抽刀回击，弹开了南泉的刀锋，力气大得让握刀的手虎口发麻。正面相对，南泉看清了对方的样貌——和自己相近的身形，白布下罩着灿金色的发丝，绿色的双眼与秀气的脸庞，穿着打扮怪异，很像港口遇到的那些西洋人的风格。

“你是谁？”尚未看清与其交锋的刀的外形与流派，南泉也不敢肯定对方是不是同类，姑且尝试沟通一下。

被他盯着的人浑身颤抖了一下，伸手拉低了头上的兜帽，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而且这次逃跑的速度比刚刚快得多，南泉追了半天愣是不见人影。

“啧，怎么回事……”

正当他巡视一圈准备打道回府时，远处传来了悉悉穗穗的声响，伴随着小声的“呼……到这里应该就没问题了……”。

听力无比敏锐的南泉立刻顺着声音的方向奔去，果然在百米开外追上了刚刚的人影，只不过这次似乎把那碍事的白布脱掉了。听到有人追来，那家伙也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跑。

“站住！喵！”情急之下，南泉把刀鞘甩了出去，回旋的刀鞘正正好好命中了逃走的人的后腰。“哎呀”一声，对方噗地倒了下去。但走上前去后南泉惊讶地发现，地上躺的不是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年轻人，而是个长相类似，但身高还不到自己腰的小孩，小家伙趴在地上揉着腰试图站起来，头上还粘着一片树叶。

嗯？树叶？

南泉收刀，一把揪住小东西的后襟把他拎起来：“小子，你是狸猫吗，喵？”

“你，你才是狸猫，不对，你这猫妖！”绿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悬空的小胳膊小腿开始乱挥乱踹，南泉把手伸远了些。

“刚才装神弄鬼戏弄那群人类的是不是你？老实交代。”

虽然平时总喵喵叫个不停，荣获了浅井以及其他众刃“好可爱”的评价（并不想要），但南泉一文字绷起脸严肃起来还是很有威严的，说能止小儿夜啼也不是夸张，至少面前的这个看样子是被吓得哭不出来了。

“是，是又怎么样！”就算害怕，小家伙也没怂，反而梗着脖子仰起头：“你们这群坏蛋，本歌最近这么痛苦，都是你们害的。你也想杀了我，把我的头送回城吗？来啊，我才不怕！”

呃，被这么义正言辞地一说，南泉反而觉得自己这边像是大反派，吓唬人的脸有些绷不住。但这个来历不明，身份不明的小孩究竟有多大的危险性，他暂时也无法断言，要不还是带回去给浅井看看？不行，就浅井那个烂脾气急性子，知道这小子对丰臣家有怨还袭击了茶茶，八成是斩无赦……

正当他苦恼时，背后一阵风声让他本能地侧身，电光火石间闪过了正朝他天灵盖劈下的一刀。南泉抱着小累赘翻滚躲过紧接着横向斩来的两刀，翻身跳开，拉远距离警惕着偷袭者。

“放开那孩子。”毫无温度的蓝色双眼，如深渊一般黑暗，哪怕在温暖和煦的阳光下，银色的发丝与嗜血的刀光也透着一股冷冽肃杀，仿佛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春夏的冰封冻土。

“放开？哈哈，刚刚是谁，好像想把我们两个一起劈成两半？”南泉不错眼珠地盯着突然杀出来的不速之客，来者身着墨色小袖与白色羽织，内层的蓝紫色衬着色素淡薄的发肤，白中带着青紫，如同满山盛放的蝴蝶花成精，透露着一股妖冶之气。那张脸，和他刚刚交手的年轻人，也就是现在怀里的孩子，长得一模一样，但气质却大相径庭。

这家伙可能才是这次袭击的幕后黑手，小家伙只是个诱饵——南泉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拇指轻推开刀锷。这样的话，就能解释得通了，那样的排场，绝不是小孩子的恶作剧所能达到的效果。

仿佛有人一声令下，两人同时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出刀，战在一起。

不同于看似纤巧的身材，砍过来的刀锋势大力沉，南泉强接了几次便选择了以躲闪为主，灵巧地躲过后伺机寻找反击的机会。他的对手似乎一直在焦虑着，担心着什么，这让他屡屡得逞，很快对方的四肢上便出现了割伤和淤青。

