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历36年4月14日，格哈德殉职了。

这天下着暴雨，台风“麦德姆”的核心风圈以超过14级 的风力横扫过拉莫市区（L'âme），嘶吼的狂风裹挟着暴烈的豪雨，就像是要把这座城市从地图上抹去。

下午恍如夜晚，黑水漫天，风暴吹袭过空空如也的街道，咆哮着奔过大厦楼宇间的夹缝，啸出骇人的尖叫，几处失修的广告架带着鸟窝轰然倒地，巢穴里的飞鸟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悲鸣，就消失在迷蒙的天际。

高大的狐狸一身凌乱的警服，顶着强风和暴雨，蹒跚着往前移动。

在隆隆雷声的间隙，日轮通过耳机联络车上的格哈德，他就要进入领域里了。

“前辈，我说，那小子没问题吧？”

“哈哈，不过是四级灵体，我看多半是他的装备没电了，又不好擅自离守。”

“我想也是，处理完之后，咱们好好撮一顿，好久没吃你做的菜了。”

“老油条，还是先做事吧！”

不远处是一个老旧地下车库的入口，指路牌上的字迹都已经模糊了，露出褐红色的狰狞铁锈。

13日上午时分，灵侦局收到了预警系统的一条二级警告，一处废弃地库内监测到了强大的灵体波动，其二级峰值强度在灵侦局的分级标准里意味着中等可能造成专业人员伤亡，局方不敢怠慢，立刻对这处危险的波动展开了监控和调查，同时也调派专员进行值守。

14日中午时分，灵体强度突然急剧下降，值守专员也失去了联系，这并不多见，而且现在灵体的强度仅仅相当于四级。

局方立刻选调了两位高级别专员前往接管，E级的日轮和A级分队的副队长格哈德。

“前辈，听得见吗？再往前深入五十米就是最后一次通报的地点了。”

耳机里断断续续传来格哈德沉稳的声音。

日轮站在漆黑的地库中，只有闪烁幽绿的紧急出口灯标识出墙面和柱体。夜视仪虽然戴在头上，但这片空间似乎被一些比往常更“高阶”的领域控制了，夜视仪里略有点令人不安——什么也没有。

这也正常，日轮早就习惯了。

要是灵体出没的地方出现什么正常事他反而会比较诧异。

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失联的专员。

他认真起来了，这似乎不仅仅是四级灵体那么简单。

日轮缓下身形，慢慢往前摸索，地库神奇地过滤了狂风暴雨的噪音，寂静得可怕，日轮只能听见皮靴踩上地面的沙沙声和自己平顺的呼吸。

有血腥味，淡淡铁锈味随着常年腐败的空气一起钻进了鼻子。

嗯，很新鲜，而且出血量比较多……

日轮的心沉了下来，这不是什么好迹象。他拔出腰间的捕灵枪，同时小声在耳机里报告情况。

“有很浓的血腥味，我正在搜。”

日轮绕过一根承重柱，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面涂满了鲜血的矮墙，墙根倚坐着一个人影，低着头，没有动静。

“找到人了，在C区12位。”

“前辈，我已经叫了增援了，我这就下来。”

日轮刚结束通话，抬起头，人影竟然不见了。墙上的鲜血变成了蓝绿色，令人作呕的恶臭扑面而来。

“有些不对劲，你不要下……”

日轮的话还未说出口，强烈的干扰淹没了一切，耳机里传出骇人的狞笑和嚎哭声，和刺耳的沙沙干扰音一起，几乎震破日轮的耳膜。

后来日轮无数次想，要是当时他早一点把话说完，这一切就会不太一样。

糟了。

噪音和狞笑几乎撕扯开日轮的大脑，他粗暴地扯下耳机，任由它挂在身上，浓郁的诡异感快要化作实体，爬上了日轮的脊背，毛骨悚然。地库里还是那么寂静，日轮的心却越来越冷。

凶险。纵使是日轮这样资历老道的专员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事件。灵体的恶意已经能够化作实体，并且干扰通讯和感官，局方对此地准备还是太少了。

日轮弓着腰，缓缓后退，事已至此，最好的办法是退出领域，要解决这里的异变需要更高阶装备的介入才可以。

但恶灵显然不想让他就这么离开。

日轮感觉脚下的水泥地开始变软，化作果冻一般爬上了他的小腿，阴冷和灼热感交替侵蚀着腿部神经，仿佛无数蝇蚁啃噬着，他感觉自己正缓缓下沉。

狞笑和哭号不断灌进日轮的耳中，消磨着他的意识，他好久没有这么狼狈过了。

日轮突然抬手，重重向背后打出一记肘击。他过人的直感尖叫着，刚才有什么东西想从背后偷袭。

手肘重重地击打在坚硬的墙壁上，骨头碎裂的声音响彻地库。

“啊……”

