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蛛网上缠住了什么猎物一样，有外来客越过了那面墙，侵入了小镇。

镜子一般光滑的湖面上，突然起了一点涟漪。那是因为有一朵蒲公英静静地落在了水面上。

修凯尔静静地躺在湖边的花丛里，黑色的藤蔓从四周蜿蜒着爬上来，缠绕住了他半裸的躯体。他的双眼紧闭着，眼球在闭着的眼睑下微微转动，像是正沉湎于一个美好的梦境。

花海中的幻影飘到了他的身边，伸手去触摸他的面颊，但是在接近他的时候，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样地退缩了。

“已经实现了你的愿望，还不能满足地将身体交给我吗，”幻影喃喃地说，“如此贪婪的人类，那样的话，就让你认清现实吧。”

在幻影抬起手来的时候，从缠绕着修凯尔的藤蔓中氤氲出了黑色的雾气，一瞬间就将无声无息的男人整个吞了进去。

修凯尔睁开了眼睛，或者他以为自己睁开了眼睛。他的意识重新清晰起来，甚至获得了视力与听觉，但是除此之外的一切感觉似乎都被剥夺了。他像是一个只能依附在人类身上的鬼魂，飘飘悠悠，没有实体。而随着他睁开眼睛，各种各样的，属于各种人的记忆碎片迅速地流进了他清醒的意识，那是还活着的，与他有交集的所有人类的所有记忆。

首先是阿邦在地底魔城的迷宫中看到的幼小的孩童，他曾以为自己成功掩饰了的表情在阿邦的眼中无从遁形，愤怒与怨恨深深地刻在他的脸上。然后是在阿邦身边学剑的日夜，对钓鱼毫无耐心的孩童，第一次学做饭的时候，做出糟糕的食物，露出尴尬表情的孩童，随即是当胸刺来的迅捷一剑。阿邦对他的一切记忆如今都被从阿邦的身上剥离，粘附到了他的身上。从喜悦到忧伤，他终于看到在大魔宫看着自己背影的阿邦，从他的视线中看到自己悲哀的眼神。

随即是帕普尼卡的残垣断壁，从废墟中一瞥而过的披甲身影。

那是全世界所有的，一切与他相关的记忆。从他手下逃生的人类的恐惧，被他夺取所爱的人类的仇恨与悲哀，宽恕他的人类的仁慈与爱，并肩作战的战友的友情与信任。他的愿望是什么？如果一切被他伤害的事物都能恢复他们应有的样貌，他能为此付出什么？

他被从这个世界中抹除了，而一切的怨恨与愤怒与悲哀都从那些人的心中回到了他自己之中。他失去了光，或许从一开始，从他被捡到地底魔城的时候开始，他以为自己拥有的光就只是一些虚妄的幻想。如同那从未见过夜空的幼童用纸板做出的星星，他的一切美好的部分都只是幻想，真实的他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只有痛苦，仇恨与恐惧。

然而最后涌进他的记忆碎片却是轻盈的，如同真实又如同幻境。这个人类在与自己武器相交之时的表情；为了他人的悲哀而哭泣的表情；遍体鳞伤却不愿放下想要拯救的敌人的人类；气若游丝地躺在病床上，让人不忍心继续看下去的人类；在浴室的雾气里的伤痕累累的人类的后背；马车上的柔软的银发和耳朵；黑夜里想要紧紧拥抱却只是温柔偎依的温热的身体；在教堂里像是玩笑又像是认真的告白与回答，以及，在最后一刻，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最后一次看见的，无法听清说了什么的，泪流满面的人类。

那记忆来自拉赫特。他们彼此相处的时间并没有多久，但是也没有比这短短的几天更跌宕起伏的日子了。

如果他的愿望真的能够实现，这些记忆都是真实的话，那么，拉赫特还活着。

如果这样的话，被从整个世界中毫无痕迹地抹去也没有关系吧。

他在那一切记忆的明灭中，疲倦地想。

而他的视线突然清晰了起来，像是他的灵魂附着在了小镇的一个路人身上，他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用着熟悉的声音对着自己询问旅店，不，这不是真的，但是如今的他只是一个灵魂，一个虚影，无法干涉它所附着的任何生物。这个外来者，陌生人进入了不允许任何外人进入的小镇，他可能带来幸运也可能带来灾殃。

这个外来者穿着一件以他的身材来说略微宽大的长外套，背上背着旅行时使用的大背包。他有着蓬松的银发和锐利的紫罗兰色眼睛，刀锋一样的眉毛和惯常抿起的薄唇在旁人脸上可能会看起来有点刻薄，但是在他的脸上就就显得意志坚定。他面对小镇居民的时候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似乎任何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都是奢侈的，而他吝啬地想要独占自己所有的表情，绝不将它们分给看到它的人类。

