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线条开始蚕食这片雪白的空间的时候，修凯尔突然冒出了遐想的余裕：他们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一张黯淡的蛛网上的一只灰白色的蜘蛛，捕获了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

他曾经听密斯特说过，有些魔族的身体接受一定量的黑暗斗气可以复活，代价无非是身上多一些难看的黑色花纹，但是拉赫特很显然不是这种类型的魔族，他也不想冒着将对方以僵尸的形式复活的危险来做出这种尝试。他忠实的管家莫尔格虽然是个好僵尸，但是莫尔格……

莫尔格，也在地底魔城毁灭的时候，和他的所有回忆一起埋葬在地底了。

修凯尔集中精神，回忆起不愉快的过去：失去的痛苦，无法回报的悔恨，以及难以消弭的罪。

拉赫特曾经说过，如果帕普尼卡的人类伤害了修凯尔，他会报仇；而卡尔王国的人类伤害和杀死拉赫特的时候，修凯尔却只能哀求和叹息。

因为从某种角度看来，拉赫特就是他，而他不是拉赫特。

他如今依旧怀恨吗？是的，但是那是怨恨而非仇恨。这种恨意比起愤怒更接近悲哀，比起伤人更似自伤。就像构成密斯特的本质，或者地底魔城中那个幼小的孩童的心情，或者如今的他自己。他已经证实了这样的感情依旧可以催发黑暗斗气，而他吞噬了自己黑暗导师所获得的邪恶招式，可以让他有能力在无法动作的时候探索这片空白。

他发出的黑暗斗气细心地绕过了死者，从他身边蜿蜒开去，在十步左右的距离处，开始上升。这时候修凯尔才发现，他的四周被没有棱角和缝隙的发光墙壁包围，他以为是漫无边际的空白牢笼其实只是欺骗了他的眼睛的光。

光和黑暗一样会欺骗你的眼睛。阿邦曾经这么说过。睁开你的心眼吧，感受生命与能量的流动，找到敌人的要害，然后制服或者消灭你的敌人。

然而空之技并不能消灭真正的黑暗。就像他一度认为密斯特已经被完全消灭了，但是在他的心底，只要他还不能忘记旧日的悲伤，密斯特就还在。

他突然想起马车上拉赫特问过他：如果帕普尼卡人想要杀死他的话，会不加抵抗，任凭处置吗？

而且拉赫特也曾咬牙切齿地刻薄他：人类不原谅他，他也不会原谅自己，这样度过余生的话，也未免太可怜了。

但是如果能够始终问心无愧的话，内心的黑暗又从何而来呢？

周围围绕他们的黑色线条斑驳上升，越来越密集，终于在修凯尔的右侧，十五步左右的距离处，凝聚出了一扇无形的门。

修凯尔费尽全力才能站起身子。他解下了拉赫特的腰带，用它和自己肮脏的长外套把已经没有能力抓紧他的拉赫特固定在自己的背上。在他站起来的时候，他全身的骨头都在尖叫，不管是他没有得到恢复的体力，还是他始终无法痊愈的伤势，都已经让他的身体到了极限。但是他不能放下拉赫特，他害怕一旦放下，拉赫特会沉入牢笼底部这固体的光之海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在这蛛网上，像一只真正的蜘蛛一样，拄着魔枪缓慢移动着，他脚下的黑暗蛛丝在光中颤动，仿佛只要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它们就会立刻如滴到水里的墨汁一般消散无痕，只给这光染上一层暗淡的底色。

一步又一步，他艰难地走着，每走一步痛楚都更加深刻。黑暗斗气在他虚弱的身体中鼓动着，和他在暗中凝聚的光之斗气一样，安静而缓慢地吸食着他的生命力。

直到死亡为止，一定要撑住啊。修凯尔想，这短短的十五步，他不久以前一个小跳就能越过的距离，如今变得像永恒一样漫长。他的足迹和汗和血在他脚下的光里滴点出微小的涟漪，趴在他身上的拉赫特的脸蹭到了他的面颊，魔族青年脸上的绒毛擦过肌肤的感觉几乎要让他分心了，但是他还是努力地，一步一步地，在蛛丝上背着蝴蝶移动。

终于靠近那扇无法用眼睛看到，只能用黑暗斗气为之描绘出轮廓的门的时候，修凯尔收束了放出的黑暗斗气，将它们全聚集到自己的右手上，伸手去推那扇看不见的门。

巨大的力量，将他探出的黑暗斗气反弹了回来。修凯尔跪倒在地，手中的魔枪掉落在脚边。黑暗在他的血脉中不受控制地乱窜，那是让他想要扯碎自己以及一切的痛苦，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发出了多么凄厉的惨叫声。

在痛苦过去之后，他发现将拉赫特绑在他身上的那件长上衣已经破碎，拉赫特就如同他想象过的最可怕的场景一样，消失在了地面发出的白光里。

修凯尔用力地捶打地面，拉赫特并没有随着地面微弱晃动的涟漪露出一点头发或者一两根手指。他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修凯尔一个人，不，还有魔枪，他把魔枪再一次甩给了修凯尔，甚至没有威胁他说有一天会回来接收。

