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

“That is not dead which can eternal lie.

“And with strange aeons even death may die.”

“你杀了我吧。”

*

克莱恩从来不知道，原来属于小丑的身体协调能力也是会失调的。

他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不，我拒绝。

“杀了我吧，克莱恩。”

在他逐渐模糊的视线里，那位时天使含着笑，平静又轻快地对他伸出手。

“杀了我，拿走我的非凡特性。”

“你就可以安宁了。”

祂仍旧穿着一身古典长袍，带着那顶漆黑的尖顶软帽，黑色卷发微微挡住的右眼上，是一只金丝的单片眼镜，就像是克莱恩第一次在神弃之地与祂见面时的样子。

阿蒙。

在祂身后，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雾。

克莱恩抬头，往阿蒙身后看去。

灰雾中的呓语从未如此狰狞可怖过。

一时间，仿佛无数仆从在疯狂地敲打着无形的巨鼓，吹着只会发出令人作呕的、单调的音色的长笛，伴随着疯狂的，难以理解的，无声的呐喊，以及撕裂精神的呢喃与嚎叫。

在克莱恩抬头的一瞬间，无法言说的恐怖就将他包裹。

“克莱恩……！”与他面对面站着的天使之王见状，双手按住了他的双肩，迅速将那些蠕动的肉芽与失控的灵之虫的躯体偷走了。

“不如你杀了我，阿蒙。”克莱恩扯扯嘴角，露出个似是悲伤似是欢愉的可怖笑容。

鲜血像是蠕虫一般从他的双眼之中缓缓向眼外蠕动，渐渐变得透明起来。

疼痛已经无足轻重了。克莱恩想，原来从始至终，源堡本身就是活着的。

这就是得到源堡所背负的命运。

这就是非凡的命运。

阿蒙没有说话，祂的背后，十二双白色羽翼正一点点地渗出黄色和绿色的让人极为不舒服的粘液，十二个环节的蠕虫布满祂整个背部，已经开始啃噬祂的身体了。

“阿蒙……”克莱恩的声音艰涩而沙哑，带出一股无法名状的气息，“你是命运的木马……

“时间的蠡虫、咳，规则的漏洞——”

“九大源质让我们这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孤独灵魂活了下来，从历史之中苏醒，也让我们不得不陷入、咳、陷入疯狂。”

源堡为克莱恩所用了那么久，早已经和他不分彼此，克莱恩压制源堡的呓语就和压制自我几乎没有分别，他近乎竭力地喝出气声：

“杀了我，阿蒙。”

“世界本身、呃啊！本身就是一个、一个错误——”

克莱恩的身体变得逐渐扭曲，即使他将自己用无暗十字钉了起来，也快要抵挡不了源堡的侵蚀。

他看着阿蒙，第一次用近乎乞怜的语气哀求：“杀了我。”

“一个错误，只能用另一个错误覆盖——”

“源堡造物主亚瑟斯将苏醒——”克莱恩的眼中，血色的蠕虫扭动着，流出淡黄的粘液，“我不是祂。”

“我是克莱恩，我是……周明瑞。”

“我是混沌前的异乡客，我是……”

克莱恩近乎呓语着说出了那两个字。

“人类。”

阿蒙用已经被污秽的淡黄液体沾湿的残破羽翼包裹住了面前的人，让他难以发现自己背后的异变，祂托住克莱恩已经面目全非的脸，半跪着吻了上去。

欺诈之神第一次落泪，却没有泪水，透明的时之虫爬上了祂的瘦削苍白的面颊，将祂的眼睛啃噬了。

“我知道。”

“我知道。”

克莱恩的眼前早已是一片血红。

他只感觉到嘴唇上传来的冰凉而柔软的触感。

他伸出手，就像当初一样，平静道：“你杀了我吧。”

阿蒙没有说话。

祂只是轻轻地，将克莱恩乱掉的碎发别了上去。

“阿曼妮西斯和亚伯拉罕都选择相信你……”祂含着笑，声音沙哑地呢喃，“别让黑暗与门失望啊……克莱恩。”

祂握着克莱恩不断裂解出蠕虫的右手，将它抵在自己的胸口，轻声在克莱恩耳边说了句什么。

在克莱恩无声而慌乱的叫喊中，时天使从眉心裂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

偷走命运，会承受什么呢？

光。

无穷无尽的光。

就像那则古老预言一般——

祂是末日来临时唯一的光。

克莱恩的眼睛渐渐看清了——

源堡的呓语消失了。

克莱恩跪坐在一片废墟之上，眼中透明的蠕虫渐渐变成一道清澈的水痕。

他的手中，只剩下一副残破的，水晶制成的，单片眼镜。

“命运归我，源堡归你。”

