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阳光之下】

对于明江告白，我仔细思考了一个星期。

刚好，这个星期姐姐忙到不可开交，于是我能冷静头脑、甚至是冷静身体来思考这件事情。

我对姐姐抱有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深夜，我在水床中抱住自己的鱼尾，看着乳白色半透明的尾鳍在水中飘荡。对姐姐来说，我的身份到底是她的妹妹，还是她独一无二的人鱼呢？

如果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孩。。。下半身不是这样一条粉色的鱼尾的话，现在的我和姐姐，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想不出来，没有答案。但是，姐姐不在的这一周，我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自己种的苦果只能自己吞。”我本来已经很习惯被男生、甚至被女生告白，只是这一周的密度。。。已经大到了我苦于应付，甚至班主任一度拉我去谈话的程度。

实在是不堪其扰。到了约定的时间，我挪着疲惫的鳍来到花坛，却发现明江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明江。。。”

喊着他的名字，自己都察觉到语气中的颓废。毕竟，身为人鱼，我的下半身是鱼尾巴，现在的样子只不过是『腿形态』，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腿。用鱼尾在学校里奔跑了一整天，鱼尾已经几乎分不开了，我一个趑趄，差点倒在了明江的怀中。

“知秋！你没事吧！别急，在这里坐一下吧。”

明江搀扶着我，让我在花坛边缘坐下了。旋即，他坐在了我的身边，大腿挨着我甩动的鱼尾，也不着急，也不催促。我偷偷侧过头瞄他，不料鱼耳朵触动了他脑后的发梢，被他发现了我的偷瞄。

明江转过脸来。他的脸轮廓分明，他的笑容帅气而温柔，生生把校园一角的夕阳转换成了明媚的晨光。

我的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愫。这或许，并不是喜欢。。。但是也有超出朋友部分的好感，我必须承认。毕竟，再怎样，我也没办法做到讨厌明江。而且，他坚实的胸膛，刚才扶住我的胸膛。。。就在我的不远方。

近在咫尺的距离。在那个台风天，也帮我挡住了不少雨滴。冲动之下，我握住了明江的手。

“那个。。。明江，我答应你的提议。”

我看到他的眉毛扬了起来。“但是。。。你要像说好的那样。。。哎哎哎哎哎？”

他抱了上来。我的身体，再一次全面陷入了他宽阔的胸膛之中。后背感受到了他双手的颤抖，感受到了激情与克制的疯狂对抗，他越来越重的呼吸吹拂着我的发梢，我情不自禁笑了起来，“哈哈，好痒啊，明江。知秋。。。也是第一次和某个人正式交往呢。虽然说，只是假装情侣，但是嘛，从今往后，请多指教啦。”

几天之后。

明江果然像他所说的，除了那天的拥抱以外，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当我拖着酸痛不已的鱼尾，迈着几乎可以忽略的步伐走出校园的时候，看见了一辆自行车横放，一条长腿跨在地上。

“不，不用了。。。”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鱼尾的酸痛折磨着我，让我越来越走不动路。

“上来吧，知秋，这种小事，至少让我这个男朋友为你做吧。”

明江对我伸出了手。周围传来一片惊呼与尖叫，他丝毫不理会，他厚实的手掌对着我毅然决然摊开，而我的鱼尾几乎已经不能分开了。。。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我坐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

一连几天，我都被明江骑自行车送回家。

直到某天，自行车缓缓停在别墅前，楼梯上有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站起身来。

是姐姐。

她看着我的眼神中，有着五味陈杂的情绪，可是她对着明江礼貌地微笑着。

“是吗，知秋选择了你，我很放心。”随即，微笑变得更加完美，完美得不像发自真心，“明江，你要好好对知秋哦。姐姐这就。。。离开了。”

姐姐的背影撒下一串晶莹的液体。我跳下自行车后座，开始变身的鱼尾却没能让我追上姐姐的脚步，“双腿”融合到一起，鱼鳞大块大块冒出，粉色的鱼肉填充“腿”间的缝隙，“脚”伸长变扁，无法站立的鱼尾鳍让我摔倒在地，甚至把鞋子甩飞了出去，“姐姐。。。姐姐！不要走！”敏感的内心隐隐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我拖着无力的鱼尾向姐姐背影的方向爬去，丝毫不顾鱼尾已经暴露在阳光之下，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知秋！赶快进屋！”明江似乎比我还慌张，他抱住我的腰，用力把我往别墅方向拖。

