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我回到了十几年前的下午。

雷姆必拓，罗德岛本舰。

日落时分，大地苍茫。落日给白云镀上一层淡金色，云间有光如金缕一般迸射出来，风忽如其来，流云四散变化，吹散，重聚，风给予了它们一种目的感。

博士站在罗德岛最高处，无声地眺望着远方的落日。

特蕾西娅低头忙着自己手上的文件，风太大了，吹得纸张猎猎作响，特蕾西娅考虑了一下，合上了文件，顺手拿了东西压住了它。她微微抬头，触上了博士眺望远处的眼睛。她曾很多次这样看着他，此刻他的眼睛映着夕阳的颜色，匀净而宁静。

特蕾西娅略略晃动着自己的腿，轻声哼起了歌，风大，声音易散，听起来就像是断断续续的。

博士回过头来，看着特蕾西娅，开口问道：“殿下，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说了多少次了，”特蕾西娅轻轻地用手敲击着文件夹，“私下里叫我特蕾西娅就好。”

“哦。”

博士沉默下来，连带着特蕾西娅也不说话看着他，很久之后，特蕾西娅才打破了沉默。

“我其实挺担心你的。”

“我不太明白。”

“怎么说呢？”特蕾西娅突然低垂下眼，“其实能感受到的，你挺不开心的吧？”

博士回过头，等待着特蕾西娅的下文。

“小的时候，我很喜欢看夕阳，”特蕾西娅变了副面孔，看着远处，“那时候我的父亲和我讲过很多的故事，都是关于夕阳的，那时候我最喜欢的故事是一个来自东国的传说，说有一个叫做夸父的人因渴望永恒而追逐太阳，最终死在了追逐的尽头。”

特蕾西娅顿了顿，抬头对上博士的眼睛，“但长大之后我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这不过是一种幻想，幻想我们能够体验到绝对，相信我们能够活在完美，完全，永恒。想活在绝对中，就好像是想要追逐太阳，我们可以向着太阳走去，但永远不会抵达。”

“这就是我们的脆弱，博士。我们注定要忍受无法触及所带来的痛苦。很久，很久，并忍受一切。”

“也因为如此，当一切并不完美的时候，我们并不应当有被背叛的感觉。”

“就比如阿米娅。”

博士看着她，神色宁静。此刻，天空中最后一线光明被暮色吞没。

火烧般的云霞黯淡下去，铁灰色的阴影占据了大半个天空，黑夜来临。博士的脸于阴影中沉没，看不清表情。

“对不起。”特蕾西娅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道歉呢，”博士的声音平静温和，“你是对的。”

博士如释负重般坐在了她的旁边，“真可笑啊，居然为了这种事情弄得自己这么难受。”

“每个人都会钻牛角尖的。”

“谢谢你安慰我，”博士把头靠在她身上，疲倦地说道，“我没事的，只是······孤独地太久了。久到不希望再孤独。”

“我第一次碰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很小的孩子，那时候我是她生活的全部。生活，学习，连带着每天的睡前故事。”

博士温柔地一笑，“她很喜欢我给她讲故事的。”

“那是一段完美的日子啊，我陪伴着她，看着她一天天在我目光中长大，一切都很完美。”

“那时候的我没有多想，只是单纯地享受这种被依赖的感觉，但之后一切都变了。”

“希望全然地占有她，希望能在她的一生中始终陪伴着她，我发现了，但我不敢认真去想。”

“我贪恋这种一个人占据她生活的全部的感觉，真的。当她见到你并开始喜欢上你的时候，说实话，我感到了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他自嘲地摇摇头，“太可笑了。”

“对不起啊，还要你安慰我。明明是我的问题来着。”

特蕾西娅轻柔地抱住博士的头，把他揽在自己怀中，博士没有抵抗，温驯地躺在她身边。

“这是占有欲在作祟啊，”她轻轻说着，“不会有的，你要的是无限，是时间停止，这都是世界上没有过的东西。”

他点了点头回应，无声地落下眼泪。

“没事的，”特蕾西娅温柔地抚摸着，“我相信你会明白自己真正渴求的是什么，等你真正理解了这一切的时候。”

那是十几年前了，那时候阿米娅才六岁。我会在那么久以后梦见此事，耐人寻味。

她来了。

巫

房间里面窗帘被拉开了，月光透过薄纱，隐隐能看清一切的轮廓。

巫恋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床，之后轻轻贴到床上，身下正好压住了博士。

“谁？”

“是我。”

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一瞬。巫恋心中愈发地担心起来，心跳也在一点点加速。

博士轻轻一笑，半坐起身，拉开被子，摸索了片刻后轻轻地把巫恋抱在自己怀中，一同窝进被子里。

“来被窝里，小心别感冒了。”