他上一次也没有说过，但是他回来了。

这一次呢，这一次修凯尔是不是永远失去了拉赫特？

修凯尔握紧了魔枪，再次站了起来。铠甲迅速地装着在了他残破不堪的身躯上。如今什么都不再重要了，如果他必须一直失去的话，那就让这成为最后一次吧。

他紧握枪杆，对准了那扇无形的门扉，剩余的所有力量汇聚成光，被他聚集在十字枪的枪尖，如同他孤注一掷的决心。

“斗气大十字！”

雪白的世界顿时破碎了。

修凯尔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在下坠，除此之外，他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他的身体无法动弹，无法改变姿势，也无法探查周围的一切。但是除此之外，他的意识还很清醒，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在斗气大十字的反作用下受到了严重伤害，这种无感也是伤害的一部分，或许这黑暗也不是黑暗，而是他已经失去了可以观察四周的双眼。

在这无穷无尽的下坠之中，修凯尔反而感到了一种安稳的宁静和温暖，轻柔地包裹了他的全身。也许这就是他从不曾品尝过的死亡的味道。修凯尔想，如果终将坠入地狱的死亡对一个罪人来说都是不可期盼的奢求的话，得到它的感觉，或许就是这样了吧。

那么拉赫特，我们必将在地狱相见。

在修凯尔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一片花海之中。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野花的清香也同时飘进了他的鼻腔，有一粒蒲公英的种子粘在他的鼻子上，他看着那一小簇白色的毛毛，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将它吹走了。

在他的上空，晴朗的天空湛蓝如洗，太阳挂在半空中，暖洋洋的，让他懒懒的不想动弹。他依旧身穿魔枪铠甲，身体的伤痛已经消失无踪，但是他还是躺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变成了只剩下灵魂，头顶光圈的虚幻存在。

这如果是地狱的话，天堂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修凯尔缓缓地坐了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已经恢复到了战前的状态，但是又有点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他站起身，因为突然的起身而有点头晕，摇晃了一下，在他站稳的时候，他看到了他所处的世界的全貌。

四方都是连绵的群山，湛蓝的，镜子一样的湖坐落在群山之间，无风的湖面上映出远方雪峰的倒影。在他的脚下，叫得出和叫不出名字的黄色和白色的野花星星点点地盛开着，在花海中点缀着蒲公英圆圆的绒球。修凯尔就算在和阿邦一起修行的时候也没有来到过这样的地方，甚至没有想像过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场所。

但是这里太安静了。草地里没有鸣叫的虫子，天空中没有翱翔的飞鸟，湖里也没有会翻腾出涟漪的鱼儿。似乎在这里活着的只有他和这些野花。甚至他也不能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

修凯尔缓缓地走到湖边，他身体的一切痛苦都不复存在，让他觉得这可能也是一处幻境。他在湖边弯下腰来，试图在湖水中确认自己的倒影。

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在魔枪铠甲之中，一个黑发的，脸上有着奇异的黑色纹路的人类，瞪着一双充满了疯狂的血红色的眼睛，正从水里看着他。

修凯尔倒退了一步。

光已经从他之中消失了，但是他并没有感到任何痛苦，这就像梦中的场景：一切都失去了，只剩下恐惧和喜悦交织着占领了他。

他在无风的世界之中，弯下身子拔起了一朵蒲公英，放在嘴边吹了一下。

他的呼吸，是这世界里唯一的风。那些蒲公英的绒毛朝着湖面飞舞，像是白色的云朵与烟雾。折断花茎和吹散绒球的做法，都让他感到一阵狂喜，而这种喜悦本身又让他感到恐惧，他捏碎了手里的花茎，绿色的汁液粘在他的手指上，带着一股青草的香气。

“我说过，你还是这样的眼神比较有魅力。”

一个熟悉的，带着一点嘲讽的声音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响了起来。

修凯尔环顾四周，如今他心中的愤怒多于惊恐，完全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感情：“你竟然还活着，而这一切都是你捣的鬼吗，大魔王霸恩？！！”

“这有什么奇怪的。”年老的大魔王的身影在湖面上的虚空中凝聚了出来，但是那个身影是半透明的，似乎并没有包含实体，湖水里也没有他的影子，“或者说，你们不会认为靠自己的力量，甚至是龙骑士的力量，就能轻松收拾掉大魔王吧。不过，你认为是我还活着，而不是你自己已经死了，这证明你的霸气多少还在，这一点让我很欣慰。”

修凯尔咬牙切齿：“现在我能确定这里确实是地狱了。”

“放轻松，我的孩子。”大魔王的幻影用沉稳的语气说，“我的肉体与灵魂确实已经被龙骑士消灭了，残留下来的仅仅是一点碎片，一个具有部分魔力与记忆的回响。如果不是愚蠢的人类闯入了这里，让他们无穷无尽的欲望成为了让我的回声能够成长的粮食，我也没办法如同现在这样重新获得左右世界的力量。”

