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再怎么说，过去留下的伤痕和记忆，不论再怎么痛苦，也已经成为了构成现在的你们的一部分。对拉德万来说是这样，对你而言同样如此。

你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

“苏菲是你的家人，我也是你的家人。我们一直都陪着你，拉德万。”

他没有说什么，但他顺着你的手臂倚在你的怀里。

你抱住了他。

“我也曾失去过家人……我也曾失去过亲友……”你用下巴蹭了蹭他的额头，“我不会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这种话，但是……”

你轻轻地贴着他的脸颊，然后再一次强调。

“我们是家人。”

拉德万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把头埋在你的怀里。然后，你听到了他瓮瓮的声音。

“让我靠一靠吧，莱特……”

微凉的夜风拂过你们的身体，而那一轮满盈的明月仍未西沉。你轻柔而坚定地抱住拉德万的身体，支撑着回忆起过去而感到悲伤的他。

“抱歉……莱特，很冷吧？”拉德万在你的怀里拱了拱，轻轻甩了甩头。你故意没有看向他的眼睛。

“咱们睡吧，拉德万。不然，明天搭船去博兹雅，可是会晕船的。——或者你先在这里玩几天，等我先去那边打点好了你再来？”你试着想要活跃下气氛，却又觉得自己的话语干涩无比。但拉德万显然不这么想。

“哈哈……要是你先去了，那就是有家人在故乡迎接我了。不过，我还是想和你一起走。再说了就算这边有不少我感兴趣的东西，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

你们回到卧房中。你想了想，掏出苏菲送给你的香水，撒了一点在手帕上，然后放在枕边。然后你们解开浴衣，重新躺回被褥中。这次你并没有背着拉德万，让他从背后抱住你，而是面向他，在轻柔的花香中和他相拥而眠。

第二天清晨，黄金港码头。

“也就是说，现在可以直接从黄金港搭船前往博兹雅，不需要先去多玛飞地再转船了吗？”第二天，你和拉德万在黄金港的港口寻找去多玛飞地的船只时，听到了意外的消息。

“是的。虽然黄金港的奉行大人主张中立的立场，不过……据说博兹雅那边在成功解放以后对于商业的往来也变得更积极了……咳咳，总之现在有直达博兹雅的船只，要搭乘吗？”

拉德万沉吟了一下。

“这倒是有点意外……倒也是好事，至少老家那边应该安全很多了。”

“今儿早上我和那边联系了一下，”你掏出金币递给船家，示意他你们两个一起搭船，“马尔夏克说很欢迎“王室亲卫”莅临博兹雅，并迫切希望你能对新一批选拔出来的士兵们进行指点……”

拉德万听了有点哭笑不得：“别闹我了，莱特。有你这一位解放者在，怕是轮不到我出场啦。”

“我可是认真的啊，拉德万。战斗能力上我比较强，但说道枪刃的技巧和经验，你和罗斯提克先生才是最丰富的。他们师徒俩要训练整个新兵部队恐怕忙不过来，所以听说了你要来，才会这么期待吧？总之，你就做好要忙一阵子的打算吧……”

“呃，那你有什么打算吗？”

“之前那次战斗留下来的一些和蛮神召唤有关的东西似乎出了点不大不小的问题，他们希望我能出马帮忙解决一下。”你叹了口气，“难得来一趟，我倒是挺想和你一起训练新兵的……”

拉德万笑着捏了捏你的手掌。

“再怎样也不可能一天到晚都要你连轴转，等有空我们就可以在博兹雅转转了。听说那边的重建工作挺顺利的，我也很期待。”

横跨红玉海，前往博兹雅的旅途一帆风顺。风和日丽的海面与船只上笑闹的人群令这趟旅行看起来无比惬意，但随着目的地的接近，你从拉德万愈加沉默的态度和渐渐紧张起来的表情看出他其实并没有之前在港口表现的那么轻松。况且有了昨晚的沟通，你大概也能明白他心里的焦虑从何而来。