“呜。。。呜呜呜。。。我。。。我不怪你，但是。。。让我。。。独自待一下。。。”别墅中，哭到差点晕厥的我推开了明江的胸膛，拖着鱼尾爬进了房间。

一个月以后，姐姐去往大海那边的飞机启程了。

我这才知道，这是姐姐公司的董事会让她去读MBA。海对岸那个国家的顶尖学府，加上预科，前前后后需要三年时间，为公司上市做准备。

我知道，这并不是明江的错。姐姐早就该出发了，她硬生生为了我拖了一个学期之久，如果她不去，她将不可避免被高速发展的公司抛下。。。纵使姐姐在设计方面是天纵奇才，商业上也总有她无可奈何的事情，甚至这些都是我过了好久，好久才知道，才完全理解的。

但是，当时的我，没办法接受这些。

尽管我跟明江解释，说这些不是他的责任，可是明江依然觉得内疚。他的守护，变成了缄默的模式，除了每天放学后坚持送我回家以外，他奉守承诺，一直没有对我做任何超出朋友以外的事情。

妈妈搬来了别墅，开始代替姐姐照顾我。但是，她的工作早出晚归，每天能照顾好我的饮食起居，已经是她所能做的极限。好在，妈妈对她空缺的这些年抱有愧疚，所以在生活上，我并没有遇到太大的困难。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我已经来到高三，在一些学生眼中，这是地狱般的一年。同时，我也迎来了18岁生日。

『人鱼化进程』已经来到了不可逆转的深渊。我的一个月中，已经有一半的时日无法分开鱼尾了。

“哗啦”一声，我从水床中钻了出来，爬到了浴室地面上。回头看了看我的下半身，一条浅粉色的大鱼尾巴，末端有着乳白色、半透明的鱼尾鳍，还在湿漉漉地滴水。

我已经有足足十天没有分开鱼尾巴了。

内心希望的火苗已经黯淡，可我还是机械性地擦干了鱼尾巴，突然，一道微小的闪电让火苗重燃了起来。

能变出『腿形态』了。可是，足足十天停留在人鱼模样，这次分开鱼尾，会有多痛？

明明是久违的『腿形态』，可我都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过。这一次，我咬住了毛巾，还拿出橡皮筋，把手腕和家具绑在了一起，接着，把变身的命令传到了下半身。。。

对这次的变身我没有太多记忆。我只知道，巨大的疼痛如同万斤大锤对着我的下半身狠狠砸去，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等我爬起来的时候，确实看到了光洁白皙的“双腿”，只是时钟早已走过了上课的时间。等我站起来的时候，下半身在体感上依然是一个整体，并且“脚底板”的感觉也未能找回，我感觉自己依然是在用鳍站立。

我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下肢十分虚弱，感觉仍然是在用鱼尾支撑自己。我，已经多久没有在别墅中分开鱼尾了呢？记得有一次，我明明变出了『腿形态』，可是在面对上二楼取物时，我在“把双腿分开走正常楼梯上去”和“以拖着鱼尾的姿态在斜坡上慢慢爬上去”之间选择了后者。

只是因为，我的下半身是鱼尾巴，是作为一个整体，不能分开的鱼尾巴。低头看了看下肢现在的样子，无力、紧紧并在一起、完全同步运动的“双腿”，被人鱼的天性裹挟，只要稍微分开一点就会给我带来巨大的痛苦，这样的下半身，我有什么理由把它叫做腿呢？

于是，我用这样的鱼尾巴，一点一点跳到房间，给自己换上了校服。上初中的时候我还能穿长裤和普通胖次，刚上高中的时候还能穿长筒袜，现在的我，只能光着尾去上学。试图穿上任何会把鱼尾分开的衣物都会让我痛得倒地然后立刻变身，顶多只能穿无裆版的人鱼胖次和鞋子。我拿出校服短裙，想了想鳍踩地的感觉，叹了口气，还是换成了长裙——毕竟，现在的我哪怕能变出“腿”来，也几乎时时刻刻都处于“不完全变身”的状态中了。

