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那个地窖的时候，拉赫特重新盖上了入口的木板，用先前挖开的泥土封住了入口，甚至将别处的草皮移栽到了覆土之上，让它显得毫无痕迹。两只史莱姆没有搭话也没有帮忙，他们似乎明白一点什么，但是顾及到他的身体状况，最终还是选择什么也不说，只是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在一边看着他。

在他们贴心地选择不多说话的同时，他们也选择对拉赫特隐瞒某件拉赫特可能已经知道的事：当他抬高手臂的时候，他的屁股就会从侧面露出来。

在拉赫特将自己的故居恢复原状的时候，月亮已经沉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如果这些旅行者站在山顶上的话，可能可以看到地平线上有一点微弱的光，但是这个村子在山谷之中，那点黎明前的微光是无法映入他们的视野的。

“如果你真的要去卡尔城堡和勇者说话，我们两个到时候就只好躲在你的窗帘里面了。”在他们重新踏上旅途的时候，贝米因这么说，“我要事先声明，我一点也不想看到你的屁股，如果我看到了，那一定不是自愿的。”

“我们明明可以躲在城外的什么地方看他有没有被扔出来，你却要混在他的窗帘里一起进去。”麦哈格在草地上轻盈地滑动着，他不定型的金属身躯在头顶的小火苗底下反射着温暖的橘色光线，“人类看到我们金属史莱姆可是会两眼冒光拼命追杀的，我拒绝冒那种险。”

“你要想好了，如果我们藏在外面，人类发现了我们还是要追杀我们的。但是如果和这个小魔族在一起，他既然跑得比你还快，我们不就不管发生什么都能成功逃走了嘛。”贝米因愉快地说，“就算他半路摔倒了，只要你垫在下面……”

“连我被垫在下面的后路都计算好了吗。”流浪金属史莱姆咕哝着，绕着拉赫特转了一圈，“可是如果勇者事先设下陷阱，把我们一起关在什么地方，那不就跑也跑不掉了……”

“勇者阿邦不是那样的人类。”拉赫特说，“他应该不会对你们怎么样，但是他的手下并不可信，所以到时候你们最好和我待在一起。”

“你能打过勇者吗？”两只史莱姆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他，“听说勇者很久以前可是一剑就砍翻了魔王哈德拉哦。”

拉赫特不置可否，只是隔着窗帘一手把那只贝霍伊米史莱姆捞起来夹在了腋下，对麦哈格说：“有没有胆量和我赛跑？”

金属史莱姆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虽然赛跑需要自己跑，而且还有可能会输掉，败坏流浪金属史莱姆跑得飞快的名声；但是如果是赛跑，就避免了对方摔倒后自己被垫在屁股底下的悲惨命运，于是他愉快地答应了这项赛事。

赢了没有奖励，输了也没有惩罚，被夹在胳肢窝底下的贝米因只好合起触手来祈祷，希望等会不可避免地摔在什么地方的时候，不要自己又被压在最底下。

不过在这一晚上的相处中，大家都明白了一点：不乱想乱说话，就不会发生任何问题。

随着被夹在胳肢窝下面的裁判的一声令下，世界上最快的两只生物冲了出去。火光已经熄灭了，他们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隐蔽而迅速地前行，只在身后留下细微的沙沙声。

卡尔城堡在东南方向，翻过这座山，就可以看到远处的城堡，在到达有人居住的地方之前都不需要隐藏自己。那么到了有人居住的地方，两只史莱姆可以藏在拉赫特的窗帘里，拉赫特又要藏在哪里呢？

在他们到达山顶的时候，太阳也正好从地平线上跳了出来，红通通的，像个煮熟的鸡蛋黄。

拉赫特的肚子咕噜噜地响了起来。

“我有个问题，你有多久没吃没喝了？”在他们停下来休息的时候，终于获得了自由的贝米因一边左右活动触手，一边问。

“我不记得了。”拉赫特诚实地回答，“反正魔族体质强韧，大概还没到会饿死的地步。”