日轮痛苦地叫了出来，他捂着变形的手肘，枪掉在地上，被石油似的地面吞没了。

感官出问题了，这个灵体可以干扰心智！日轮心里咯噔一下。

“格哈德？立刻退出领域，立刻退出，不要管我！”

日轮忍着剧痛，高声呼喊想要警告另一位专员。

侧身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冲了出来，日轮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好双臂挡在身前。巨力把大狐狸掀翻在地，他看清了把自己压在身下的人。

格哈德的双眼里燃着绿色的火苗，黑色的泪从他的眼眶里流下，警服破碎凌乱地挂在身上，这只壮硕的卡斯罗张着血盆大口，涎水滴在日轮的胸口。

“格哈德……格哈德！我是日轮啊，清醒过来，快停下！”

令他无比震惊，他在这条疯狗身上没有感受到哪怕一丝格哈德的灵魂。

日轮艰难地抵御着，若是放在平时他可以轻松摆平，但是现在伤了一臂，被灵体磨去了颇多精力，又不愿伤及格哈德，哪怕是他的身躯——他还怀着一点渺茫的希望。

日轮尽落下风。

锋利的犬齿撕扯着日轮的身体，他的手臂无用地撑在格哈德的胸腹，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越来越深，鲜血四处飞溅，几乎咬得他不成人形，剧烈的疼痛让日轮麻木了，他干脆把最后的神志都放在抵御疼痛上。

不就是再死一次而已。日轮想。

“咔”

格哈德的嘴重重咬上了日轮的脖子，狐狸睁大了眼睛，生命飞速从他的体内流逝，一朵白色的花缓缓从他的嘴里伸出枝叶。恍惚间日轮似乎听见了啜泣，格哈德的身躯竟然抽动着，又是两行黑泪流了下来。

漆黑的地狱里，一道带着紫光的剑芒闪过，把格哈德和吞噬他的灵体一道斩断了，在尚有意识的最后一瞬间，日轮认出了那熟悉的身影。

“你终于来了……”

新历36年4月14日，拉莫市西南区第三地库内，包括A级灵警格哈德在内的两名执行灵警在执行任务中殉职，（漆黑的墨迹）……未知灵体融合吞噬了格哈德的灵魂并袭击杀死了在场的其他专员，（内容删除）赶到现场，驱散了灵体，此事件作为灵侦局一级机密封存。

灵侦局局长 奎斯

新历36年4月28日

——《灵侦局机密档案·卷二》

2

日轮穿着一席黑色正装，白发压在黑色的警帽下，和毛发一样的橙黄眼瞳像往日一样，深不见底。

他从驾驶室里钻出来，捧着一大束雪白的花，蓝天白云下，灵侦大楼巨大的影子像是被毯覆盖了这一片陵园，格外肃穆。

他提着花，往陵园深处走去，一路上经过许多石碑，多多少少都是些他认识的名字。他径直走进到了最深处，一块简单的石碑前已经摆满了花朵。

俯下身子，日轮把花摆在碑前，伸手擦拭着石碑上的灰尘。

“五年了啊……”

日轮每年总会有大几十天要来到这里，见一见他的后辈和前辈，那些牺牲殉职的灵侦警员们。他也有些记不得自己在这座大楼里工作了多久了，一开始他是个新人，是局里最小的后辈，各位前辈们都会时不时照顾自己，带他出一些不那么危险的任务，或者是做一些不用上一线的工作。