巫恋第一次感受到离博士这么近，两个人之间只有两层薄薄的睡衣，近得能感到博士心脏平稳的跳动。

巫恋鼻子一酸。

“我······我不想说啊，说了之后，他就再也不会这样温柔地对待我了吧。”巫恋心中想着。

她想起她来罗德岛之前的事情，在那座岛上，那些因为她而遭受歧视的人对她的白眼和冷漠，一想到博士如他们一般对待自己的样子，她心如同被什么揪住了。

她尽力掩饰住自己的情绪，把头埋在博士胸前，死死抱着他不松手。

“怎么了？”博士轻轻地拍打着巫恋的背，“突然这么难过？”

“想到了之前的事情。”

“是吗？所以才睡不着来找我吗？”

巫恋点点头，“嗯。”

博士一言不发，只是拍打着巫恋的背，安抚着她。

过了很久之后，巫恋才缓过来，她抬起头，看着博士，开口道。

“博士，我想和你说件事······”

“嗯······要不明天早上吧。”博士轻轻地说着，“巫恋先睡觉这件事比较重要，想要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吗？”

“就这样吧，”巫恋内心中这样想到，“这就是最后的一个晚上了，等明天早晨，一切都不会再来了。”

“嗯。”

“讲什么呢？”博士略微思索着，“讲个小王子的故事，好吗？”

“嗯。”她轻轻点点头。

博士于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抚摸着巫恋的头。

“很久很久以前，这世界上有一位小王子，小王子很喜欢玫瑰，但他却不懂什么是爱，因此伤害了彼此，小王子很伤心，他离开玫瑰，踏上自己的旅途，寻找着答案，一路上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见到了很多事情，却始终没有明白什么是爱。

“没人知道小王子到底等待了多久。但却告诉了我们最后的结局，他遇到了狐狸，知晓了爱就是驯服，知晓了驯服彼此意味着彼此占有，知晓了小狐狸渴望能爱着自己，但他终究还是放不下自己的玫瑰，但太迟了，他追不回去了，被困在了沙漠中。他最终绝望了，他和蛇签订了契约——签订了死亡的契约，他最终丢弃了一切，在虚无中最后看见了那朵玫瑰一次。这就是我曾讲过的，小王子的故事。”

房间中被一种静默笼罩了；巫恋感受到博士话语中似乎有着些许的醉意，她忽然觉得，如果这里有酒的话，博士会自斟一杯酒，一饮而尽。

“可故事并不止于此，”他说，“并不止于此。我想讲述的是另一位小王子的故事——他不是外星球的来客，他只是一介普普通通的学者，他行走于这片大地上，从未见过星空。唯一和小王子一样的，就是他也如小王子一般孤独，漂泊在这个世界上，目睹过时间的燃烧下，一切破碎，一切成灰。他的爱人不是玫瑰，他的爱人是永恒，是世界上不曾有过的无限，他苦苦寻求，随之歌咏。他遇到了很多人，从他们身上渴求永恒的幻影，终归破灭。但他却从未放弃追求，直到他遇到了一只小狐狸。

在这个故事中，小狐狸也爱上了小王子，一如那位小王子一样，他心中挂念着他的玫瑰，但小狐狸并不想让他离去，小狐狸找到了巫师，恳求他制作一朵玫瑰——小王子只要收下就会永远失去他的双眼，这样小狐狸便能陪在他身边，在离别的那一天，小狐狸把花送给了他。

他都知道的，他其实可以安然逃脱，只要拒绝玫瑰，便可以安然无恙，踏上新的旅程。可他望着那朵玫瑰，看着那朵并不永恒，却真实的玫瑰的时候，他落泪了。他收下了，也失去了自己的双眼，于黑暗中，他如小王子般最后看见了一次那朵玫瑰，之后那朵玫瑰就如像水汽一样，在时间与黑暗中消弭了。他看见世界，知道了他的宿命——没有玫瑰，没有无限，没有永恒，更不会有时间停止······唯有到了这时，他才全然地爱上了那只小狐狸，舍弃了他最根深蒂固的幻想。他第一次学会了爱，从前他不会的。他不在想要别的，除了彼此驯服，彼此相通，彼此于生命的炭火上吹气。不消说，他也将会遇到那条蛇，但他不会如另一位小王子一般痛苦，他明白，即便自己被剥夺了一切，漂进接纳每个生灵的遗忘之海，自己的内在也会在那只小狐狸中继续活下去，那时候，他应该会是面带微笑的吧······另一位小王子的故事，在这里便讲完了；愿你能记住属于他的一切。”

很长的静默。巫恋静静地听着，早已满眼泪水，她把头依偎在博士怀中，弄得博士胸口上满是泪水，低声地呜咽中，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句话。

“博士······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博士紧紧抱住巫恋，任由她哭泣着，一声不发地搂在怀中。

过了很久，直到巫恋哭累了，在博士怀中沉沉睡去，绵长而有节奏的呼吸声在房间中响起，成为唯一的声音。博士抚摸着怀中的巫恋，轻轻地吻了一下巫恋的额头。

巫博

“好好睡吧。我的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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