“连该不该吃东西都不记得的话，你被打得也真够惨的。”贝米因说，“前面好像有人类的菜地，我来望风，你们两个去偷点能吃的东西吧。”

“还是我来望风吧，毕竟我没有手。”麦哈格说，然后把自己拟态成了路边竖着的一根细棍，如果不仔细看，谁都看不到他的眼睛在棍子顶端眨呀眨，“反正不管弄到什么食物，你都会挑剔个不停，还不如你自己去和他一起找食物，找到什么都没话抱怨。而且我看得比你远多了。”

这话说得倒是非常实在，让其它两个生物就算略有异议，也没法找出合适的理由来反驳。偷窃的过程十分迅速，因为菜地里只有棚架上长着的大部分都没有成熟的番茄，和地上巨大的圆白菜。

拉赫特绕过了满是绿油油的生番茄的架子，在地里迅速地摘下了两棵最大的圆白菜。

他抱着巨大的圆白菜回来，拆掉外面粘上土的菜叶的时候，贝米因还在番茄架子里挑剔地翻找，最后她抱着一小捧鲜红的番茄出现了，笑得比平常还要开心：“你们说，把番茄放在圆白菜上，像不像番茄曼德拉？”

拉赫特顿时失去了刚刚还挺好的胃口。贝霍伊米史莱姆像玩杂耍一样地抛接着番茄，在再三确认了拉赫特对番茄的极端厌恶之后，和麦哈格分享了那些番茄。

如果他们有一把好用的厨刀的话，这些蔬菜大概可以做成十人份的番茄圆白菜沙拉。但是他们有的只有手和触手，于是两只史莱姆吃掉了所有的番茄和大部分的圆白菜帮子，只给拉赫特留了一点菜心。在拉赫特嚼着虽然是菜心却一点也不鲜嫩，还是硬邦邦的圆白菜的时候，贝米因扔给他一个鸡蛋，大概是在菜地里找到的。

“伤员要好好补充营养才行。”她指指点点着说。

“也许你很好奇为什么金属史莱姆也需要吃东西，我只能说，用餐是一种具有仪式感的，可以让伙伴在期间互相交流的工具，并不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麦哈格似乎发现拉赫特在盯着他，就一本正经地解释了一番。

拉赫特为了不听更多的废话，迅速地生吃了那只鸡蛋。

快要接近人类容易出没的地方的时候，他们终于找到了一条还算干净的小河。满身烂泥巴，身穿布满灰尘的窗帘的魔族青年在河边弯下身子，试图喝点水的时候，被两只史莱姆一起连着那条窗帘推进了水里，像洗抹布一样被按在变成搓衣板的金属史莱姆身上搓了个遍。

看着清澈的河水变成肮脏的河水，连搓衣板本身都发出了惊叹。

“真脏……你又用我洗这么肮脏的生物！”

“好歹隔着窗帘呢，没把你直接拿来搓他已经够对得起你了。”

“但是为什么要洗他嘛。”

“推他的时候你不是也很开心吗？”

“那是另一回事，为什么非得洗这么干净，是要拿来做食物吗？”

拉赫特的身体突然挣扎了一下，他挣脱了同伴们的无情魔爪，跳到了岸上，撑着地面不停咳嗽。他似乎呛到了水，或者是害怕被当做食物，贝米因拍了拍湿淋淋的魔族青年，等他把肺里进的水全咳出来，才接着说：“至少要国王那么大才能能把他吞下去吧。而且既然他要去找勇者大人，那肯定不能脏兮兮地去，否则还没接近就因为臭气熏天被发现，遭到讨伐的话，多没面子。”

“我觉得这也不是他的面子的问题。”流浪金属史莱姆恢复了滑溜溜的不定型原状，从河里爬了上来，“是你觉得和肮脏的小魔族走在一起自己没面子，如果遇到了别的怪物，聊起天来都没有底气。而且你说勇者大人，勇者哪里是你的上司了，以为这样谄媚他就不会打你吗？”

