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特蘭從秘書艦那裡聽聞自己即將要有新室友，是在南方作戰進入尾聲的時候。

儘管只有短暫參與幾日作戰便回去支援整備工作，這陣子壟罩在鎮守府內的嚴肅氣氛還是讓哥特蘭不自覺地繃緊神經，就連下班後也不敢太過放鬆，因此，得知作戰即將結束令她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

收到通知的那晚，她開始利用空閒時間整理自己的房間。哥特蘭的寢室位在大型艦宿舍五樓，原先只是因為小型艦宿舍挪不出床位而暫時借住，後來秘書艦決定將海外艦都安置在這裡，她也就順勢接下了這層樓的樓長職務。

分配給樓長的寢室比一般隊員的房間還大，除了有能當成客廳的額外空間，浴室裡也多了浴缸，不必前往公共澡堂就能泡澡。不過哥特蘭一直都覺得自己的房間太過寬敞，儘管她努力把房內佈置成喜歡的模樣，夜裡獨自鑽進被窩的時候還是不免覺得有些寂寞。

根據秘書艦陸奧的說法，哥特蘭的室友會是美國籍的輕巡洋艦。以防空能力著稱的亞特蘭大，參加過中途島與索羅門群島周圍的幾場戰役，卻在瓜島海戰中被魚雷擊中，還被友軍錯認成敵艦而開砲攻擊，最後沉沒在南太平洋。

「咦咦？被自己人攻擊？這也太慘了吧？」聽完亞特蘭大的經歷後哥特蘭忍不住發出驚呼，儘管是預料之中的反應，前來通知她的陸奧還是露出了苦惱的笑容。

「這件事可別在本人面前提起哦。本來要讓她和前陣子加入的休斯頓同房，但我怕會引發什麼心理創傷，還是謹慎一點比較好。正好妳們都是輕巡，安排在一起也不至於讓人起疑，能請妳幫我照顧她一段時間嗎？」

即使身為平安存活到戰後的船，哥特蘭也明白遭遇過這些事會有什麼樣的心情，於是她沒多猶豫便答應了陸奧的請託。

身為哥特蘭級的唯一一艘船，哥特蘭和其他艦娘不同，既沒有能夠迎接的同型艦，也遲遲等不到瑞典籍的同伴加入。因此，就算還不認識亞特蘭大，哥特蘭仍然對即將擁有室友這件事懷抱著期待。

艦隊終於帶回亞特蘭大的那晚，哥特蘭與其他秘書艦一同在港邊等候。引路的燈光從遠方映入眼簾時她們都鬆了一口氣，這場為期好幾週的作戰幾乎耗盡鎮守府內儲備的資源，幸好最後順利達成目的，成功將亞特蘭大從所羅門海帶了回來。

整備班和醫療組的成員很快就來到港口支援，將傷員和裝備接力運回改修工廠，哥特蘭也從依依不捨的愛荷華手中領回自己的新室友。由於事前聽說美國輕巡的噸位超過自己很多，她以為亞特蘭大的體型會比較接近重巡洋艦，沒想到卻是個身高與她相彷的少女。

從海上被帶回來的亞特蘭大看起來很虛弱，不只渾身冰冷，臉色也蒼白得像是快要昏倒，哥特蘭只好先把人帶回改修工廠安置。她以最快的速度張羅到浴巾和熱可可，回到亞特蘭大身邊時對方整個人都縮在沙發上。

「來，這個給妳，是熱可可，喝了會暖和一點。」哥特蘭用浴巾裹住亞特蘭大，又遞出還在冒煙的馬克杯，有著鐵灰色雙眼的美國輕巡卻用警戒的眼神望著她。

「啊，應該先自我介紹才對。我是哥特蘭，從瑞典來的輕巡洋艦，雖然以前沒見過，但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室友囉，請多指教！」

「Gotland？」

「名字是取自瑞典最大的島，不介意的話可以叫我哥特就好。妳呢？聽說妳叫亞特蘭大？防空輕巡？」

「嗯。」應該是，至少把她帶回來的那些人是這麼喊她的。

亞特蘭大不太確定，她的意識直到幾個小時前都還陷在渾沌之中，困在砲火間的朦朧印象卻以極快的速度從腦袋裡消失，她只記得自己即將沉入海裡的時候有人把她拉上來，用這個耳熟的名字喊了她。

被帶回來的路上她察覺到身旁的人都是軍艦，儘管變成人類的樣貌，她還是認出其中幾位是在所羅門海戰中遇過的敵軍。她反射性地想掙脫，自稱是愛荷華的戰艦卻告訴她二戰已經結束很久，還說這些人現在都是她們的同伴。

亞特蘭大不曉得該作何反應，她甚至對美軍有沒有愛荷華這艘船都毫無印象，現在又忽然冒出從瑞典來的輕巡洋艦？她仔細打量哥特蘭，藍色制服綴上鮮黃色的邊飾，配色的確與她認知中的瑞典國旗相去不遠。