因为还不清楚事情的原委，他也没下狠手，只是想着先制服对手。好在积累下来的小伤正一点点侵蚀着本来流畅的进攻与防守架势，南泉躲开迎面而来的一记不再那么凌厉的斩击，反手握住刀鞘迅速挥出。令他惊讶的是，哪怕是受了伤，对方也应该能至少避开反击的大部分锋芒，但却选择一动不动硬扛了下来。南泉百思不得其解，然后，在下一轮攻防开始前，看到了不远处草丛中，正担忧地望向这边的金发男孩。

瞬间，他明白了这不合理的行动所隐含的意义。

只采用大开大合的重攻击，是想压制住自己，速战速决。

被反击只选择招架，是因为躲开的话，自己就有可能趁机对身后的孩子出手。

我想错了，这家伙……是真的在用身体保护那孩子。

“啧。”似乎对这不甚愉快的交锋也感到烦躁，对面的人重整架势准备发起新一轮进攻。南泉正思索着该如何结束这看来是场误会的冲突，结果只见一个金色的小炮弹冲了过来挡在两人中间。

“住手，都是我自作主张，跟本歌没关系，有意见冲我来，不许为难本歌！”

啊，这小家伙还挺有骨气，但他身后那位成年人显然对他的举动不怎么开心。

“国广，给我滚开，别碍事。”

被凶了的小家伙低着头，金色的呆毛也蔫哒哒的：“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先跑去吓唬那边的叔叔的主人的，可是，可是他们是坏人……”

叔叔？？？算了，我确实也快四百岁了——南泉嘴角抽搐，心想犯不上跟个小孩子计较。因为气氛稍微缓和了下来，他便收起刀，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抱歉，刚刚我这边也不清楚状况，多有冒犯，现在可以让这个小家伙解释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吗？还有，你们是什么？”

事情算不上复杂，二人都是北条家的刀剑显形，小的那个被狸猫妖怪朋友怂恿，借变身术装作武士亡灵，想吓跑来自家门口作威作福的敌人——真的是只属于不谙世事的孩童的，无比天真的想法。南泉一边惊异于刀剑付丧神居然真的有以幼童显形的案例，一边挠头叹气：“原来你们是日光大哥的眷族，刚刚没弄清楚就跟你们起冲突，是我不对，我……哎，之后我亲自去跟大哥赔不是吧，喵。”

“日光……大哥？喵？”

南泉对给陌生刃解释自己的口癖已经习惯了，很自然地报上了名号：“南泉一文字，因为斩猫得名，结果就被猫诅咒了，喵，对了，还没问你的名号是？”

“一文字……”银发的刀默念着，思索了一会儿，整理好衣襟十分正式地跪坐在南泉面前，低下头：“南泉一文字大人，刚才是我冲动行事，我会去家主大人那里领罚，只是……”

他咬了咬牙，身体伏低得更深：“在下山姥切长义，这孩子是我的写物，山姥切国广，刚刚打造出来不足半岁。一切都是我这个本歌管教不严的错，请念在他尚且年幼，不要责罚他，请让我来担起令关白大人和夫人受惊的责任。”

“不是，你突然说什么啊……这……”南泉手忙脚乱，内心感叹不愧是日光大哥带出来的刃，脑筋死板这一点简直如出一辙，一旁的小写物也不知所措地来回看着他和本歌。

别看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比你还慌——南泉心想，但另一件事忽然划过他的脑海。

那是几年前姬鹤一文字来串门聊天时，讲着讲着就聊起了曾经的孽缘日光一文字的八卦。

“日光君啊，好像很喜欢小小的，不是短刀的那种，是，嗯，年纪小一点，个头矮一点，身材也纤细，可以揉成一团抱在怀里的那种。最近我们这边八君的那个弟弟，山姥切长义就和日光君很亲近呢，据说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啊啊啊啊喵啊啊啊啊我刚刚是不是打了日光大哥的老婆救命啊我要变成烤全猫了啊啊啊啊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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