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拉赫特……阿邦老师？你们怎么了？”困惑地发出疑问的是一边的年轻魔法师。波普上下打量了拉赫特变成的那个男人一番，皱着眉头说，“怎么照个镜子就哭起来了，真的是爱上自己在镜中的样子了吗？”

贝霍伊米史莱姆把刚含进嘴里的一口茶全喷在了拉赫特的睡衣和那面穿衣镜上。

镜子嫌弃地立刻变回了原样，抖掉了身上的水，又在阿邦的裤子上擦了擦自己，灵巧地钻回了椅子下面，留下了变成别人的拉赫特和阿邦用泪汪汪的眼睛大眼瞪小眼。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张脸有一股非常怀念的感觉。”阿邦说。

“这张脸……”拉赫特开口说话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同时改变了。他的喉中发出的不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一个熟悉而陌生，带着悲哀和讥嘲的声音。

这个声音就像在说：看呀，你把我忘掉了，不只是我的脸，还有我的声音，你把我的一切都忘掉了，还好意思变成我的样子。

拉赫特没有再开口，他无言地摘下了戒指，解除了魔法。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向来非常稳定的手指居然在颤抖，几乎要将那枚戒指掉在地上。

“用莫夏斯可以变成你想变的任何生物吗？”贝米因好奇地问。

“如果是熟练的使用者的话，可以。”阿邦回答，“但是莫夏斯本质是一种模仿咒文，没有办法变成一个原本不存在的生物，所以波普刚才说的，想要变成大胸脯美女的念头，必须在实际见到类似的人物以后，才能模仿成对方的形态。”他用深刻的目光凝视着拉赫特，“或许你能够变成的这个人，正是我们都忘记了的那个人。他一定对你非常重要，所以在你没法熟练使用莫夏斯，必须借助魔法道具的情况下，你才会变成他的样貌。”

“不管他是谁，”拉赫特握紧了那枚戒指，感到它在自己的掌中是灼热的，几乎要将他的掌心熔化出一个窟窿，“我必须找到他。”

“我也赞成。”阿邦点点头，“那么，在出发之前，我们先吃饱饭吧。”

拉赫特终于吃上了一顿完全没有任何番茄痕迹的饭，当然，由于缺少调味，这顿饭也并不好吃。平常一定会第一个发出抱怨声的小魔法师这次闭上了嘴，就像知道拉赫特和番茄的过往恩怨一样。两只史莱姆反正不挑食，毕竟他们是适应性很强的生物，就算吃点杂草也可以活下去，当然，如果有肉排，谁会吃杂草呢？

在吃饱喝足，稍微运动消食了以后，大家做起了再次前往帕尔戴斯的准备。拟定的计划大概是这样的：国王负责使用鲁拉把所有人带到现场，然后和机动性很强的波普一起在周围查看有没有可疑的魔法波动，而拉赫特和两只史莱姆则通过魔法眼镜来观察诅咒黑线的走向，试图找到和大家失散，而且被诅咒抹除的受害者。任务繁重，而且很可能极度危险，但是拉赫特不会听从任何劝告，他就是这样我行我素的魔族。

对于这样不听劝告一意孤行的魔族，心地善良的人类能做的就只有替除了一条破洞窗帘以外一无所有的他准备好全套衣服，鞋子和必要的应急物品，包括一片人类很难弄到的奇美拉之翼，可以住三天旅店的金币和大量解毒草。因为虽然波普好心地想要教会贝霍伊米史莱姆解毒咒文，对方却完全不是能学习新咒文的料，或者，以当事史莱姆的说法：史莱姆只需要挥挥触手的事情，人类却需要念好长一段咒文，实在是太麻烦了，还是不学为好。

终于做好了再次踏入死地的准备，拉赫特重新套上了那枚戒指。以他不多的魔法力来说，在被戒指吸干之前大概可以保持一整天的人类形态。这可以持续到他找到地方住，然后在第二天恢复魔力的情况下再次变身。

“这就意味着，你所有的魔力都只能用来保持这个状态。”波普说，“让我斗胆问一下，你会的咒文里面，有没有要留在关键时刻使用的，这种时候如果魔法力不足，会不会很危险？”

“没关系。”拉赫特回答，“我只会一个咒文，而且因为魔法力本身就不足，从来没能成功释放过。”

“……不要告诉我你会哈德拉的贝基拉格恩。”

“伊奥纳曾。”

“……虽然我想说你这点和恶魔宝宝一样，但是我开始相信帕尔戴斯是被你炸掉的了。”波普以手扶额地看着拉赫特变成的那个人类，“如果当地人找你算账，我一点也不会同情你。”

拉赫特看着小魔法师，他人类形态下露出的笑容比他自己的笑容更加讥嘲，“被你同情过一次已经够不幸了。”

小魔法师突然怔住了，他皱起眉头盯着拉赫特人类形态的脸：“我见过你这张脸，也看过这种让人讨厌的笑。”他用不太确定的口气说，“虽然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可我也不觉得你比这张脸的主人更值得同情。”