其实日轮的腿脚功夫可能还在绝大多数前辈之上，但前辈们总是固执地认为他还是后生，想要把他放在自己背后，也许这就是前辈吧。

但这里毕竟是灵侦局，昨天一起喝酒划拳的前辈，可能明天就再也不会坐在桌子的对面，日轮就这样，又渐渐变成了新的后生们的前辈。

大多数时候局方都不会调用日轮，因为他的身份和他的能力，不得已需要出任务时他也多做为“特种兵”，通常执行一些高危且独行的任务。日轮的评级一直是局里独一档的，E级。

总有年轻人很好奇为什么资历老一些的专员都会对日轮敬仰有加，而后者看起来明明那么年轻，还是个看似等级最低的E级。老专员都对此讳莫如深，或一笑而过，或岔开话题。

因为日轮的E级不是E，而是EX，他的存在就是这个世界的漏洞。

日轮有一个最为特殊的能力，他不会死，或者说会死而复生。好似一个灵魂被永远困在了躯壳里，他就是这个世界的某个原点。

即使是肉身几乎完全湮灭，日轮的意识也只是会进入短暂的休眠，然后在构成他身体的物质上会开出纯白的花朵，花朵逐渐长大，凄美地盛放，等到花消散的时候，这只不死的狐狸就会再度凝聚起肉体，重新醒过来。

是的，他就是这个世界的锚点，是世界创造出的意外。

日轮用心地擦去石碑上最后一寸污垢，他站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尘土，对着石碑挥了挥手。

“再见啦，格哈德，有空我会再来看你的。”

日轮可以说是永生，也因此他格外在意身边的普通人，因为脆弱所以更加美丽。他把自己变成了更温暖的模样，更相信自己的意义和价值就是帮着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好一些吧，他这么想着，这也是他最后决定做一个灵侦警的原因吧。

日轮走出了陵园，钻回了自己那辆Mustang Shelby GT500里——不少人会觉得他和这台车多少有些格格不入，但只有日轮自己知道，很少有什么能够给自己带来刺激的实感了，这台5.8升的V8机增机器是其中之一，载着他飞驰在不限速的高速路上，才能让他短暂地变回一个普通人，耳边的风声像是自己度过的无尽岁月，又有什么会在模糊的远方等着自己呢。

3

简单在食堂吃了午餐，一路上不少后辈和日轮打招呼，他也都报以温暖的微笑，上午的执勤和悼念都结束了，他向大楼顶层的办公室走去。

日轮一向不那么喜欢电梯，日常生活里他还是个相当老派的人，电梯对他来说远不如楼梯来的安心。而且饭后走动走动对自己的身心也有益嘛，他想。

大楼的人行步梯沿着窗户，绕着楼梯的东南角往上，楼道里有种淡淡的阴潮味儿，午后的艳阳从窗户里照亮台阶的一角，细碎的灰尘在通透的光照里徐徐飞舞，日轮漫不经心地拾阶而上，他走得很慢。

他从怀里抽出一支略显简陋的手卷烟，把香烟插进滤嘴里，烟草碎末从开口落了下来。他喜欢走步梯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这边没有烟雾探测器。

日轮爱死烟草味了，他的住处有一间小小的工作室，塞满了雪茄叶和工具。每天晚上，如果没有什么特情的话，他都会把自己关在这间充满着发酵烟草香味的小屋里，为自己卷上几只手卷烟，把他们整齐地摆在桌上，剪成等长的成品，塞进自己明天要穿的衣服里。

他把香烟举到鼻前，淡淡的发酵后的臭味夹杂着微甜和刺激的香味钻进了日轮的脑海，这熟悉的混杂着皮革的醇香让日轮很安心，一如诚实的记忆。

烟雾从日轮的眼前升起，就像是爆炸之后的浓烟，笼罩了他。暴烈的，醇厚的，温润的，热烈的……种种香气混合在一起，先是在他的鼻腔里混合成一团巨大的混沌，然后随着他深深一口抽吸，深灌进肺里。

难以言说的芳香扩散到五脏六腑，四体百骸，日轮总会在这时把自己丢进回忆里，烟草的香气和许多深埋的回忆紧紧绑定在了一起。平日里它们深潜在记忆的海洋里，不见天日，此刻它们一如海潮吞没了他。

在无数回忆的碎片里，总有一个身影出现在他每一段回忆的最后，那只白色的小猫，在那天地狱里的那道紫色剑光。

日轮还记得自己遇见曲的那一天，大概已经有，大几十年了吧，远在新历之前。

啧，我们果然是两个怪物啊，日轮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

那是日轮拥有自己的意识的，第……三年吧？彼时他还只是一个混沌的毫无目的的“活物”，他不会说话，漫无目的漫步在市郊和荒原里，有点像一个野人。

他会简单地做一些工具，过着风餐露宿的日子，靠着自己不死的能力，慢慢以自己的方式感知着这个世界。他游离于社会之外，社会亦排斥着这个异类，在几次被一些怀着恶意的歹人“杀死”过后，本能让他远远躲开，直到遇见了曲。

