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从混沌中脱身，破茧成蝶,如黄粱一梦。过去所见所闻皆是幻象，醍醐灌顶般的清醒浸溢你的全身，前所未有的，心无杂念地活着。

翻转，陨落，你感到一股无形的重压要使你坠入深渊，眼角两侧瞥见漆黑一团的迷雾不断上游，肢体间充斥着虚无缥缈的触感，那种是极不真实的感觉。

在意识将要被剥离出脑海之际，一声轰鸣响彻心湖，迷失在思绪中的你被砸向湖底，细碎的沙子被冲击扬起一阵烟霾，你被束缚在水下的世界。耳边模糊不清，像是隐约听见海草翻摆躁动的声音，又或是从无边深蓝飘来的歌谣传唱。令人疑惑，令人不解，世界的规律似乎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一切是显得那么的无序而又合理，明镜止水，明灭可见。你看见涌潮之上骇浪汹涌，你看见蓝天之上飞鸟翱翔，你甚至看到了，运行在天际线尽头的飞星，看到了太阳，视线穿过了光，你看到了……一切……

你醒了过来，躺在一片白色空间之上，脚下白茫茫一片，像是皎洁无暇的瓷砖。意识开始失去把控，眼前世界像是又一次要分崩离析，大地支离破碎，而你却悬停于半空之中。你看到，“白”之下，是黑，是看不见尽头，看不见光的“黑”。落下的白，在你的眼中变得越来越小，触碰到黑的刹那，一切荡然无存。平台终于彻底坍塌，无数碎裂的白汇聚成粉末，随后如流水汇成江河，一条条细线汇成一道白锋，最后冲向帷幕，在尖端接触到幕布的一刻，黑与白，幕布与洪流，同时碎裂成数不胜数的无尽碎片，呼啸地向下飞去，帷幕下，不再是黑白，却是空无一物的虚无。你看见裂片从你皮肤上划过，从你身体中穿过，像飞星，一颗又一颗，速度越来越快，数目越来越多，直至…你的视野被尽数占据……

“长日终有时，长梦终有逝。你，误入我的画中，也睡过了三个春秋了，还不愿醒吗？”

梦沉梦醒，你分不清耳畔边低语的虚实，脑袋昏昏沉沉，回声萦绕盘旋，你睁开双眸，光从其中照入，驱散了脑海中的迷雾。

“我这是，在哪？”

“梦里梦中，画内画外，你想听哪个答案？”

“谢了，你已经告诉了我大概了。”

执笔的大画家撇了你一眼，挑起的眉间不知意味着惊奇还是无言以对，随后侧首，继续专注着自己尚未完成的画作之上。

“我怎么进来的？”

“哈？不请自来地闯开我的大门，竟还有脸说这种话？我不急着赶你走你还不乐意了是嘞？”

记忆像从深海缓缓漂浮而上的气泡，缓缓升到空中后，脑畔中隐约传来破裂的声响，声声相接，不绝于耳。

可你似乎还是弄丢了其中最为沉重的那几个。

“还是……不记得……”

“麻烦，记不得就罢了，别嚷，等我构思完撒，自然送你出去。”

画家挥毫泼墨，头也不回地敷衍到。

“我能到处看看不？这还是头一次见识到如此的风光。”

“自便，眼看手勿动。”

你从黑白相间的典雅瓷砖上站起，高度的变换让你出现了短暂的不适，天旋地转，不真实感油然而生，同先前一样。

“这是画中？”你心里暗暗想着，没敢出声打扰挥翰成风的大画家。

风轻云淡，丹青无限，一览众山小。你定睛一看，孤亭一翼，矗于顶峰，才发觉自己身在山顶之上。周遭群峰拥簇，河川相萦，颇有众星拱月之姿。

“啪嗒”，在你快要将遗忘重蹈覆辙时，又有一个从脑海深处上浮的气泡仿佛在面前炸裂开来，如当头一棒，让你霎时清醒了几分。

你记起，这是你曾在以往不知姓甚名谁的干员那提交上来的档案里看到过的景色。

“灰齐山。”浸在过往回忆中的你下意识地说出来方才翻寻到的名字，等到话已出口，你与画家略有不满的视线相交，你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失了言。