这个外来者，有着修凯尔自己的脸和声音。

修凯尔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他盯着面前的他自己，然而外来者却既没有看着他附身的这个人类，也没能透过这个人类的双眼看到在他深处徘徊的修凯尔。这个外来者刻意地路过了一路上的所有行人，与他们主动谈话，他的用词和言语都是克制的，没有问出任何尖锐的问题，也没有提及任何和自己相关的话题。在与旁人交谈的时候，他的目光始终倾注在什么遥远而不可触及的地方。他对这座小镇似乎熟悉又陌生，他会抚摸街灯的石柱，路旁的猫咪，但是他的动作又是隐忍而克制的，仿佛他所在的这个世界对他来说非常脆弱，稍微不小心就会碎裂消失一样。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他没有对任何人通名报姓，也没有说出任何与自己相关的事情。或许这就是大魔王使用黑暗魔法制造出来，用以取代他的假人，但是如果他的愿望已经实现，他真的已经付出了代价，被诅咒从世界上抹除了，大魔王为什么还要费劲制造这样一个假人呢？

看着我。他对那个假人无声地呼喊。看着我，让我知道你到底是谁。

然而如今的修凯尔只是一个幽灵一般的存在，他甚至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否还存在，或者面前这个长着和他一样的脸的生物使用的是不是他自己的身体。但是他突然又醒悟过来，面前的这个人类健康而强壮，他的举手投足和目光都充满力量，这不是他的那具已经无法治愈的，遍体鳞伤的躯体，这是另外一个人。

这是终将取代他的那个人。在现在以及未来，世界和人类的记忆里只会有这个人。他重新出现在世界之中，或者被人喜爱，或者被人怨恨，但是世界已经恢复了它该有的样子，这个取代了修凯尔的人类不必背负修凯尔的罪行，那么，这也没什么。

只是，如果真正的修凯尔注定背负着与自己有关的一切记忆默默消亡，那么为什么他还能像个幽灵一样，在这镇子里飘荡？

他的视线随着路上经过的一个又一个人类，在镇子里闲逛的猫狗和树上的松鼠，紧追着那个人。在小镇中缓缓地行走着的，银发的人类，走过长街小巷，在一座房屋前停下了脚步。

修凯尔突然发现那是一座完好的房屋，他这时才发现这座小镇的一切都变成了他从不认识的完好模样。在这之前，是他没有发现，还是因为他的目光只是紧追着这个人，而忽略了周围的一切细节呢？这个人敲响了房门，虽然在这之前他会和路上遇见的每一个人搭话，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敲别人的家门。

屋门打开了，一个最多不过十二岁的男孩在门缝里出现了。修凯尔的视线变矮了，他似乎潜藏在那个孩子的内心之中，使用那个孩子的眼睛，警惕地看着那个陌生人。

“你是外地来的吗？”男孩问，“我不认识你，妈妈说让我不要和外地来的人说话。”

他要关上门的时候，那个有着修凯尔外表的人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修凯尔看到那双紫色的眼睛中闪过了狂怒与狂喜混合的光，但只是一瞬，它们又沉了下去，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塔鲁萨，”他用命令的口吻说，“我想和你的母亲谈谈。”

这个人是要伤害他面对的这个孩子吗？但是他提到的这个名字……？

他借助着那个孩子的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孩子揉了揉被捏疼的手腕，飞快地跑进了屋里。修凯尔的视线却没有跟着那个孩子一起离开，他好像漂浮在虚空之中，看着另一个自我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待，一边不自觉地旋转着左手小指上的一枚银色的戒指。

过了一小会，一个金发的妇人在围裙上擦着手上的面粉出现了。她看到来人的脸的时候似乎有点疑惑，却只是问：“我儿子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外来人静静地看着她，他方才眼中的狂喜和愤怒都消失了，但是他显得非常不安，像是随时会从面前的女人口中得到什么坏消息，“我从山那边来，您的妹妹前些日子去世了，请节哀。”他这么说，似乎在窥视着那个妇人的表情，试图从中寻找什么痕迹，“她的孩子被一位骑士，也就是我的主人收养了，那个人对他很好，让我来告诉他在这里的亲戚一声，说不用为他担心。”

“我可怜的妹妹。”妇人捂着脸哭了起来，“被魔族的花言巧语欺骗，离开了我们，现在一个人死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甚至要由一个外乡人来向我们传达死讯。”

那个人似乎欲言又止，他躬了躬身，没有告别，只是沉默地离开了那间屋子。

修凯尔跟了上去。

这个有着修凯尔外表的人类，像是熟识这座小镇，却假装是个陌生人。修凯尔的意识跟随着他的脚步，像是无意识地监视着这个外来者一样，通过所有路人与动物的眼睛，或者从虚空之中直接看着他。

而他，就像所有的路人一样，看不到修凯尔。

天色逐渐暗了，旅人走进了旅店，要了一个房间，走进去以后立刻反手锁上了屋门。修凯尔飘浮在房间里，看着有他外表的人类取出自己携带的干面包和水壶，安静地一个人进食。他咀嚼干面包的时候皱着眉头，像是没有什么食欲，却硬要逼迫自己吃东西的样子。