我的下半身，随时因为任何情况变回鱼尾的样子都不奇怪。

而现在，那个能来救援的人也已经不在眼前。。。

“嗯嗯嗯嗯嗯！”我甩了甩头，不要想，不要去想那个人！好不容易能把『腿形态』变出来，至少要珍惜这一时刻吧！我把鳍塞进了鞋中，用鱼尾巴蹦跶到家门口。已经无法计较迟到这种小事了，我眯着眼睛，把全鱼身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下半身。

宛如在虚空中寻找一根头发丝，汗水从脸颊上滑落下来，好不容易捕捉到那一丝细微的感觉，我再次集中所有鱼力，开始用力撕扯我的鱼尾巴！

“嗯。。。呀，嗯嗯嗯！鱼尾巴。。。分开，分开吧！”

下身像筛糠一样抖动，我感觉自己突破了九九八十一重锁链才把鱼尾巴扯开，“腿”能够分开运动的下一秒，想要合并在一起的天性就开始对我破口大骂，指责我的大逆不道，叫嚣着让我把“腿”并拢回去合为一体。。。可是，我只是，只是单纯地想用自己的力量走去学校而已啊！

在原地停留了许久，等待剧烈的疼痛缓过来，我才将将能把左鳍向前挪动，对抗天性，然后再迈动右鳍。。。才走出几步，我就不得不扶着什么喘口气，才走出几十米的距离，我就不得不把“腿”并拢在一起休息，然后再次违逆天性扯开。。。鳍片拍打地面的感觉让我很难找到平衡，就仿佛地面变成了云朵一般无法踩稳，而每次我焦急着想把步伐扯大一点，我的下身外围就像缠了一条天然的紧身裙，缠着我的动作，给与我巨大的痛感。

我只能用这样的鱼尾巴，一小步，一小步往前走。。。然而，即使是这样弱不可闻的步伐也在逐渐变小，直到一个红绿灯路口。

看着前方的上坡，疲惫至极的我再也无法前进了，靠着电线杆喘粗气。“腿”再次合并到了一起，“双腿”的感觉立刻消失，我的下半身再次变回了一个整体。

“鱼尾巴。。。怎么又分不开了！”

听雨他们都建议我，实在不行可以打车去学校。但是我坚持在能走路上学的时候尽量走。我明白，也或者是我内心其实感受到了。。。能走路的时刻，已然不多了。

顾不上人鱼胸部的剧烈跳动，顾不上路人疑惑的目光，我用鱼尾巴跳着过了红绿灯路口，然后倒在了路边的长椅上。

鱼耳朵感受四面八方的目光像针一样扎来。顾不上了。我什么都顾不上了。这最后的时光，为什么，不能给我多留一点？我看了看下身，然后趴在长椅上，咬紧牙关，开始拍打起我的鱼尾巴来。

“鱼尾巴。。。为什么。。。为什么分不开啊！分开啊，分开。。。让我走路啊！”

鱼尾摔打在椅子上，发出“啪啪啪”的响声。。。可是不论我怎么拍打，怎么撕扯，怎样试图让鳍向左右两边扯开，下半身浑然一体，宛若天性神圣不可亵渎。

明江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在泪眼中看见他的身影停顿了一下，然后急速放大。“知秋，你怎么了知秋？短信说出门了然后第一节课都结束了还没来。。。知秋！”他神色焦急地抱住了我的上半身，然后坐到椅子上，把我的身躯揽入怀抱，“知秋，别哭，别哭啊，发生什么了？”

“呜。。。呜呜呜，我。。。明江。。。鱼尾巴，我的鱼尾巴。。。呜呜呜。。。分不开了！鱼尾巴，分不开了啊啊啊啊！”

我紧紧抱住明江，泪水像海啸一般淹没了他的衬衫，我在公开场合说出了敏感词，也许，路人会觉得我有问题吧？但是，我不想管那些了，我什么都不想管了。。。滚烫的热泪倾泻出眼眶，如同某种不可逆转的命运。明江把我紧紧抱在怀中，直到听雨他们赶来也没有撒手，直到我哭到睡去，闭眼前，我看到了他咬住的下嘴唇。

“知秋，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那一天，我分开鱼尾的时长只有共计十五分钟。再一次，我用鱼尾巴在学校蹦跳了一整天。不管我课间几度去重新变身，下身都是一个整体，丝毫不给我分开的可能。直到放学的时候，一辆豪车停在了学校门口，我的面前。