你握住了他的手，示意他看向你。随后，你张开另一只握紧的拳头。

——一枚象征绝枪战士的传承的水晶正静静地躺在你的掌心。

拉德万愣了愣，随即从贴身的口袋中也拿出了他自己的水晶，随后攥紧了拳头，与你对了对拳。

“谢谢，莱特。……我已经没事了。”

第三章

博兹雅那壮丽的都城，在“博兹雅堡垒蒸发事件”中已经化为乌有。如今，那座城池原本的位置上，一个灰暗的大洞突兀地出现在那里。尽管随着时间的流逝，这被称作“冷灰大洞”渐渐地开始融入周围的景色，但它依旧是博兹雅人心中的一道难以忘怀的伤疤。

回到博兹雅已经有小半个月了。在这里的一切都比拉德万所想的要好上许多，而他心中那近乡情怯的心情，也在莱特与友人罗斯提克的帮助下被冲淡了不少。再加上义军司令官委托的，训练新的士兵的任务，让他很快地与这里的人们打成一片。当然偶尔有几个刺头，但在他露了几手绝活之后也乖乖地听从他的指导了。

现在，上午的训练已经进行了一半，拉德万下达了稍息的命令，任由士兵们休憩。远处罗斯提克所训练的新一批的“女王之刃”们似乎也得到了短暂的休憩时光，在这里隐约能听到他们拉歌的声音。

“青山秀水……铸我家园……”注1

“天佑女王……繁盛永昌……”

多么令人怀念的歌声啊。席地而坐的士兵们饶有兴趣地望那个方向探头望去。

盘腿坐在地上的拉德万静静地回过头，看向站在女王之刃们前面的罗斯提克。他正激情澎湃地挥着手，似乎示意着他们再大声一些。

……这种时候，应该站出来指挥自己的士兵们放声歌唱，展示气概吧。不过，这个时候的拉德万并不是很想这么干。因为——哪怕仅仅是一会儿也好，他也想听听同胞们所唱出的这首歌。那怀念的歌词，令他想起了已经遥不可及却又不失不忘的过去……

* * * * * * * * * * * *

尽管行动上严厉无比，但罗斯提克在训练结束后对拉德万还是很关怀的。他把事先准备好的、补充水分与盐分的饮料喂给拉德万喝下，又替拉德万处理好了训练中的伤口。在这个过程中，精疲力尽的拉德万仰躺在地上，气喘吁吁地一动都不想动。

“好了，”罗斯提克替拉德万上好了药膏，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有进步，做的不错。”

拉德万有气无力地抬起头。

“我再歇会……”

罗斯提克翻了个白眼。

“你家里还有人等着呢。你要是晚回家，她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得担心的不得了。这种事一次就够了，你可别老让你老婆担心。”

拉德万憨憨地笑出了声。

“我老婆应该已经准备好了炖肉，晚饭一起来吃吧？”

“我和那几个新来的约了饭，今儿就不去了。”罗斯提克把拉德万拉了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灰，然后把拉德万的训练用的枪刃塞给他。

“就算是训练用的，也得记得好好保养……自己干，别偷懒让别人做。”

拉德万缩了缩脖子。以往他禁不住妻子的恳求，和她一起保养这把训练用的武器，有时也由她代劳。尽管他很细心地指导她，但还是被罗斯提克看了出来，果然他真的很厉害啊……

“我回来了！”拉德万大踏步地迈进家门，顺手脱下护卫长袍挂在墙上，然后将用惯了的枪刃放在武器架上。

虽小但温馨的房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肉香。拉德万换上拖鞋，正要往厨房里走，看看他的妻子。这时，她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身上穿着着粉色的围裙，手中还端着一个小碟子，里面盛着一小块肉——看来，今天的晚饭已经快要做好了。

她把手中的碟子和勺子放在餐桌上，走过来抱住了拉德万，亲了亲他的脸颊。

“晚饭一会儿就好。亲爱的，我已经放好了热水，去洗个澡，把身体洗干净，然后我们就开饭……”她摸了摸拉德万的手臂，听见拉德万轻微地“嘶”了一声，忙把手放了下来。

“罗斯提克先生……今天的训练也很严格吗？”

