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漆黑，等到瞳孔逐漸適應微光波長，塔矢才看清那些擴散開來的模糊光點是戶外街燈闖進室內的殘影。房間輪廓隱約成形，矮櫃、水杯、窗簾、門，眼睛巡視一圈，最終回到側躺在背後，並將一隻手橫放在他胸前的戀人。沉睡中的進藤呼吸規律而淺薄，鼻息一陣一陣噴灑在他背心處，渲染出一小塊溫潤水氣。

塔矢將手覆蓋上進藤環繞住他的，對比自己略低幾度的體溫輕蹙眉頭，隨即想起，盤踞他身體的熱度尚未退去，那是仍在病中的證明。嚴格執行健康管理的塔矢亮，終究也有被流感病毒擊倒的一天。

其實進藤不該和他距離如此親密，在他還沒痊癒又具有高度傳染力的現在，讓有相同基因序列的病毒威脅他唯一的照顧者，實在不是明智之舉。可即使理智這樣提醒他，塔矢依然捨不得放手。

那是他的光。他糾纏半生的勁敵，獨一無二的愛戀，是他靈魂契合的伴侶，也是命運交纏的終點。因免疫防禦所引起的高燒，讓塔矢向來清明的腦袋昏沉滯鈍，不管看什麼都是飄忽的，整個人像泡在熱燙泉池裡載浮載沉，無法正常運作思考能力。

塔矢一直沒辦法確定他究竟身處在什麼地方，夢境抑或現實。

他向來是不太做夢的人，因為生活中幾乎沒有什麼能令他深感愁困或嚮往的事物。他的世界很單純，只有圍棋和進藤，僅此而已。於是先前那個冗長、立體、結構完整又充滿絕望感的夢才能輕而易舉捉住他的軟肋，將他摧殘得體無完膚。

握住進藤的力道稍微緊了一些，制止對方在睡夢中無意識騰翻身體的動作。

他不能讓他的光離開。

房裡太黑了，他什麼都看不清楚。萬一天亮後這裡的裝潢擺設不是他記憶中那間臥室該怎麼辦？萬一進藤沒有遇見佐為的那個世界，才是他正在經歷的真實該怎麼辦？

突然一個惡念掠過腦海。

躺在身後摟抱他的人，確實是進藤沒錯吧？每當夾起棋子就會閃耀懾人光輝的細長手指，還有溫柔包圍著他的清爽氣息，是他的進藤沒錯吧？他不應該會，也不可能認錯才對。

塔矢感到心跳隨著呼吸急促起來的節奏變得失序，身體無法遏止地微微顫抖，額頭上因高溫浮起的水霧在空氣中冷卻集結，沿著髮際邊界滑落。

「……塔矢？」背後傳來含糊的呢喃，同時參雜一絲警醒的擔憂。

被捉住的手抽離塔矢掌握，輕柔撫上他汗濕的額，隨後傳出鬆懈的嘆息。

「應該沒有燒起來吧……」

溫涼的手心又接著在臉頰、脖子分別停留片刻。明明是平凡無奇的動作，那隻手卻像有魔法般，有效消弭塔矢因過度驚惶而在周身豎起的尖刺，哽在喉頭令他無法順暢吸進氧氣的結節也快速融化。

在睡眠時由於翻動而捲落至胸前的棉被再度回到他的頷下，確認布團塞得足夠嚴實之後，進藤的手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移動到塔矢心口位置上溫柔拍打，像安撫夜驚哭泣的孩童似地，一下一下，為他驅逐惡夢殘留的縈迴。

彷彿早就知曉枕邊人方才的深切恐懼，進藤輕聲低哄：「沒事的，睡吧。我在你身邊。」

柔和聲線紓解塔矢所有不安，微喘的鼻息漸漸勻調，意識宛如浸入溫水中飄蕩，迎合波浪搖擺流散到不知名的遠方。

□

塔矢再次睜眼時，陽光從左側窗戶試圖闖入，但遭窗紗擋下過度刺眼的晴朗，他迷茫看向天花板，然後是床頭旁的矮櫃、水杯、門、衣櫃，最後視線落在身側空置的床鋪上。

腦中記憶提醒他，這是他和進藤的家，他們一起共枕而眠的臥房。

流感病毒引發的關節痠痛，附帶連續幾天臥病在床的氣血瘀累，讓塔矢費了一番功夫才從床上辛苦坐起，此時細碎話語從半掩的門外偷偷溜進房內。

身上熱度沒有前幾日那麼張狂，思路也開始恢復正常運作，塔矢現在能夠分辨他所在的現實，但還是懷揣著隱憂，清醒時沒有熟悉的體溫待在身邊，心裡總覺得有一處空落的荒涼。謹慎將雙腳放置到地板後小心站起，確認正式奪回身體的掌控權，塔矢便緩步走出房間尋人。

結束和明子報平安的通話，進藤端著咖啡走到客廳沙發坐下，才剛點開塔矢手機想翻查裡頭需要重新調整的行事曆，手機主人卻無聲掉進他身旁的位子。

「你不在床上躺好，跑出來幹嘛啊？」

塔矢沒有回話，只是用因為體溫升高而飽含水光的雙眼默默注視著戀人。

「唉……」無言對視一會，進藤拿起咖啡和手機，了然於心地準備移動。「走啦，我陪你回房間。」

把亂跑的病人重新塞回被窩裡，又探了探他額上和頸間的溫度，進藤爬到他那一側的床鋪盤坐，把手擺在塔矢胸前位置輕輕拍著。

「你昨晚睡得不是很好，再休息一下吧。等等我會叫你起來吃點東西，然後要吃藥。」

撫慰般的動作沒有間斷，進藤用空閒的另一手滑起手機，開始專心在腦中排列塔矢的養病行程。

棉被上輕柔拍打的頻率引出優秀的催眠效果，塔矢看著戀人專心思考的側臉，眼皮重量逐漸疊加，當倦意在他腦中漫起白茫霧氣時，他感受到全然的安穩與踏實。

太好了，他的光存在在這個世界。

雙眼闔上之前，塔矢衷心祈禱，如果眼前的進藤才是顛覆真實人生的完滿美夢，他希望這次再也不要醒過來。

【THE END】

小说相关章节：第九十九次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