“如果只有拉赫特一个人虽然会无意识地变成这个人，却完全想不起来的话，那是因为施加在他身上的诅咒比我们都强。”阿邦看着欲言又止的拉赫特，打了打圆场，“如今不必多想了，等找到那个人的时候，一切就会水落石出。我们出发吧。”

两只史莱姆大概是平生第一次通过鲁拉旅行，在被拉赫特强硬地抓住，大家一起飞上天的时候，它们的尖叫声快要把在场的所有其他人都吵聋了。但是阿邦的鲁拉迅速而稳定，着地点既不太高也不太低，拉赫特轻捷地找到平衡站稳身子的时候，两只史莱姆在他的身边软成了两摊。

“我要吐了。”贝米因把自己的触手缠成了一团，“这一次我真的要吐了。”

“你又不是龙史莱姆，就不要妄想着喷火烧烤他们的脚趾了。”她的同伴在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说，吓得完全摊成了平面，“我终于知道我有恐高症了，好可怕。”

“那我们就开始分头行动了？”波普一手拉着他的老师，脚不沾地地飘在空中，看了一眼拉赫特，“如果你感觉到什么危险，就赶快用奇美拉之翼逃走，否则的话就只能用最大的声音喊救命，期待我们能听到你们的惨叫声了。”

没等拉赫特回答，他们就朝着山丘的方向，飘飘悠悠地飞走了。

“多此一举。”拉赫特哼了一声，取出了阿邦借给他们的金丝眼镜，不留情面地扣在了史莱姆的小胖脸上。

“哇哦。”贝米因发出了惊叹，“在城堡里只能看见稀稀拉拉的几条黑线，这一带的黑网看起来好壮观哦。”

拉赫特把那副眼镜再次戴在自己脸上，但是他透过那副眼镜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漆黑一片。贝米因用触手摘下了他脸上的眼镜，摆在自己脸上，向麦哈格显摆：“你看我酷不酷？”

“酷不酷我们都是干粗活的。”麦哈格说，“人类光明正大地带着两只史莱姆的话，只能让他说自己是魔物使，我们是他的宠物了是不是？”

虽然事实上大家对自己的定位可能正好相反，但是事已至此，就只好这么算了。贝米因骑在拉赫特的肩上，用魔法眼镜顺着拉赫特身上的黑线朝前追踪，一边用触手为他指路，麦哈格在地上悠闲地滑行，在拉赫特被提到隐私话题就会头痛眩晕的不适症状消失以后，两只史莱姆也就没有了忌讳的话题，甚至开始谈论起拉赫特使用的人类形象的一些隐私细节来。大家一边闲聊一边前进，没过多久就到了帕尔戴斯小镇原来的所在之处。

拉赫特已经忘记了这座小镇曾经是什么样子，他上一次前来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但是如今他已经没有知道的必要了，因为小镇所在之地只剩下一个巨大的，一眼望不到边，但是勉强可以看到底的大坑。如果下一场大雨的话，丘陵的河流说不定会顺着地势改道到这里，造出一个不大也不小的湖泊。

“这里已经是黑雾的中心地带了。”霍伊米史莱姆拽了拽拉赫特的一只耳朵，“要下去看看吗？啊，这个人类的耳朵比你自己的耳朵要软，摸起来手感不错。”

拉赫特忍不住也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耳朵。这只人类的手上有长年累月握剑磨出的老茧，然而它的感觉依旧是灵敏的，那只耳朵确实比他自己的要柔软，在抚摸的时候，同样有一种非常怀念的感觉。

不知为何，一种突来的冲动，让他不由得舔了舔自己的手背。

那是在记忆之中，似乎非常熟悉的味道。

微微有点咸，眼泪和血混合着的味道。

坐在他肩上的贝霍伊米史莱姆拍了拍他，“你怎么了，又感觉不舒服了吗？要不要吃一点解毒草什么的？”

不，目前还不需要。但是拉赫特没有办法回答她，他像是沉入了一种甜蜜而深沉的幻梦之中，在一辆似乎永恒奔驰着的马车上，有什么人枕在他的膝上，和他絮絮叨叨地聊着无聊的话题。

那是他曾在镜中看到的人吗？但是影子又迅速地消散了，在他意识到的时候，眼泪已经滴到了他自己的手指上。

这一定是这个人类的眼泪，而且这个人类一定很爱哭，在他看见的时候和他看不见的时候。要不是如此，他不会这么熟悉这个人类的眼泪的味道。

贝米因啪叽啪叽地拿触手敲他的脑袋：“怎么不动了，小魔族，耳朵是你的开关吗？”