吃下两片面包以后，他收起了剩余的食物和水，和衣躺在了床上。这个没有向任何人说出过自己名字的，有着修凯尔的外表的人类安静地望着小旅馆橡木的天花板，床头的蜡烛闪着昏黄的火光，烛芯的影子在天花板上一跳一跳。他的目光追随着那明灭的烛影，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安静地在这间小客房里发呆。

修凯尔的意识，他的灵魂就在虚空中注视着这个有着自己容貌的生物。这个生物显得熟悉又陌生，他似乎就是一个谨慎过度的修凯尔本人，但是又有很多和他本人绝对不相符合的细节。那些细节也是熟悉的，修凯尔说不上来为什么，失去了实体的他，也缺乏能够仔细思考的能力。

就在刚才，他还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人类是大魔王所制造出来，用来让他陷入绝望的魔法造物了，但是在这个人类抚摸猫咪的时候，他还是能从猫咪的眼睛里看到眼前人类眼中的微温。他不像是假的，但是修凯尔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就这样简单地接受被他取代。

这个人类突然站了起来，修凯尔看到他把那件长上衣扔到了床上，解开了裤子，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只剩下小指上的那一枚戒指。人类走到了穿衣镜前，在里面细细地打量自己的身体。修凯尔看到那具躯体上与他自己应有的身体同样有着已经痊愈的伤痕，每个细节都和他自己完全一样，而那个人类的手指抚摸过一处处伤痕，他的目光中带着复杂难解的情绪，就像他是不情不愿地进入这个躯体的另一个人。

下一刻，修凯尔发现那个人开始做一件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他面对着那张落地镜，面对着自己的脸，开始自渎。

这种场景对虚空中的修凯尔而言，是尴尬而可笑的。这不是普通的春宫戏，也不是色色的书上所描绘的，让人脸红心跳少儿不宜的场景，他被强迫观看一场自己面对着自己的裸体手淫的可笑演出，甚至没有尴尬得扭过头去或者转身离开的其他选项。

那个人类一手握着自己的性器揉搓，另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身体。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镜子中的自己，贪婪地索取着。这个世界上最自恋的人也不一定会对自己的裸体表现得如此沉迷，而他的表情却像是面对着另一个人，或者是一个陌生人，或者是他所爱的人。

他洁白的身体随着手指的动作渐渐浮现出了红晕，他泛起了迷蒙的雾气的双眼紧盯着镜中之人，而他膨胀的，深色的性器在手中弹跳着，它比他看起来更有活力，就像是这个人真的对着自己的模样产生了情欲一样。

在虚空中观看着这一切的修凯尔，不管这一切是因为什么，都感到无比的尴尬。

或许，这也是大魔王用来折磨他的方法之一，让他看到能够取代自己的生物，让他在这样的尴尬场景之中消磨意志，从而彻底消灭他。修凯尔盯着那个人，如果他能露出什么表情的话，脸上一定是很少在旁人面前露出的尴尬苦笑吧。或者，如果他能打趣那个人的话……

然而他们之间是无法交流的，那个人没有办法看到修凯尔的灵魂，或者说，如果他真的沉迷于修凯尔的肉体，那么如果他能看到修凯尔的灵魂，他会不会直接对着他的灵魂手淫？

随着一声压抑住的呻吟，那个人类将精液射在了自己的手里。喘息着的人类放开了自己，抬起了手，看了一眼自己射出的体液，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又重新握紧了自己的手指。

这个人类只是站在那里，他的手指上沾着自己的体液，脸上带着虚幻的表情，那表情像是痛苦又像是欢愉，在他紧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的时候，那表情就向着痛苦前进了一步。他的胸膛起伏着，上面的红晕渐渐地褪去了，随着他恢复平静的呼吸，一切都恢复了之前那死一样的静寂，只有蜡烛偶尔发出一两声哔剥声。

一滴眼泪突然从他的眼睛里掉了下来，而他自己也似乎被那滴眼泪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像是这样就不会有更多的眼泪流下来一样。他没有擦拭自己脸上的眼泪，只是安静地，赤裸地躺倒在了床上。他空虚的目光盯着天花板，像是与沉默地在虚空中看着他的修凯尔四目相会了一样，缓慢地，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下一秒，他小指上的戒指闪烁的银光消失了，他的身体突然发生了变化，他银色的头发和紫罗兰色的双眼都变成了金色的，洁白的皮肤变成了薰衣草色，他的身体和耳朵被拉长了，不再是一个纯粹的人类，而是一个有着魔族外表的生物。他的眼睛是干涸的，似乎从他之中已经再没有眼泪可以流出。

那不是另一个修凯尔，也不是什么魔王制造出来取代他的假人。那是拉赫特。

他的记忆已经被取走，他不该出现在这里，可是他来了。

修凯尔不自觉地，像是自己还有手一样，试图向着拉赫特飞去。

然而只是在一瞬间，虚空中的修凯尔的意识就像被什么掐断了一样，迅速地陷入了黑暗。

小说相关章节：See Me F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