“愚者先生，早安。”

远处，西大陆迎来了它千万年来的，第一缕晨光。

【世界】

“Death would be a boon if only it could blot out the memories. ”

“我至高的，无上的，伟大的唯一神——您谦卑的，忠诚的，渺小的阿德罗斯给您一个诚挚的建议，您可以为新纪元取个名字。”

那面镜子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喋喋不休。

有点吵闹。

克莱恩看着远处那线洒满大地的金红霞光越来越亮，将西大陆的深渊废墟也镀上了斑斑点点的细碎光芒。

他的手里，还拿着那片水晶制成的单片眼镜。

光辉从远处照射来，透过水晶镜片，在地面上汇成了一个小小的聚光点。

水晶的镜片一点温度也没有，冷冰冰的，硌人。克莱恩恍惚之中，给了阿德罗斯一个答复。

“……黎明。”

“这是……地球盼了五个纪元的黎明。”

*

“在很久以前——”

说话的人被无情地打断了。

“流浪者，黎明之前，是漫长的黑夜，”这人轻蔑地笑了笑，朝门外扔出了一条硬邦邦的黑面包，“收起你编造的蹩脚历史。”

面包砸在地上，滚了两圈，在那个蹲在墙根，和身边的小孩子说话的人面前停住了。

那小孩有一头银色的，柔软的头发，他小口小口地舔食着手上的蛋筒冰淇淋，和流浪汉先生挥了挥手，没有再听故事，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那人顿了顿，似乎是懊恼一般地低下头，即使他只是坐在路边，也没人会怀疑他是什么其他的身份。

破烂的麻沙布，过长的深色头发，令人不快的气味……他确乎是个流浪汉。

“拿去吃，不要再妄图给附近的孩子们编造不存在的历史——唯信仰‘愚者’先生！”

那邋里邋遢的流浪汉顿了顿，将黑面包拢进了怀里，冲那人轻轻鞠了一躬。

“唯信仰……“愚者”先生。”

紧接着，他大口大口地咀嚼起那根干硬的，充满石子和谷壳，几乎难以下咽的干面包。这根粗劣的黑面包在他的吞吃之下仿佛什么珍馐佳肴，完全不觉得干噎。

源堡灰雾之上，克莱恩在高背椅上环抱双膝，蜷缩成了一团。

“难吃的善意。”

他收回了那个扮成流浪汉的秘偶，也收回了投向灰雾之外的目光。

‘愚者’？也只是个……在漫长黑夜里失去来路和归途的，流浪者。他想。

他面前的场景忽然就变了。

那是一条长桌，以及二十二条高背椅——

没有一个人。

先是女神，然后是阿兹克老师，然后……

克莱恩疯了似的，一遍又一遍地从历史里拉出曾经无比熟悉的投影。

序列之上的唯一神，想维持多少历史投影都没问题——如果克莱恩愿意，他甚至可以把所有见过的人塞满整个源堡。

然而他只是拉出一个人，散掉，又拉出一个。

新纪元一切都按照当年女神的设想与勾划平稳发展着。

克莱恩想。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吗？你从灾变里活了下来，你成为了真神，你甚至没有失去自我。

你该满意了……周明瑞。

然而他还是一遍又一遍地让那些回忆出现又消失。

除了一个人。

克莱恩推了推右眼上的，水晶制成的单片眼镜。

他拉人的手一顿，随即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你在想什么？克莱恩？

祂的唯一性都在你身上，连存在都消亡了……

克莱恩知道，他当然可以拉出那个熟悉的投影。

然而百年过去了，他宁愿缩在源堡，用其他所有人的历史投影在充斥着灰白迷雾的大厅演一出话剧……也不愿意朝那人伸出手。

阿蒙。

那简直是这世界上最无耻也最成功的一次欺诈。

那个没人性的神话生物骗了他。

……

“如果到时源堡有异动，我想您一定不吝于杀了我，夺取源堡，抛弃命运。”

“确实，”祂右手握拳，轻轻磕了磕单片眼镜，嘴角似有若无地勾着，“所以你最好安分点。”

“纯白将祂自己送给了神弃之地，风暴已死……那两条蛇已经成为了命运本身，黑夜已经自愿转化成了隐秘规则，不会再有人来帮你了，愚者大人。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克莱恩把下巴放在双膝上，看着重新空荡荡的，被灰雾笼罩的大厅，莫名有一丝委屈。