拉德万呲了呲牙，笑着说道：“挺好，没什么。没事的……”

她有些担心，想要轻抚拉德万的手臂，却还是把手放了下来。

拉德万忙把护卫长袍里侧的紧身衣脱了下来，展示着自己雄健的肉体。

“你看，我可是很健壮的，都没什么大不了，哈哈哈……”

她笑了笑，用手指轻轻戳了戳拉德万的胸口。

“我也看不见你身上的淤青什么的呀。可是看不见也不代表没有嘛……”顿了顿，她看了看拉德万身上的毛发。

“这里压扁了……这里的毛立起来了……看来今天的训练真的很严格啊。”

拉德万的耳朵蔫了下来。本想着瞒过自己训练中受伤的事，但是他的妻子对自己真的是非常细心……

她笑了笑，没有就训练再说什么。

“我已经放好了水，亲爱的。快去泡一泡，等我把菜准备好，再帮你擦擦身子，涂一下药膏。”

可是罗斯提克已经帮我把药膏涂好了，拉德万本想这么说，但看见她温和的眼神，本能地把话咽了下去。

“好……那，我这就先冲一下……”

拉德万温柔地抱了抱她，然后就着她的手吃掉了碟子里那一小块炖肉，接着哼着走调的小曲进了浴室。疲劳了一天，温暖的热水和令人期待的晚饭是多么的令人幸福……

* * * * * * * * * * * *

歌声豪迈而婉转，牵引着拉德万的思绪。

“吾等族人，万众一心……”

“掠日之子，簇拥天阳……”

“迷踪之民，归我故乡……”

曾几何时，自己也拥有着小小的幸福。亲爱的妻子、信赖而可靠的挚友，以及在那之后来到自己身边的，有着自己血脉的小天使……

“喂，拉德万！”

远处罗斯提克的声音传了过来，打断了拉德万的回忆。他似乎已经发现拉德万这边的士兵们也开始稍息了，于是带着一丝挑衅的笑容冲着拉德万喊叫着。

“怎么不唱一个啊？咱们女王之刃虽然训练量更大，可不管训练还是拉歌，那可是都不输人的！”

拉德万暗自笑了笑。这老伙计还真是——不过既然下了战书，可不能露了怯，不然一会午饭的时候罗斯提克和莱特一学，自个怕是又要被莱特笑话。虽然也没啥吧……

拉德万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然后对着整齐地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士兵们喝到：“听见琉芭失教官的话了吗？就算咱们是新兵，可也有新兵的气势！都把气给我提起来，好好让他们看看！”

“是——”士兵们参差不齐地答道。

“没吃早饭吗？！给我大点声！”

“是！！”

拉德万满意地点了点头。

“队长起头，预备——”

“青山秀水……铸我家园……”

“天佑女王……繁盛永昌……”

熟悉的歌声，再一次回荡在拉德万的耳边。

* * * * * * * * * * * *

………………

“爸爸——！”幼年的、小小的硌狮欢快地冲了过来，一下子扑在了拉德万的怀里。

拉德万看着怀中的幼子，笑得眼角弯成了一轮月牙。

“宝贝，有没有听老师和妈妈的话啊？”

她走在拉德万身边，一只手提着装着晚饭的材料的袋子，一边笑着对拉德万说：“学校的老师今天夸了咱们家的宝贝，说他很聪明呢。”

拉德万挠了挠头，憨憨地笑了。“那肯定是亲爱的你教的好啦……”

“嗯……主要还是当爹的又帅又强，咱们的宝贝也才这么出色呢。”

拉德万抬了抬手臂，把幼子更稳固地抱在怀里。

“不愧是我的宝贝，像我的老婆一样聪明！今天爸爸不用加班，陪你好好玩！”

妻子和孩子陪伴在身边，这让喜悦的心情充斥着拉德万的内心，让他产生了一种仿佛要浮起来一样的错觉。

………………

“拉德万！醒醒，拉德万！”

有人拍打着拉德万的脸颊。

“唔……别闹……”