我看到明江决然的眼神，意识到我再拒绝可能会刺痛他的心。这辆豪车第二天早上也出现在了别墅门口，并且车内挡板隔绝了司机所有的视线。

“来，知秋，上来。”明江从豪车里钻了出来，长腿一迈就跨上了别墅的楼梯，然后把我一把抱起，塞进车中。

我转过头。明江俊美的侧脸后面是车窗外的川流不息，可是他看起来有些沉默。我意识到，一直骑自行车上下学的他，为了用车接送我，是不是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可是，在他转头看我的时候，我的鱼耳朵感受到了，他一定是把所有的阴霾都压到了心脏底部，我看到的，是他一如既往温暖而帅气的笑容。

我再次闭上眼，靠在了他宽厚的肩膀上。

可是，不论我再怎么努力，一个月内的一半时间我都需要坐轮椅移动。

也有一次，我感觉“腿”的状况不错，结果在操场上慢跑一圈热身之后，鳍就变了回来，从此，体育课与我无缘。

拖着鱼尾上学的那些日子，手蹼也不能收放自如了，为此，我的父母去了好几趟办公室。从办公室出来后，他们向我走来，在我耳边轻声说道，“知秋，没关系了，爸妈帮你搞定了。你就带着手蹼上课吧。”一缕白发飘荡在了我面前。鼻子一酸，我的心脏带着一股热流跳动起来。

我不用再上体育课。每天中午有同学轮流帮我打饭，我穿着各种各样的长裙进校，保安也会对我网开一面。更何况，货运电梯的使用权早在高一就为我开通。

对学校的关怀，我无以回报。好在没法再奔跑跳跃不影响我埋头苦读。于是，我不再去想裙下的鱼尾巴，也不再去想远在天边的那个人，开始一心把自己埋进书本中。不负众望，我考进了全国排名靠前的那所大学。

毕业那天。

我坐在轮椅上，被明江缓缓推进张灯结彩的校园。一改之前沉闷的气息，校园内充满欢声笑语。到处都有女生脱下校服，换上好看的衣裙在学校里跑来跑去拍照，露出她们青春活力的腿。我跺了跺鳍，今天早上无论怎么努力，我都无法分开鱼尾。

明明学校的横幅上有我的名字，可是。。。我感受着塞在鞋子里的鳍，觉得自己无法融入这里。

“知秋，你也想拍照吗？”明江在轮椅后面问我。

“唔。。。”我沉思了一下，随即苦笑，再次跺了跺鳍，轮椅的踏板发出“咚咚”的响声。“这样子，大概是做不到了吧。我不想让毕业照上面有轮椅啊。”

“明白了。”

明江抿了抿嘴，鼓起手臂肌肉，随即轮椅移动了起来。“知秋，我们去拍照吧！像那些女生一样，拍好看的毕业照！”

“哎？”

明江把我推到了教学楼前面的花坛处，这里可以说是最佳取景地。在我的疑惑不解中，明江迅速和几个路人交谈一番，交付了手机，然后快速跑回我身边。

“知秋，加油，只要坚持几秒钟就好。没问题的，有我在——”明江把手伸进我的腋下，然后突然用力，把我强行抱了起来，“靠在我身上，没问题，就几秒钟！”

他一脚踢开了轮椅。我只好按他所说，用塞在鞋中的鳍拼了整条鱼的力气站立。酸痛立刻在鱼尾上蔓延开来，像鞭子一样抽打我的大脑，可是明江坚挺的胸膛微微倾斜，承接了我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咔嚓咔嚓”两声，相片完成，明江把我轻柔地抱回轮椅，然后把照片调整出来给我看。

“啊，这。。。”

看到相片，我愣住了。只要忽略那裙下粘连在一起、稍微有些怪异的鞋子，站在花坛前的我看起来，和普通女生并无二致。

酸涩泛上鼻腔，手抖到无以复加，眼泪眼看就要突破极限一往直前，我赶紧背过脸去，用力擦拭眼角。可是，我突然感受到了阳光，这才发现，原来今天是一个盛夏的好天气。母校在阳光之下闪闪发光，邀请着我去为它进行最后的告别。