吃饱了肚子，洗干净了自己，在暖洋洋的阳光和追逐打闹的伙伴们的笑声中，拉赫特卷着半干的窗帘，躺在草地上打起了瞌睡。

那是一个不断奔跑的梦境。他在迷雾中奔跑，不知道何去何从，不知道前方有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被什么追赶。有一个看不清脸的影子向着他伸出手，像是要帮助他，又像是在向他求救。在他朝着那个身影不顾一切地伸出手的时候，那个影子就退缩了，回到了迷雾之中。

他醒来的时候太阳挂在西南边的半天上，他的史莱姆伙伴们拿他当枕头，也纷纷流着口水睡着了，那只金属史莱姆被太阳晒得发烫，拉赫特觉得如果他还留着那个鸡蛋的话，说不定可以使用麦哈格当做煎锅，把鸡蛋做成可口多汁的荷包蛋。

用麦哈格点火，用麦哈格做锅，他们认识不过第一天，他就想着这样过分地使用伙伴。

不过在可能有人类出没的环境里，没有人望风就统统睡着的行为，简直是在向人类挑衅，等着人类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攻击他们一样。

他隐隐约约地想起，阿邦在不久前好像交付了他一件事情。但是顺着这个印象再继续想下去，不但记忆变得模糊起来，头也隐隐作痛。在见到阿邦本人之前，他没办法确定自己的记忆之中到底缺失了什么，而两只史莱姆显然也帮不上什么忙，把他们带到人类的世界，对他们来说也是非常危险的。

那么，要在这里抛下他们，独自上路吗？

拉赫特转过了那个念头，但他试图将它付诸实践的时候，失去了枕头的伙伴们纷纷醒了过来。

“吃饱喝足睡好，现在准备上路了吗？”贝霍伊米史莱姆用触手擦着眼睛，打着哈欠说。

“现在出发的话，在人类吃过晚饭，天色擦黑的时候正好可以潜入城堡里。”拉赫特说。

其实卡尔的城堡还没有重建好，防卫也相当薄弱，不管天色有没有暗下来都很好潜入。这座城堡不是拉赫特自己拆的，但是也差不了太多，所以他虽然并没有良心不安的感觉，却还是有点心虚。两只史莱姆藏在他拖到地面的大窗帘里，随着他的走动谨慎地向前挪动，尽量让自己不要让窗帘的褶皱之外再鼓出一个一看就藏着东西的包。

“附近好像有好多人类，我觉得好害怕。”在窗帘里捂着眼睛的贝霍伊米史莱姆小声地说。

“给我闭嘴。”

麦哈格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和伙伴说话，这代表他也实在怕得不行，在色厉内荏地虚张声势。不过大家安静下来的话，被人类发现的概率明显会更低，所以还想继续抱怨的伙伴也勉强地遵守命令闭上了嘴。

虽然红窗帘上面顶着一个头的造型实在是再显眼不过了，拉赫特还是成功潜入了城堡深处。他没有来过这里，只能凭想象力和感觉来揣测阿邦的位置。一般来说，国王会在国王的卧室里，但是勇者阿邦是一个不能用常理来揣测的人类，所以拉赫特选择了羊皮纸气味比较浓烈的方向，毕竟人类近视的原因之一，就是晚上点着蜡烛看书。

虽然和事实本身不太相符，但是猜对了。在谨慎地推开王宫图书室的侧门的时候，拉赫特看见勇者阿邦正坐在椅子上翘着腿读书，在对视的时候睁大了眼睛，好像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要笑的话就笑吧，拉赫特这么想着，但是阿邦并没有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拉赫特？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还穿成这样子？”阿邦推了推眼镜，疑惑地问。