“拉德万！！”耳朵尖被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随之而来的刺痛令拉德万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

一瞬间他木然地看了看身边硝烟四起的战场，想着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前一秒明明还在家人的身边，还在和她讨论宝贝的教育，还在想着晚上要陪着宝贝好好玩耍，还在期待着美味的晚饭——

随后他扭过头，看见了跪坐在他身侧的罗斯提克。后者有些但心地看着他。

“……又做梦了？”他低声问道。

“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拉德万背过脸去。罗斯提克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就算不看也知道拉德万的心情如何。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罗斯提克暗中叹了口气。理解归理解，但他也无能为力。家人们被留在都城中，就和人质一样。为了家人和朋友，他们也只能不情不愿地为了帝国战斗。哪怕站在他们对面的敌人，是同样厌恶战争却如过去的他们一样毅然举起武器反抗的令人敬佩的勇士们……

“这批军用物资的尺码不太对，”小睡片刻的拉德万已经清醒了过来，继续清点着补给；“可能是他们把为鲁加族量身定做的军服直接送过来了。”

罗斯提克皱了皱眉头。

“这怎么行？装备不合身在战场上可是要出人命的！”

拉德万苦笑着摇了摇头。“都吃过几次瘪了，咱们也该知道那些高高在上的帝国军可不会管我们的生死……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了。……罗斯提克，我有个主意。虽然这批衣服尺码和咱们差的不大，但要弄得完全一样不太可能，不过改到能穿却不难——虽然没办法完全合身，但总比就这么直接穿着上战场的好。但我一个忙不过来，你把咱们小队里手巧的战士们召集过来，我领着他们挨个改。”

罗斯提克愣了一下，然后吃惊地道：“你是在哪里学会这个的？”

拉德万比量着手里的军服，随口道：“以前她帮我保养武器，而且也在我加练的时候操持家务。我觉得我也必须为她做点什么，就跟她学了缝补和做菜，想着有空的时候也帮她分担分担。”

罗斯提克笑着拍了拍拉德万的背。

“那可得加把劲了，咱们就努力争取功勋，早日回家吧。伙计，我去找人手，这里就看你的啦！”

自上战场以来，拉德万还是头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是啊，兄弟……到时候，咱们一起回家！”

* * * * * * * * * * * *

“吾等族人，骁勇难敌……”

“无畏生死，磐石不移……”

“利刃在手，拱卫祖国……”

拉德万自回忆中回过神来，苦笑着摇了摇头。为了帮她分担家务而学会的手艺，最后却一次也没有用在她的身上——何等的讽刺……

然而，战争终于结束了。付出了不知多少的代价，故乡终于解放了。

很快，到了午休时间。拉德万在结束了上午的训练之后，来到了军营的食堂。在那里，他终于看到了几日未见的伴侣。

“你那边的研究工作怎么样了？”拉德万顺手往你的餐盘中夹了一只鸡腿。

“哈……这几天真是忙死了。义军的研究人员在湖岸堡发现了一批与蛮神召唤有关的遗物，所以才急忙来找我去帮忙。”你不客气地把拉德万刚夹给你的鸡腿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着，“说来也巧，就算咱俩不来，再过几天他们也会和拂晓联系，请求援助的。”

拉德万淡淡地笑了笑。

“这说明咱们和这里有缘……不管是我还是你，都是博兹雅的孩子。”拉德万抿了一口杯子中的热茶，接着说道：“我们这边，司令官说下午给新兵们安排了战术讲座，暂时是没什么事了，可以歇一歇。莱特你呢？”

“我这边也已经告一段落了，剩下的基本也都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了，属于是有我当然很好，没有也没什么大碍的程度。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想还是观察一段时间再说。……我还想着这蛮神遗物的事忙完了，能和你一起当教官呢。”

“时间长着呢，也不差这一两天。”拉德万刮了刮你手背上的毛发，“下午陪我去都城那边……转转，行吗？”