拉赫特抬手撩开了史莱姆不安分的触手，他朝大坑深处张望了一眼，里面什么也没有。既没有会发光的，把一切都吸进去的旋涡，也没有居民，房屋和小镇的幻影。

“这一片地区都弥漫着黑网的话，能看见它延伸向什么地方，或者上面挂着什么别的东西吗？”他这么问道。

史莱姆四处张望着，突然她摘下了眼镜，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

“我觉得有些东西可能不需要眼镜也能看见。”她说，“人类和小魔族都没有看见的原因，只是我们到这里来的时候速度太快，你们也只当那是一片云彩，没有抬头认真看过。”

拉赫特接受了她的建议，抬头看了看一直浮在高空的那片黑云，突然发现那隐约的影子并不是真正的黑云，而是小镇的地基，从这个大坑里被挖去的泥土和石块。

整个帕尔戴斯，正在天空中飘浮着。

“这下这里成了货真价实的天堂镇了。”拉赫特低声地说。

这到底是真正的惊叹，还是一种带着嘲弄的揶揄，就连拉赫特自己也搞不清楚。他忘记了自己和另外一个人类在这座小镇中曾经发生过什么，那一定不会是什么愉快的回忆，但是他的过去，他的怨恨，在他砸碎了那座小教堂以后，也变得似乎没有那么难以下咽，甚至有了可以苦中作乐地调侃的余地。

他把身上的史莱姆摘了下来放在地上，站直了身子，“那么，我们可以就此说再见了。我虽然忘记了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是那里一定很危险，你们两个不能进入帕尔戴斯。救我一命的恩情，一时无以为报，如果以后我能够协助迪诺大人建立自己的国度，我欢迎你们前来我们的国家居住。”

“用人类的话来说，这叫画饼充饥，不过你的饼我暂时收下了，反正我看我们就算和你一起去也没什么用，就在底下一边闲逛一边等着看你什么时候被扔下来，那时候如果还没摔死的话就稍微治疗一下好了。还有，那时候我们要你立字据。”贝米因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过，你自己上去能干些什么？而且你又不会飞，你怎么上去？”

拉赫特静静地，使用别人的脸露出了笑容。

“谁说我不会飞。”他说。

拉赫特在大坑附近的林子里选了一棵差不多的小树，在众目睽睽之下折断了它，熟悉了一下手感，轻松地将小树举过了头。

“暂别。”他对两只怪物同伴微笑着说。

“啊，人类真好啊，我也想变成人类，这样我就能飞了。”

贝霍伊米史莱姆看着像竹蜻蜓一样依靠高速旋转小树飞上天的魔族青年，发出了让同伴觉得自己智商不太高的赞叹。

“我觉得一般的人类是做不到那样飞行的。这也太奇怪了。”麦哈格转了一圈，“你答应他要在下面等，可谁知道要等多久，在他被扔出来之前，我们先去河边钓鱼吧。”

在拉赫特的眼中，地面逐渐地变得遥远了。那两只小生物很快就变成了两个小黑点，然后消失在了森林和草地的阴影中。他独自在风中飞行，使用身体摆动来控制方向，这种做法让他想起前往大魔宫的时刻，他有那个时刻的记忆，但是在他细想的时候，在他抵达大魔宫和向勇者宣誓效忠之间，依旧有一段暧昧的空白。

那段空白，是和他现在成为的这个人类有关的吗？

在那之前呢，他为什么要去大魔宫，为什么要和大魔王作战？

在半空中，拉赫特突然想起了自己推开棺盖，从死亡中起身的时刻。是的，巴兰用自己的血拯救了他，可是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死去的……

这个男人，他使用了外形的这个男人，到底做了些什么。

拉赫特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朝着云中飞去。这里和大魔宫差不多高，所以在使用鲁拉前来的时候，阿邦和波普没有发现它。而如果他在这里遇到任何危险，大概也无法呼叫到那两个人类。他没有带用来指示方向的眼镜，没有与上次前来相关的记忆，那么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来复仇还是来赴死？

他飞进了那朵白云，湿冷的云雾沾湿了他的衣衫和面颊，他的银发被汗和雾气打湿了，一缕缕地贴在脸上。随即他突破了云层，炽烈的阳光从他头上旋转的小树的空隙中射到他的脸上，他的眼睛里。这是他记忆之中的光，原来那只是午后的阳光。

越过云层，拉赫特看见了帕尔戴斯。

这是他记忆之中的帕尔戴斯。普通的城镇，普通的居民，镇外有着普通的田地和菜园，镇子里有着普通的石板街道和砖石房屋。街边的小摊贩在无人问津的玩具后打着瞌睡。这是他记忆之中，被亲戚带来的时候，在掩盖着全身的床单里偷看到的场景，然而这又不是他记忆之中的帕尔戴斯，除了飞到了天上以外，这里的一切完好无损，没有任何被战火毁灭的痕迹。

那么这是残像，还是整个小镇都被过去的他们取代了？拉赫特降落在小镇边缘，回头望去，大地已经消失了，微弱的金光包裹着小镇的周遭，就像包裹着大魔宫的结界。

他伸手触摸了一下那道光，它是坚硬的。

这是自投罗网，但是，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就要继续走下去。

拉赫特转过身子，走进了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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