“如果你仅仅是一个虚幻的回响，就算得到了世界又怎么样呢？”修凯尔问。

“你看，这里难道不美吗？”大魔王的幻影伸出了手，像是要向他展示这个寂静的世界的全貌，“如果我没有受到你们人类的阻碍，达成了我的目标的话，我的故乡最终也会变成这样美丽的地方。你和巴兰都是明白了人类的卑劣，才主动加入魔王军的，我本以为能与你们共享这样的世界，但是你们还是选择了和人类共存亡。看吧，现在让你变成这副模样的，不也是那些人类吗？”

“你的意思是说，这一切都是你捣的鬼吗？”修凯尔问，“这也是你预料到会被勇者彻底打败，留下的预备计划吗？”他朝着那个幻影举起了魔枪，摆好架势，“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不会允许你破坏大地，就算同归于尽……”

“可怜的孩子。”大魔王的幻影用毫无怜悯的语气说，“如今的你又能把一个回声怎么样呢？”

他的语气！

修凯尔突然想起了帕尔戴斯城中的那个老年女性，人类对魔族的厌恶和魔族对人类的厌恶，在这两个老人身上似乎交织成了一体。他手中的长枪颤抖着，终于深深地刺入了地面。

他心中的光不复存在，就无法再次使用空之技或者斗气大十字。他对这个幻影无能为力，就像他再也无法找回拉赫特一样。

“现在整个帕尔戴斯，连同我们都是你的粮食了。对吗？”修凯尔问。

“这取决于你的愿望是什么，我的孩子。”大魔王的幻影说，“我说过了，我的粮食是你们内心中最黑暗的欲望。只有能将自己的心完全敞开的人类才能进入我的光，他们将面对自己最深的恐惧和疑惑，并找到自己最大的愿望。这个镇子里的可怜的人类，想要的不过是获得安稳的生活，伪装成神来满足他们渺小的愿望实在是太简单了。他们对魔族和怪物的恨意，布满小镇的毒药，都是滋养我力量的来源。只不过骑士团的那几个人比较麻烦，在巧妙地满足他们愿望的同时，不得不同时施以诅咒，抹去记忆，才能把他们放出去。只要他们的愿望得到了满足，他们就会死去，同时让猜忌和怨恨滋生，我的力量得以增长，所以我才可以逐渐吞没这片大地。说吧，修凯尔，你的愿望是什么？不要说想要消灭我或者一切邪恶，已经有一个骑士团的成员尝试过了，他至今还在永恒牢笼里遭受折磨。”

因为遭受了这样的诅咒，所以拉赫特的表哥才会死。那么拉赫特的表哥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而一直失踪的，霍尔金斯的弟弟，是因为许愿消灭一切邪恶，才被囚禁在他之前驻足过的那间白色的牢笼中吗？他是不是也像抱着拉赫特尸体的修凯尔一样，在永恒的囚牢之中一直看到自己最恐惧的事物？

“你没有能力实现人类的愿望。”修凯尔说，“你用语言哄骗他们，用幻觉迷惑他们，但是你的魔法是用来毁灭和破坏的，你没有办法给我我想要得到的东西。”

“你现在想要的不是毁灭与破坏吗？”大魔王的幻影接近了他，虚幻的枯瘦手指托起了他的下巴，“你不想向杀了那个魔族的人类复仇，或者摧毁这个世界吗？”

这个声音是直接响在他的脑海中的，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痛苦，以及无法控制的，撕碎什么的冲动。修凯尔痛苦地捂着头跪倒在地上，但是他之中的光已经完全熄灭，无法催发光之斗气来反抗这一切。大魔王的幻影的手指似乎要抚摸他的脸，却最终从他的身体中虚无地穿过。

“事已至此，你最后的良知也反抗不了多久。你要知道，你的身体已经打上了魔王军的烙印，背叛了魔王军的人，就算死亡也无法解脱。”

他在这样美丽的场所里说着这样残酷的话语，这也确实是大魔王的风格。这个回声和大魔王本体一样有着糟糕的嗜好，但是如果它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幻影的话，就是说，它无法被欺骗，却也不会欺骗别人。

那么，如果确有能够满足人类愿望的事物，那绝不会是大魔王，但是能够满足愿望的是什么呢？

在剧烈的痛苦之中，修凯尔再次倒在了花海里。他身上的铠甲如同岩浆一样滚烫，没有冒出实际的火焰却灼烧着他的身体。这到底是源于大魔王的魔力，还是来自他自己内心的黑暗，修凯尔已经无从得知。不管是相信面前的大魔王还是不信他，他已经无法逃离这个世界。

“我希望……”他无意识地说出了这几个字，在他想要吞回去之前，大魔王就替他做出了决定。

“我会满足你的愿望。”大魔王说，“现在你是我的了。”

一直印在他视线里的那朵黄色的小花，也同时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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