虽然博兹雅义军已经着手准备重建工作，但是昔日的都城仍旧尚未得到妥善的清理。那曾经繁华的都城已经化为名为“冷灰大洞”的遗址……尽管你并不是在博兹雅长大，但也许是铭刻在骨血中的记忆，让你对那未曾谋面的故乡无比怀念。然而……尽管仅仅只是只言片语，你也可以想象当年灾难刚刚发生的时候，是多么的惨烈。

当时，肯定有人连续数日不吃不喝地在废墟中寻找着家小的踪迹，如同司令官白沙恩一样。也有人像罗斯提克先生一般，接受了亲人都已不在的事实，然后把痛苦转变成了仇恨，连续不断地袭击帝国军来报仇。……然后，即使不需要猜测也能知道，也有人面对这个现实感到绝望，……把手中的刀刃对准了自己的……。如果当时苏菲没有跟在拉德万身边，恐怕……

然而拉德万邀请自己和他一起去那里，肯定是有什么事吧。但是不论如何，你早已做好了和拉德万休戚与共的心理准备。他的痛苦便是你的痛苦；反之亦然，你们很乐意与彼此分担痛苦，共享快乐。

兴许是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博兹雅地区常年潮湿闷热，少有晴天。你与拉德万在前往冷灰大洞的过程中，遇到了丝丝细雨。还好你们早有准备，带了雨伞。不过就算没有伞，仅凭质地精良的护卫长袍也足以遮风挡雨了。

“来这里的船上，还有前几天，我已经详细地跟你说过我以前在罗斯提克那里接受训练、还有我与我的……妻儿的事，以及……我们被强征入伍后的事。”站在尚未打扫的战线边缘，拉德万手中举着能够遮蔽两个人的大伞，出神地眺望着远方的、已经被破坏掉的故乡。“今天想告诉你的，是你我相遇之前的事……”

* * * * * * * * * * * *

曾经壮丽辉煌的王城，如今哪里也找不到它的踪迹了。

拉德万与苏菲站在昔日的博兹雅王城的外围，看着那极深的、日后被称作“冷灰大洞”的坑洞。

在逃出帝国监狱后，拉德万冒着暴露的风险打探故乡的消息，却得知了那里已经毁灭了的事实。但他仍旧抱着一丝幻想，日夜兼程地赶往故乡，结果——

——出现在他眼前的事实，是如此清晰的残酷。

拉德万感觉自己似乎被分成了两半。内心中的一部分，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苦，他想撕扯自己的身体，想放声痛哭——自得知故乡消息后淤结在心头的不安与苦闷混合了猛烈地涌上心头的悲哀，再加上连日赶路、已经积累到极限的疲劳，让他连眼泪也流不下来。他张着嘴，发出了无意义的嘟哝。

——而心中的另一部分，则冷静的可怕。似乎灵魂脱离了躯壳，自头顶冷漠地俯视着自己的一言一行……

拉德万恍惚地想着，这样似乎也不错，至少不那么痛苦了……他恍惚地、踉跄地走着，尽管以王宫为圆心的都城已被彻底破坏了，但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游荡在破败的废墟中——

……啊，我是在干什么呢？得快些回家，不然亲爱的和宝贝会担心的……好像晕船的毛病已经解决了，是不是不用去找罗斯提克特训了……？呃，那边那个一脸担心地跟着自己的少女是谁来着……？

……街道一如往昔，但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呢……？对了，训练结束了，应该是快天黑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得快些回家……回家……

苏菲担心地地看着一脸茫然的拉德万拖着脚步在废墟中向着某个方向踱步。他的口中时不时地嘟哝着什么，似乎是和不在这里的谁说着话。她并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但她能感觉到他很不对劲——直觉告诉她，再不做点什么，这个憨憨的大叔怕是就“回”不来了。

“大叔！拉德万！”她一把抓住男性硌狮的肩膀，用力摇晃着。

他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

“小姑娘……有什么事吗？快天黑了，一个人在外边不安全啊……”那和蔼的笑容在苏菲的眼中却如此的令她毛骨悚然，他继续说道：“不介意的话先到我家吃个晚饭然后休息休息吧，别担心，我的妻子会好好照顾你的……”