他偶尔会用秘偶行走人间，但绝大多数时候，愚者大人都只是坐在长桌上方的高背椅上，静静地看着源堡外逐渐热闹的世界。

灿烂盛大。

他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漠然的，在高处俯瞰的神。

然而他只是无处可去了。

周明瑞，克莱恩。

愚者大人从头到脚把自己审视了一遍，暗自想，什么古神，只不过是从流浪开始，到流浪结束。

克莱恩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我也许该睡一觉。

克莱恩忽然想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合眼了。他摸了摸右眼的单片眼镜，把它取了下来，揣进了怀里。

睡一觉吧。

愚者大人就那么揣着一副单片眼镜，整理了一下衣服，在宽大的高背椅上蜷缩着睡去。

……

“克莱恩？”

谁……？

“克莱恩……？”

我在……做梦？

“克莱恩。”

“原来愚者大人……还没有忘记我啊？”

谁……？

克莱恩迷迷糊糊地将眼睛撕开一条缝隙。

那人坐在长桌上，双腿在空气之中轻轻划动，黑色的古典长袍从桌边垂落下去，软顶尖帽的帽沿又宽又大，几乎遮掉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瘦削苍白的下颚弧度。

……谁？

克莱恩几乎是惊疑地顿住了，他愣了愣，又狠狠闭上眼——

他甚至不敢再睁开眼睛。

直到——

温热的触感，从他的眼睑上方传来。

“愚者大人，早安。”

“阿……”克莱恩终于睁开了眼，他仍旧保持着蜷缩成一团的姿势，眼神之中竟有大半的呆滞。

“阿蒙……？”

不，不可能……

是梦吗？原来神话生物也是会做梦的吗？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克莱恩呆滞的脸庞渐渐有了表情，只是绝对称不上好看——

三百年来无悲无喜看着世界恢复生机的唯一神，在这个轻巧的触碰里，溃不成军。

阿蒙直起身，俯视这个像只猫儿一样蜷紧的真神，嘴角勾起，“早安。”

啪嗒。

是水珠溅落的声音。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克莱恩都以为自己是不会再流泪的了。

原来只是不知道还能对着谁流泪而已。

透明的水珠从他的眼角满满地溢出来，珠子似的滚落下去，濡湿了衣领，溅在长椅与地面上。

他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这一切都被一个熟悉的触感打破了。

眼前的时天使站在他的面前，轻轻捧起他的脸，祂没再带上祂的单片眼镜。

克莱恩不受控地颤抖起来。被刻意忽视了三百年的记忆不受控地从脑海里翻腾而出。

如坠冰窖。

“阿蒙，”真神颤抖着握住时天使的手，“我，”

“我一个人，”克莱恩颠三倒四地哽咽，“三百年了。”

然后呢？

这一次，愚者没有钉住自己。

他仰起头，仿佛是要确认什么，嘴唇在面前的人嘴角处轻轻，轻轻地碰了一下。

是温热的。

“我还以为你会被吓到，”阿蒙撇撇嘴，舌尖划过嘴唇，在被愚者先生触碰过的嘴角上小小地舔了一下，“你现在的样子，简直不像是你。”

克莱恩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三百年只与灰雾做伴的时光……再见故人，是真是假，还有那么重要吗？克莱恩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已经在这一刻停止流动，凝固在灰白的迷雾中。只差一点，他整个魂魄就会破碎在空想的风里。

克莱恩卡在嗓子眼里的话千言万语，却迟迟问不出口——也不必问出口了。

从历史的灰烬里出现的时天使似乎根本没有让他回答的意思——当祂说完的下一刻，就将愚者大人柔软的嘴唇堵住了。

与其说这是一个吻，不如说这是一场赤裸裸的掠夺。

原本只是轻轻地触碰，然而克莱恩像是邀请一般，松了牙冠，探出一点点舌尖，舔了舔天使之王的嘴唇。

时天使欣然赴约。

旧日纪元特有的疯狂与混乱将愚者的大脑搅和得一片空白，像是要溺毙在水中——明明真神不需要呼吸，然而克莱恩却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死于窒息。

这是一场彼此确认存在的仪式。

气息交融的，灵性相拥的。

真神与信徒的，天使与眷者的——这是已经拖欠了三百年的回应。

就算这是梦境的碎片，历史的投影，阿蒙留下的一点慰藉，克莱恩想，我也满足了。

唯一之神在神国孤独了太久9，他几乎是放纵地将自己沉入了深渊。

*

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当信徒取悦了神灵，高高在上的神会把自己送给信徒作为奖励吗？