最后，拍照的学生逐次离开了校园。轮椅被推到了学校门口，却突然停顿了下来。

我回过头，看到明江的嘴角少见地垮了下来。

他的语气，明显在拼命克制某种颤抖。“知秋，按照约定。。。我们的关系，到这里就结束了呢。”

“嗯。。。嗯。”

我点点头，放在鱼尾上的拳头抓握了起来。手心，好疼，但是内心又泛起另一种奇怪的抽痛。

是啊，按照约定，是该分手了，毕竟我们只是假扮情侣。只是被告白困扰的两个同病相怜者抱团取暖而已，我们的关系本该到此为止。。。可是现在内心泛起的酸楚，又该如何解释呢？

那个人已远在大洋彼岸，足足一年都没有回来一次。可是，眼前的男孩，用自行车载我回家的男孩，为了我的上学路向父亲妥协的男孩，拼命逗我开心，只要一个拥抱就满足了的男孩。

那个祠堂里抱着母亲的牌匾，转过身去隐藏起泪眼的男孩。

帮我无数次脱离困境的男孩。他就在我眼前。

“知秋。。。我不想。。。我不想就这么结束！”

用力咬着嘴唇，仿佛在对抗命运的桎梏一般，明江毅然决然站在了我面前。他握住了我的手，颤抖从他的身体传染了过来，“抱歉，知秋，真的抱歉。。。但是，我真的不想就这么结束！我，我应该离开的。。。可是，我。。。我爱你，在学校相处的每一天我都发现，我一天比一天更爱你。。。我。。。应该尊重你的选择，可是，可是。。。”

“不用分手哦。把我们的关系延续下去吧，明江。”

我知道，这句话说出口后，我将会彻底失去。。。和那个人的可能性。

但是，我做好了准备。即使是拖着这样的鱼尾巴，我也要向着生活前进。

明江猛然抬起头来。他甩开刘海，俊朗的双眸也亮了起来。我想他对上我视线的时候，应该也看到了我眼角的泪花。但是，嘛，作为一条人鱼，不能以这么丢人的表情面对自己的男朋友吧？所以，我努力平复嗡动的嘴角，向他挤出了一个微笑。

“我们。。。再一次开始吧。这一次，也请多多指教了。”

虽然我考上了全国一流的大学，可我并没有信心拖着鱼尾去外地上学。于是，尽管母校的同学老师无一不表示遗憾，我还是选择了那所大学的可函授专业，为了一个含金量不高的毕业证，在别墅中展开了我的大学生涯。

大一开学的时候，姐姐从海外回来了。她出现在别墅门口的时候，迎面碰上了我的微笑。姐姐的打扮与气质再一次升级，而我，也已经变得成熟。无需多言，姐姐蹲下身来，给了坐在地上的我一个拥抱而不是亲吻。

我闻到了熟悉的芳香，内心却十分宁静。

就当是年少轻狂，互相温暖的一场梦。如今成熟的我们早已梦醒，相视一笑，回到了正常的姐妹关系。

姐姐的公司从工业园区搬到了市中心的甲级写字楼，挂上了亮闪闪的烫金招牌。然后，她再次接过了妈妈的角色，有时会来别墅帮我做家事。

只是，为了帮助公司上市，她依然忙到天昏地暗。明江课程繁忙，在海事大学里住校读书的他，只能周末过来别墅这里。于是我又恢复成了独居的人鱼生活。

时间匆匆流过。某天从水床中醒来以后，我躺在水中，看着被波纹切割成一条一条的天花板。

这天，我二十岁了。

我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分开过鱼尾了。带着些麻木爬出水床，拉开矮柜门抽出毛巾按压擦拭鱼尾，原本，一切都是那么地机械性，抱着发丝一样细的期望传输了变身的命令，没想到一丝微小的电流回应了我。

我没有立刻启动变身。此刻我的心情与其说是雀跃，不如说是恐惧。然而当我咬住毛巾、再一次把自己捆绑在家具上准备对抗莫大的疼痛，鱼鳞却一反常态，非常迅速地乖乖褪了下去。

“咦。。。怎么感觉，不疼啊？”

我看着白皙的“腿”部皮肤迅速露出，鱼肉飞速萎靡还原“腿”间的缝隙，片状的鱼尾鳍也乖乖蜷缩起来变出骨骼的力量，很快，两只可以独立操控的“脚”就变出来了。一点儿也不疼。并且，“腿”的分开也不再需要我去用力撕扯，而是完全变成了两个可以独立操作的结构，我用这样的下半身站了起来，稳稳当当，“脚底板”的感觉也时隔多日重新回到触感的序列中。