“大叔，你醒醒！他们已经不在了！！”

苏菲咬了咬牙，用力扇了拉德万一耳光——同时，她把手握在了绑在大腿上的匕首上。尽管对于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么干恐怕很不妥当，但如果他还是清醒不过来，那只有设法让一点刺痛来唤醒他了……

少女的腕力不强，但对沉迷在幻梦中的拉德万而言已经足够刺激了。

他摇了摇头，甩开了额头垂下的、挡住了视线的鬓毛。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被自己下意识地忽略了的事实。

砖石搭成的小屋在巨大的能量冲击下已然变成废墟，但依然能看出昔日的模样，能回忆起往日温馨的生活。……那边似乎是厨房的样子；往外走几步就是饭厅——被爆炸产生的巨大冲击波级，这边的墙已经支离破碎，但隐约还能看到眼熟的家具碎片和已经看不出究竟是什么的小玩意……啊，墙上那个位置是上次和她一起买的衣架吧，那里还挂着她和宝贝的外套……

“啊……”

出于自我保护而陷入混沌的意识复苏了过来，并清醒地意识到家国中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自己珍爱的人，那个虽然穷蔽但仍是故土的国家，已经不在了……

“啊……啊……”

只有我活了下来。尽管并非自愿，但加入了帝国军并对反抗帝国的人进行镇压，干了如此违背本心的事，结果却是，想保护的人和事，一个也没保住……这是报应吗……？

“……呃……啊啊啊……”

能想象出灾难来临的那一刻，这里又是怎样的光景。……她一定抱着他们的小宝贝，安抚着哭泣的孩子，告诉他爸爸一定会来救他们的。……然而，他没有回来。

拉德万跪倒在地。他想大声悲泣，但干涩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了。昔日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地在眼前闪过，他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抓不住。

我，什么也没保住……

拉德万握住了枪刃，将锋利的刀口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谁也没保住的护卫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意义？

他的手扣住了扳机。

“拉德万——！！”苏菲死死地抓住拉德万的枪刃。“你要干什么？！住手！”

拉德万有气无力地看着苏菲。尽管自己已经濒临极限，但体能上仍旧胜过这少女许多。如果硬来的话，她是阻止不了自己的。但是，这样势必会让她受伤，而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下，她一个受了伤的少女又会有多危险？

拉德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苦笑。

“我的家人，我的故乡都不在了……放手吧，苏菲。”

“别这样，拉德万！”少女跪坐在地，抱住了拉德万。

“你得活着啊，你得活下去啊！”同样体会过故乡被蹂躏的痛苦的苏菲，看着痛苦的拉德万，就好像看见了过去的自己。她看见泪水已经濡湿了拉德万脸庞上的毛发，她能感受到自己也流下了泪水。

“他们的灵魂已经去了天上……我也该去那里了……”

她捧住了拉德万的脸颊。“要是他们泉下有知，肯定不想你寻死的！更何况要是你也不在了，就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你的家人、你的祖国了！”

“……我是为了记住才活着的吗……？”

“不，不是！但你肯定还会遇到值得你保护的人的！所以再怎么痛苦也得活下去啊！”

拉德万抬起了头，他望向少女的眼眸。

……那纯粹的目光中透露出对自己的关切，也让拉德万想起到眼前的少女也有着痛苦的过去。这让他的内心好受了一点。

拉德万抱住了苏菲。他的眼角仍旧不断地渗出泪水，但内心的伤痛已经稍有缓和。

“……苏菲……谢谢……”

* * * * * * * * * * * *

“……后来，我在这里不吃不喝地站了一天一夜。苏菲非常担心，一直在这里陪着我。”拉德万沉静地看着眼前故乡的废墟，继续说道：“事后也是她劝说我，干脆试着去没被帝国入侵的地方，找个保镖的营生干一干……”

尽管你在博兹雅的经历令你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但实际听着拉德万用这种平静的语气讲述着这惨痛的过去，还是令你无比揪心。