克莱恩不知道。

他只想更多地，更多地，甚至贪恋地从已然冰冷的记忆里汲取几丝微不足道的温暖。

浩大宫殿的灰白迷雾涌动起来，呼啸着聚散。无垠雾气上的星子一起鼓噪着闪烁起来，温柔地氤氲出模糊的光晕，为一颗渐渐闪烁起来的深红星辰指引通往圣殿的路。

深红的星辰鼓动起来，星子们或是挺进，或是环绕，小心翼翼又期冀地触碰着那颗独一无二的星辰。

雾气如潮水般起起落落，偶尔显露出那张宽大的高背椅上真神颤抖着的脊背、迷茫着的双眼。

愚者接受了信徒热烈的一切。

痴愚盲目之神不再去想这是否是一场梦境或是骗局，祂像是一只流浪许久的猫，终于找到曾经失去的一块漏风的纸板。

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进去。

深红的星辰恶劣极了，它偶尔会跳出星子的包裹，在雾气腾腾的地方打着圈，又呼啸着冲入星子们的环抱，似乎是注意到星子们的震颤，那星辰抖动了起来，仿佛是在坏笑。

克莱恩用尽全力才堪堪让自己没有掉下椅沿，他的腰背被拉出一条漂亮又流畅的弧度，斑布着深深浅浅的青红痕迹，又一点一点消失了。

好像灰雾上的星辰。

也许是神明在黎明时分孤独地清醒了太久，也许是旧日的味道过于引人堕落。克莱恩几乎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清醒与理智扔到了一边。

世界已然踏上正轨，至高的唯一神也该隐退。

“阿蒙，”克莱恩甚至觉得下一秒自己就将化成灰雾的一部分，他的脊柱上似乎爬满了蠕虫，它们一点一点地蠕动着将他的的想法蚕食殆尽，脑海中响起潮汐的声音，一波高过一波，他艰难地转过头，迎上阿蒙勾起的嘴角和含笑的眼睛，他从身下摸出那片单片眼镜，珍而重之地为祂带上，“杀了我吧。”

“这个世界，不再需要神了。”

克莱恩的眼中雾蒙蒙一片，暗淡得像是无星的灰雾。

“哦？”奇迹一般从死亡之中走出来的时天使依旧含着平静的笑容，只有与克莱恩紧紧贴合的身体轻微地颤抖，更加贴近几分，惹起克莱恩一声的闷哼，祂轻轻含着克莱恩的耳垂，朝他耳廓吹气，“克莱恩……你觉得时间是可逆的吗？

“唯一神会发现不了我的问题——

“克莱恩，欺骗自己，很有意思吧？”

委身人下的神明在祂身下不安地颤抖，灰雾激荡起来，星子们碰撞，湮灭，鼓噪着无声地叫嚣

“别说了，

“别说了……阿蒙。”

然而旧日的恶作剧之神终于将祂的恶作剧推向了高潮：

“说出来吧，我是谁，或者说……我是什么？”

身体沉溺在当下片刻的欢愉里，精神却恍惚囿于冰冷牢笼之中，在欢愉的污浊彻底侵蚀他那一刻，克莱恩绝望地捂住了脸。

神的肌肤一点一点变得透明干瘪，从血肉之中爬出来一群一群狂乱的蠕虫。

他当然知道、他当然知道——

“非凡特性。”

那是他费尽心机从血肉之中分离出的，属于阿蒙的特性。

那个属于旧日的阿蒙……已经永远活在了历史里。

“让自己的非凡特性杀了自己，你想成为第二个父亲？”阿蒙含笑挑眉，“克莱恩，你不该是这种样子。”

“你忘了？哪怕成为痴愚盲目之神，你也仍旧是克莱恩。”

“旧日的疯狂就让它们永远存在于旧日里吧——”

“克莱恩，来。”

*

黎明纪元307年，神殁。

这个世界，再也没有神了。

*

第五纪1351年，贝克兰德。

“克莱恩，好久不见。”

黑卷发的青年耸耸肩，将右眼的单片眼镜调整好，愉快地递给伯克伦德160号的主人一份贝克兰德晨报。

*

第五纪1351年，贝克兰德。

“克莱恩，笑一个。”

*

第五纪1351年，贝克兰德。

“克莱恩？”

*

第五纪——

1351年。

而奇妙的永劫并不以死为终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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