“啊，这是。。。这到底是？”

顾不得身体还未着片缕，我赶紧用这样的下身走了起来。跨步，踏上地板，没有撕扯，没有疼痛，没有仿佛一层紧身裙拘束在外围，在骨骼运动的极限内，我可以随意迈出大步。。。“是腿，是腿啊，原来，这就是腿吗？”激动的泪花在眼眶中打转，顾不上穿衣，我在家里来来回回跑了十几圈，又在楼梯上下跑了十几个来回。厚实的脚掌传来让人安定的力量，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什么原因，突然老天爷就赐了我一双腿？但是，跳跃欢呼的我没有想太多，扯了一件睡裙就来到了后院。

“哦，呼！好爽，痛快！”

我一直兴奋地蹦蹦跳跳，哪怕只是脚底板被杂草剐蹭的感觉都是那么地美妙，忽然想到几年前，我还在这里练习高抬腿来着——于是我立刻摆正身体姿势，用力把腿抬高。不疼，真的不疼，那一点点筋骨拉扯的感觉根本不是什么问题，我有腿了，我真的有腿了！

“噗。。。咕！”

就在我欢呼着连做了十来个高抬腿的时候，突然在腿上泛起的刺刺感和心脏感受到的重击，把我内心兴奋的气球一把戳破。那熟悉的束缚感再一次降临，这一次，它像捆住山峦的钢缆一样，只要稍稍一挣扎，就明白这是我不可僭越的极限。低头一看，熟悉的粉色鱼鳞再一次大面积冒出，好不容易获得的脚也开始发烫发热变软，我能迈出的步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我很失望。

老天并没有赐给我双腿。作为一条人鱼，我的下半身还是鱼尾巴。“脚底板”的触感消失，鳍片拍地的感觉又回来了。我迈着还勉强能分开的鱼尾巴，继续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着。。。直到最后，鱼鳞已经在“腿”上缠绕完毕，人鱼膝盖上面的部分变回了鱼尾的样子，鳍变成了分开的两片，能分开的最后一点结构，就只有“小腿”那么一点点的轮廓了。

“不。。。不要，我还想，还想高抬腿。。。”可是，哪怕是拼命举起还能分开的“小腿”，这样的鱼尾巴也已经和那个动作无缘了。我的步伐要过好久才能迈出一点，全靠贴着围墙借力，用鳍片勉强往前蹭着前进，而鱼尾的酸痛早已到达极限然后被我咬牙强行突破，全身上下都在跳痛，泪水滴落下来，鱼尾尖叫着痛骂我，想要合为一体。。。但是。。。不行，我预感到了，刚才的“恩赐”，只是一场告别，那个陪伴了我数十年但是不属于我的身体结构，在做最后的回光返照。。。“不行，不行啊。。。鱼尾巴，不能并拢啊！！！”我有强烈的预感，如果这次变回鱼尾巴了，我会。。。我会彻底失去什么东西！

“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鱼尾被分开的痛苦宛如锈迹斑斑的铁锯在折磨陈年朽木，站立的力气全数抽空的我轰然倒地，最后能分开的“小腿”哪怕是在我的大力撕扯下，也被粉色丝线牵着，强行向彼此靠拢。。。“不，不行，不要！不可以，不可以啊，鱼尾巴，不可以并拢啊啊啊！不可以。。。不可以变回去啊！！！”我用了全鱼的力气拉扯鱼尾鳍阻止合并，倾泻而出的眼泪几乎让我看不清前方，趴在地上的我甚至用手够到了鱼屁股往两边掰，想要把鱼尾巴撕扯开，但是，那股力量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神灵一点点加强，终于，到了我无法抵抗的程度。“啪叽”一声，最后能分开的结构也合并到了一起，尾鳍融合成了完整的一片，扬起来拍打着草地。

我的下半身再次变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我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不可挽回地流逝到了远方。

“呜。。。呜呜呜。。。不对，不是这样的，鱼尾巴，可以分开的。。。”