年幼的日轮被一头郊狼扑倒在地，长矛脱手飞出很远，伤口的血气刺激着猛兽的凶性，獠牙接二连三在日轮的体表留下伤痕，似乎他很快就要迎来又一次重生了。

曲突然从天而降一般出现了，两拳就揍趴了一百多斤的凶兽，一脚把它踢进了灌木丛里。

“喂，我说你没事吧？”

小猫淡紫色的眼里皆是惊奇，他皱了皱眉，望着衣不蔽体的日轮。

“喏，绷带，最好不要死在荒山里啊，收尸很麻烦的。”似乎他出手救日轮只是嫌麻烦？

“喂，你不会是哑巴吧？真是麻烦……”他挠了挠头，又丢过来几包药物，“我可没空带你这个拖油瓶，先告辞啦。”

虽然他不会说话，但对于情绪和性格，日轮有一种本能般的直觉，如果说常人的内在是闪烁的萤火，那刚才小猫的本质或许是，燃烧的烈焰。在他遇见曲的第一刻，有些东西就像种子一样种在日轮的心里，在时光的浇灌下生根发芽，缓缓成长。

时至今日，日轮也慢慢明白了这颗种子，硬要说的话，也许就是敬仰和喜欢吧。

大忙人曲早就忘记了多年前他救助的不会说话的怪哑巴，但日轮却在那一天收获了很多东西，就像鸟儿会把睁眼看到的第一个生命当做亲鸟一样，曲也成为了日轮日后努力的航向和信标，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方向。

中间的种种艰辛日轮也记不太清了，当他成为了灵侦警之后，他和曲的交集又多了起来。曲似乎也总在做着和他差不多的事——他后来才知道，这家伙私下里做着类似灵侦探和打手的活。

更多的时候，曲总会因为种种原因出现在他危机的时刻，虽然很多时候也仅仅是看着比较危机而已，以日轮的腿脚还是能解决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还是有不少像格哈德那样的时候，曲在帮他解决事件的同时，确实又救了他一命。

渐渐地日轮和曲越来越熟络了，他越发喜欢上了这只小猫——现在他已经比小猫高大多了，不过到底他还是没有点破第一次狼狈的邂逅，就这样也挺好的嘛。

日轮吐出最后一口尾烟，推开门就是楼道了，他用香水简单盖了盖烟味，就当是烟草香水了——毕竟局里面还是不抽烟的好。

他踱着步走进办公室，把诸多纷乱的回忆扫进深海里，唔，今天似乎还有不少案卷要看呢。

4

“前辈慢走，一路顺风！”

日轮笑着和门口的警卫打招呼，Mustang高亢的引擎声响起，是时候休息了。

晚高峰的路很是拥挤，日轮跟着车流走走停停，不远处的天桥下有一个小小的报刊亭，他眼尖地看到了路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

曲？

小猫两眼放光地抓着两个徽章和老板讨价，手边还摆着一本精装的《小王子》。

哦，难怪了，日轮不由得笑出声。

曲最爱的东西大概就是《小王子》了，以及一切和他相关的东西。曲不能离开小王子，就像西方不能没有耶路撒冷。

日轮本想和他打个招呼，可是对面一辆公交车驶过之后，曲就不见了踪影，罢了，他撇了撇嘴，伸头望了望不见尽头的车龙。

……

终于是回到了家里，日轮做得第一件事便是把自己裹了一天的正装尽数丢进了脏衣篓里，他赤身倚靠在懒人沙发里，又刁起了一支烟来。

朦胧的烟雾里，依稀可以看见日轮匀称健美的躯体，胸腹的薄肌恰到好处支撑着宽大的骨架，不甚发达的肌肉下潜藏着强大的能量，一眼猿臂狼腰。单看他身上的每一部位似乎都算不上出众，但是如此完美地组合在一起，这具肉体是那么诱人而美丽。

日轮走进小小的浴室里，温水冲走了一身疲惫，这般温暖的触感，他又想起了那天格哈德撕咬下洒满自己全身的鲜血。

他看着自己的腹肌，又抬手摸了摸脖子，哪里都是一干二净，其实他的全身一丝伤痕也没有——拜他能力所赐。

唔……改天叫他来家里吃个饭吧，有些想他了啊……

比上次见，他的脖子后面好像又添了几道伤，真是不知道照顾自己。那给他做点什么好呢，要不还是莼菜汤和鲈鱼吧……

蒸汽氤氲间，日轮恍恍惚惚，闭着眼这般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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