你接过了雨伞，抱住了拉德万，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拉德万温顺地顺从了你的动作，回抱住了你。从他在你的颈窝中发出的，偶尔的抽泣声能够看出，他并不像刚刚表现出的那么平静……

“我很久没回来了……真的很久没回来了……”

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

“不论是苏菲还是你，都说过……只有活着的人才能记住逝去的人，他们只能活在活着的人的心里……”

“但我同样清楚，一直这样下去也不好……我不打算忘记他们，但我也该和他们道别了……”

拉德万松开了你，尽管他的眼角仍旧挂着泪珠，但他微笑着看着你。

“……需要我回避一下吗？”

“不……你在我身边就好。”

拉德万回过身去，面对着故乡的遗址，跪了下来。

“亲爱的……我还记得，咱们结婚时我发的誓，要保护好你，照顾好你。……我也记得你跟我说的，希望能开开心心地一起过一辈子。……没能保护好你，真的对不起。

我曾想过就这么跟着你一起走，但……担心我的人阻止了我，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然后现在……我有了新的家人们，也有了新的爱人。恐怕有人会觉得我这样很不妥当吧，但我带着他来到这里，告诉了他我们的过去，也……想把他……莱特介绍给你们。往后的日子，我……我们会好好活着的……”

拉德万的泪水再次流了下来。他泣不成声地捂住脸颊，指缝中发出时断时续的哭声。

……然后，他将手伸进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狮子布娃娃。你一眼就认出，那和你留在家中的娃娃一模一样。拉德万把那只布娃娃面向遗址，放在战线的栅栏边上。

“宝贝……对不起，爸爸没能保护好你。但是，爸爸和妈妈，都很挂念你……对不起……

……以后，爸爸要去远方生活了，恐怕没办法常来看你。……你，要好好陪着妈妈，因为你是爸爸的孩子，是个小小的男子汉啊……”

不知何时，细雨已经停歇。博兹雅常年遍布阴云的天空，迎来了晴朗的太阳。你收好雨伞，握着拉德万的手，向远处的军营走去。

远处有个人迎着你们走来。你仔细一看，是罗斯提克先生。

“……我听马尔夏克说你们来这边了。”他看了看你们，又说道，“我知道有他陪着，拉德万你应该是没事的，但还是感到担心，所以来看看。”

拉德万笑了笑。这释然的笑映在你的眼中，令你的心情也轻松了些许。

“我没事了，老伙计。有莱特呢。”

“是吗。你以前就爱勉强自己，这可不好。不管有什么事，都记住还有我们呢。”他顿了顿，看向你。

“我这个兄弟……就拜托你了，莱特。”

你郑重地点了点头。

“请放心，罗斯提克先生。”

第四章

尽管军队的士兵们都要服从命令，但一味地严格要求只会起到反效果。就好比吟游诗人手中的拨铃拨琴弓一样，用力过猛，弦可是会断掉的。对早已谙熟指挥之道的司令官来说，张弛有道乃是理所当然。

也正因如此，在新兵的第一阶段训练告一段落之后，你和拉德万作为临时的教官，也迎来了数日的休假。对此拉德万颇为兴奋，计划着要和你一起再回远东之国的黄金港好好看看。

“上次咱们急着回博兹雅，没顾上好好转转。这次可以休息几天，不妨在黄金港多玩玩，我之前还有很多感兴趣的东西没看呢……”

自从那次的倾诉之后，拉德万的性子变得活泼了一些，对此你喜闻乐见。

“望海楼的老板给咱们准备的浴衣我挺喜欢，那个穿着既合身又舒服。还有之前的团子还想再吃一次……”

你握了握拉德万的手。

“我记得黄金港的小金街有专卖和服的店，咱们可以去转转。至于团子……那当然没问题，不过黄金港的美食可不止这一种，要是你吃团子吃饱了，就只能看着我吃别的好吃的咯？”

拉德万笑着哼了一声。

“我有两个胃……一个装团子，另一个装正菜。”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出发之前咱们得跟苏菲联系一下，这次外出的时间比之前想的要久，可不能让她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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