氤氲的泪眼中，我回过头，看到了睡裙中伸出的粉色大鱼尾巴。鱼尾鳍扬起拍打草坪，传来熟悉的触感与痛感，那么大的一片，扁扁的。。。就是我真正的肢体。手蹼也在不觉中从指缝中溜了出来，我看着指间粉色与蓝光渐变的手蹼，预感到这只手也不可能变回普通女孩子的手了。

但是。。。不是这样的，不想，不想就这么下去。

趴在草地上，我开始扬起鱼尾巴用力拍打。“啪啪啪”的闷响回荡在幽静的别墅后院中，我甚至牵动左鳍和右鳍，拼命往两边撕扯，“噫。。。呀啊啊啊啊！鱼尾巴，分开啊，分开啊！不要这样，我不想这样。。。我的鱼尾巴，明明是。。。可以分开的，可以分开啊啊！”鱼尾末端链接左右鳍的地方传来剧烈的痛苦，即使是这样，鱼尾巴也纹丝不动。。。“鱼尾巴，分开，拜托，分开啊！给我。。。给我扯开！痛。。。嘶——不要，我不想这样，我还想走路，我还想。。。高抬腿，爬楼梯。。。呜呜啊啊啊啊啊啊！”

哭声响彻后院，心脏仿佛在冰水之中跳动。可是不论我怎么撕扯、怎么拍打，哪怕鱼尾末端传来痛彻心扉的撕裂感。。。下身也还是一个整体，丝毫不给我分开的可能。我强行用鱼尾站了起来，想抬起哪怕一边的尾鳍前进或者是抬高，滑溜溜的尾鳍却没法给我有效的支撑，整条鱼摔到了草地上。。。“呜，呜呜呜。。。不要。。。我。。。鱼尾巴。。。分开，分开！”泪眼中，我拖着鱼尾巴奋力爬回了别墅，然后爬到自己的床铺上。

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鱼尾，咬住嘴唇，开始拍打。

明江找到我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整个房间，从窗台到床下的地垫、从小书桌到镜子前方，都仿佛被一场粉色的风暴刮过，哪怕明江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还是不可避免“嘎吱”一声踩到了鱼鳞。

“知秋。。。知秋！”

我颓废地转过脸来，从散乱的刘海中看到了明江的泪眼。鱼尾这里那里都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敏感的鱼肉和空气直接接触，传来尖锐的跳痛。而我的心，已经痛到没有感觉了。

“明。。。江。”

我的嗓门也已经嘶哑了。勉强喊出了他的名字，心脏却依然沉浸在冰水中没有出来。我看到，明江捧起了床前的一双落满了鱼鳞的异色高跟鞋。啊啊，说起来，这是昨天晚上拿出来的，还特意放到了普通的床铺而不是水床旁边。。。今天是我二十岁生日，我抱着侥幸心理，幻想着能不能变出“腿”来然后换上这双鞋，像每个女孩的二十岁生日一样，穿上美美的小裙子和朋友逛街玩耍。。。哪怕无法分开鱼尾，全程跳着也好。只是现在看来，这卑微的愿望，已经。。。

“知秋！”

明江把高跟鞋放下，跪在床前，然后抱住了我。我感受到了从我认识这个男孩以来前所未有的颤抖，但他矫健的臂弯和成年后越发宽阔有力的胸膛，还是用庞大的热量把我包围了起来。

“知秋。。。别哭，我，明江，我发誓。。。一定会有一天，我会让人鱼出现在阳光之下！你可以光明正大从别墅中出去。。。再也不用隐藏你的尾巴。。。我发誓！相信我。。。那一天，一定会到来！”

我的后背感受到了他脸上滴落的水，鱼耳朵感受到了从那年轻的胸膛中洪洪升起的决心。

只是。。。他误会了。明江看到高跟鞋，大概误以为我是不想把自己闷在别墅中，才会以几乎自残的方式拍打鱼尾。但是，这样误会下去。。。也无妨。

我已经累了。

我瘫软下无力的鱼身，把自己完全交到了那一方胸膛之中。

十二年以后。

我摇着轮椅，在设置了低矮模式的厨房中灵活地来来回回，切菜炒菜。

“这个加一点盐，这个放点酱油，哎嘿，好了。”

把锅中炒熟的食材放进保温餐具中盖好盖子，我用鱼尾上面垫着的毛巾擦了擦手。抬头看了看钟，时间还早。

小说相关章节：独居人鱼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