一个人？“我应该和别人在一起吗？”拉赫特反问。

阿邦张了张嘴，似乎要说出一个名字，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现在他脸上的疑惑更明显了，“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你是和……”他突然捂住了前额，像是连他也感到了一阵刺痛，“不，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在帕尔戴斯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拉赫特最终还是选择了诚实回答，“我不记得要做什么，有什么人同行……我也不记得去帕尔戴斯这件事。我好像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在我试图回想起什么的时候，就会觉得头痛。我觉得可能是遭遇了一场袭击，被抢走了装备和武器，但是救了我的……呃，人说我可能遭受了某种诅咒。因为我不能自己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所以选择来找你商量。”

听到了可能有诅咒这件事，阿邦的表情严肃了起来。“这可不妙啊，但是你还记得我，甚至能来找我，可能事情也没有那么严重。”他皱着眉头说，“这些天的事情你还能记得什么，记得多少？”

“我记得……”他刚说了一句，剧烈的痛苦再次袭击了他。拉赫特眼中的阿邦扭曲了，他的整个世界皱成了一团，像他身上这条里面藏着两个小伙伴的窗帘。他想要抓住什么，但是没有什么能扶住的地方，他也不能随便去抓不是很熟的卡尔国王。拉赫特抱着头后退了一步，他视野中扭曲的阿邦朝他伸出一只手，手掌上闪着魔法的微光。

在阿邦使用催眠咒文让突然表情显得非常痛苦的魔族青年昏倒在地上的时候，窗帘里明显地鼓起了两个包。

勇者阿邦掀开那条窗帘，看见因为惊恐而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的两只史莱姆。

“不要欺负我们，我们不是坏史莱姆！”他们尖叫着，努力把自己缩得更小。

勇者阿邦有一双温柔的饴糖色眼睛，他笑起来的时候能让鲛人女王都为之沉醉。看到两只小史莱姆的时候他露出了一瞬的惊讶，然后了然地笑了，“别害怕，我也不是坏人类。是你们救了他吗？”

“是是是是他在路上捡的。”贝米因用触手指了指麦哈格，然后躲在流浪金属史莱姆的后面，对于勇者能和自己交流没有半点疑问，“我们什么也没做，真的，什么也没做，一路上他一直都很，很虚弱，可能是生了什么病，也可能是被邪恶的魔法师诅咒了，我看不太出来，但是没有被打伤的痕迹。他说您，您能帮他的忙，所以我们一起来这里。真的，我们不是坏史莱姆，不要欺负我们。他就是个有点傻的小魔族，也不要欺负他。”

“他是我的战友，我当然不会欺负他。”阿邦微笑着说，“不过他也好你们也好，最好暂时不要离开这间屋子，因为我的人民有点神经过敏，虽然他们是友好的，但是经过了魔王军的两次侵略以后，我们得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看吧，我就说了，勇者一定会把我们全关起来。现在我只好从门缝里逃走了，你们两个就自求多福吧。”流浪金属史莱姆用刻意压低了但是还是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说，然后他变得越来越扁，让贝米因完全暴露在了阿邦的视线下面，“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被人类追逐狩猎的耻辱日子已经是过去了，你再看，再看……”

“别害怕，帮我先把他搬到那条长椅子上去吧。我先去给他找件能穿的衣服，然后再慢慢查看他的身体状态，毕竟就算再爱奇装异服，穿着窗帘也太奇怪了一点。”

在对方明显身体状况不佳的时候，这种行动顺序是不是不太对。不过哪只史莱姆敢对把自己关在图书室里的勇者有异议呢。看着阿邦离开图书室，把拉赫特在长椅上安顿好，贝米因烦躁地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魔法书，拿起羽毛笔，就准备偷偷在上面涂鸦一番。

“你这是自寻死路。”她的伙伴说。

“我要看看除了贝霍伊米以外我还能不能学会别的咒文。”贝霍伊米史莱姆用冠冕堂皇的语气说，“比如说现在立刻马上现场学个扎美哈，把他叫醒了，我们大家一起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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