「總而言之，先喝下這個讓身體暖起來吧！還是妳肚子餓了？我去幫妳弄點食物？」

哥特蘭沒等亞特蘭大回應就跑去張羅食物，食堂組在作戰期間都會準備方便食用的宵夜，雖然只是簡單的飯糰或三明治，總還是好過硬梆梆的攜帶口糧。她拿了一點三明治回來，亞特蘭大仍以僵硬的姿勢捧著馬克杯打量周圍，哥特蘭便順勢介紹起附近的成員。

「站在資料室門口的是秘書艦陸奧，工作台前面那位粉紅色的是工作艦明石，橘色領巾的是輕巡洋艦夕張。旁邊那個露出肚子的是防空重巡摩耶，妳應該會加入她的防空組，明天我再帶妳過去。醫療站那邊分別是戰艦比叡、妙高型重巡足柄和羽黑，另外還有驅逐艦朝潮。」

亞特蘭大喃喃覆誦哥特蘭唸過的名字，原本就沒多平順的眉頭越來越皺。

「很難記吧？我也花了好幾天才背下所有人的名字。不過沒關係，知道怎麼寫之後很快就能記住了，我再慢慢教妳吧！」哥特蘭隨手拉了一張椅子坐下，把包在紙巾裡的三明治遞給亞特蘭大。大概是聞到炸豬排散發的香味，亞特蘭大終於不再抗拒，捧在手裡小口小口地咬了起來。

「如何？」哥特蘭好奇地問，她還記得自己初次品嚐到食物時驚訝得說不出話，鮮味在口中漫開的滋味是船艦時期不曾體驗過的美妙感受，直到現在都令她難以忘懷。

「Fine.」亞特蘭大點頭，稍微鬆開了眉頭。

應該是好吃的意思吧？哥特蘭擅自解讀，在亞特蘭大用餐的期間繼續替她介紹工廠裡的設施。

由於時候不早，外頭也飄起小雨，哥特蘭決定延後環境導覽的行程，先把用餐完畢的亞特蘭大帶回宿舍。作戰才剛結束沒多久，宿舍就馬上就恢復成平日喧鬧的模樣，前往五樓的一路上都能聽見歡鬧聲從各樓層的交誼廳傳來。

「這一棟是大型艦宿舍，二樓是重巡洋艦的區域，三樓是航母，四樓則是戰艦。因為房間不夠用，我們這些海外艦一起住在五樓，就沒有按照艦種來分了。」

「這裡是日本？」亞特蘭大輕聲提問，醒來後便聽得懂日語讓她如此推測。

「That’s right，這個鎮守府是九州東邊的佐伯灣泊地，今年是2020年，距離二戰已經過了幾十年，很嚇人吧？」哥特蘭在寫有B507的房門前停下，掏出口袋裡的一串鑰匙轉開門鎖，領著亞特蘭大進入房間。

「2020……」亞特蘭大被這個數字嚇了一跳，她隱約察覺到目前的時代和自己知道的不同，沒想到距離她沉沒的1943年已經過了這麼久。

「雖然流傳著很多說法，但我們會變成這樣的原因好像還不是很清楚，總之很神秘啦。不過這副身體很方便喔！可以做到很多事，又有很多美味的食物可以吃，習慣之後會覺得當人類比當船還棒呢！」

這點亞特蘭大倒是無法苟同，她從剛醒來就覺得必須用力才能吸到空氣實在是件很麻煩的事。她跟著哥特蘭進門，房內香甜的味道刺激她打了一個噴嚏，這讓瑞典輕巡一把將她推進房間裡的另一個小房間。

應該是浴室？亞特蘭大的腦袋接連冒出各種詞彙，用英日夾雜的單字替她建構起整個空間。

「我推薦妳泡個澡，等等會比較好睡。睡衣就先穿我的──啊，內衣可能沒辦法，尺寸有點……」哥特蘭說到一半就停住，尷尬地搔起自己的臉頰，亞特蘭大這才發現自己的身材──尤其是胸口的部分──和哥特蘭不太一樣。

「總之，我先把妳身上這套拿去洗，其他的事之後再想辦法吧！」

哥特蘭把事先準備好的盥洗用具交給亞特蘭大，仔細解釋過每一樣東西的用途便離開浴室，帶著亞特蘭大溼答答的制服前往走廊盡頭的洗衣間。

「話說回來，這個衣服設計還真是……為什麼要做這麼短啊？」雖然襯衫加吊帶裙的搭配沒什麼問題，但長度短到連大腿都遮不住，難怪亞特蘭大剛才喝完一整杯熱可可還是不停發抖。哥特蘭一面將衣服放進洗衣機一面喃喃自語，思索著是否該替亞特蘭大張羅幾雙褲襪。

等待衣服洗好的期間她在五樓四處巡視，把交誼廳的桌椅歸位，又替角落的幾株盆栽澆了水。大概是收到陸奧的提醒，那些美國艦難得沒有舉辦派對來歡迎新同伴，否則依照往例，無畏的房間現在肯定頻頻傳出誇張的歡鬧聲，她得在其他人上來投訴前想辦法制止她們──這對哥特蘭而言是個困難的任務，她總是被迫喝下過多的酒，然後在第二天體會到宿醉的痛苦。

完成樓長的工作後衣服也洗好了，哥特蘭把它們晾在半露天的晒衣場便回到房間。洗完澡的亞特蘭大拘謹地坐在沙發上，剛吹乾的頭髮變得很蓬鬆，讓她細瘦的臉龐看起來更小了。

「Is everything okay?」哥特蘭把椅背上的的毯子拿給亞特蘭大，又替她倒了一杯溫水。

「Yeah, thank you.」

「Varsågod──啊，這是瑞典語的不客氣。」

「這個地方只有妳是瑞典船嗎？」亞特蘭大隨口提問，身體暖起來之後她終於有心思觀察環境，房裡的傢俱多是木質調的，擺設和諧，穩重的色系也給人溫暖的感覺，讓她不自覺地安心下來。

「目前只有我而已，我猜要遇見其他人可能有點困難吧，畢竟瑞典海軍的規模沒有美國那麼大，我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變成艦娘。」

「所以妳一直都一個人住在這？」亞特蘭大把視線移到哥特蘭身上，或許是因為同為輕巡洋艦，待在這個人身旁的感覺是舒適的，不像稍早被驅逐艦包圍時讓她緊張得寒毛直豎。

「對呀，一年多有了吧，我是2018年到任的。雖然差不多習慣了，但有時候會覺得這個房間果然還是太大了，妳能當我的室友我很高興喔！」哥特蘭笑著說，一面指示亞特蘭大移動到房間深處：「這張床是妳的，我不知道妳喜歡哪一種枕頭所以準備了兩種，妳躺躺看？」

亞特蘭大順著哥特蘭的意思走向角落，她熟悉的床是船艙內懸吊在半空中的擁擠睡舖，眼前這張放在木製床架上的墊子看起來寬敞多了，實際躺上去也與漂浮在海面上的感覺截然不同，既安穩又柔軟，她立刻就喜歡上這個舒服的體驗。

「我覺得很好。」

「太好了。那其他事之後再慢慢跟妳說吧，也差不多該睡覺了，明天會很忙喔！早上我會叫妳起床，我們先去食堂吃早餐再去秘書艦那裡報到。」

「知道了。」

「God natt, Atlanta.」

熄燈之後，哥特蘭和往常一樣，很快就被睡意包圍。

夜裡的鎮守府很安靜，白天不會特別注意的聲音在此刻都變得格外清晰，無論是海風吹向窗戶產生的微弱震動，或是誰躡手躡腳穿過走廊去茶水間取水的腳步聲都一樣。她出於興趣調查過這個現象，發現聽覺即使在睡夢中也會照常運作，不過今晚是她頭一次親身體會這件事。

細碎的喘息聲在熟睡中將哥特蘭喚醒，一開始她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畢竟住在隔壁房的兩艘輕巡洋艦作息規律，也不是會在半夜翻雲覆雨的關係。花了幾秒讓腦袋清醒之後，她意識到那是亞特蘭大發出的聲音。

這艘剛從海裡醒過來的美國輕巡似乎對日本的空氣過敏，哥特蘭有注意到她呼吸時總是特別用力，但亞特蘭大此刻的聲音比起呼吸不順更像是在掙扎，因此哥特蘭打開檯燈確認，發現亞特蘭大整個人和燙熟的蝦子一樣縮成球狀，額間還冒著細細的汗珠。

「Hey, Atlanta, are you okay?」哥特蘭連忙起身，越過床鋪搖醒對方，亞特蘭大失神地望著她，過了好一陣子才認出她是誰。

「哥特……？」

「妳還好嗎？做惡夢了？」

「我不知道……」亞特蘭大偏著頭回想，剛才她似乎是船的型態，所以沒辦法和現在一樣活動自如。

「我夢見自己在海上，有個很巨大的影子也在那裡，我應該要逃走但身體卻動不了。總覺得那應該也是船，上面的形狀很像艦橋，可是我認不出是誰。」

「別想了，我去弄點熱牛奶給妳喝，應該可以幫助睡眠，妳等我一下。」

「It’s okay, I’m fine. 」

「可是……」

「真的不用，我沒事。」

怎麼可能沒事？哥特蘭沒打算讓眼前的人繼續逞強，準備照計畫前往茶水間，卻被亞特蘭大一把捉住衣角。

「或許妳可以陪我一下。」

亞特蘭大缺乏起伏的聲音比稍早濕潤幾分，因此哥特蘭很快就妥協，她坐到亞特蘭大身旁，握住剛才阻止她離開的那隻手。亞特蘭大的掌心和稍早從海裡回來時一樣冷冰冰的，於是哥特蘭把左手也疊上去，試著將自己的溫度傳給亞特蘭大。

「睡吧，我不會離開妳的，所以妳什麼都不用害怕。」

「Thanks.」亞特蘭大用疲倦的聲音道了謝，輕輕回握哥特蘭的手。

那晚，直到亞特蘭大睡著之前，哥特蘭都沒有離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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