她这次回了头，从神色中能看出，她对你的喧闹颇有微词。

你对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噤声，随后慌忙地转移注意力，心不在焉地继续看着烟雾缭绕的群山。

你发现，这和档案上的描述不一样，灰齐山，应是孤峰，而此地与之并不能完全对上。

气泡像是听到了自己的疑惑一般，适时地又炸开一个。

画中山川，形体，哪怕是天上双月都能被随心所欲地改变，而其他有幸踏入期间的幸运儿们提交上的报告里也有提到，每每的景色自是无一相同，不足为奇。

可为什么是灰齐山？按档案所述，那里已经空无一物了。

可为什么是这样的灰齐山？若单是追忆往昔，又为何改动了过往的景象？

世间万物并非皆有答案，可油然而生的好奇心仍推着你去探寻个大概。

你看向了画家的画板，昔日妙手丹青的她，今夕却意外地在画板上多了许多处本不该有的涂抹痕迹。

你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画着，一刻不到，更早或更晚，涂抹又多了几分。终在又一次行笔后，不耐烦的她毫不犹豫地撕下了那张遍布斑驳的画，随手往山涧扔去，落在溪流中，扑腾一下，变作锦鲤，倏然向看不见的远方游去。

“笔锋散了。”她似是对你说，似是自言自语，语气中透出一丝少见的，属于她的烦躁。

你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画家整理笔墨后准备重新开始新一轮的作画。

笔尖落下，落在了距画纸毫厘不到的地方，定住了。你只听见一声长叹，随后画笔被收起，白纸白如故，一尘不染，一尘未染。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现在可以了。”

突如其来一般，画家的兴致突然从作画落到了你的身上，她张开双唇，翘首侧目，用手肘支着脑袋，向你问道。

也许是你不愿让她失了难得的雅致，又或是因为一些虚无缥缈的“直觉”，你不待思索便做出了答复。

“你是在画灰齐山？”

“是也不是。山无人烟，青葱遍野，山有人烟，袅袅炊烟，你觉得是哪种？”

“若是静物，暂望眼下；若是动物，且看心上。”

“……继续说。”

“不是我在问你吗？”

“……算了，我本就不该指望你能帮到我什么罢了。”

“灰齐本孤，而今成群；心中本怜，而今有愿。”

“……那你说该怎么办？”

“你为这幅画想过名字吗？”

“名字都是画毕方起的，更别说我的画大多数随心而为，题字的本就少之又少。”

“但这幅可不是随心之作吧。”

眼前的画家陷入沉思，并没有接着你的话茬。

心思缜密的你又一次放眼群山之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山无人烟，青葱遍野。”你回想起了她说的话。

连灰齐山在内，合计八峰，风景各不同，或斗折，或蜿蜒，但期中见不得丝毫人烟。

村落，居所，全然不见，只是杳无人烟的遍地孤寂。

以及，居于群峰之上的夕。

“你起笔的时候，画的是青葱遍野，亦或是袅袅炊烟？”

她很聪明，短短一席话，她已想明白了问题所在。

匆匆忙忙，什么也没有说，她往空中一挥一握，重新拿起笔，又一次投身入作画之中。

白如故的纸上不再遍布涂抹，斑斓的色彩取而代之跃然纸上，农屋的木梁，府前的石狮子，丰收的稻田，嬉闹的游童……青葱遍野的山林成了远景，袅袅炊烟的聚落热闹纷呈。

在那聚落的半山坡上，青葱与炊烟交界的地方，一幢小房子安然伫立，那是一位掌柜的家。

你看着眼前的夕恣意作画，渐渐地也忘却了时间。待到笔墨终尽，画作已成，你只觉天上的太阳与双月早已走过了数不清的春夏秋冬，山林间的大雁也已南飞北归了一次又一次……

“画好了？”

“嗯，算是吧。”

“可画面上还有一片很大的空白……？”

“……你果然不懂，留白也是一种美。”

“你知道我话中有话。”

你望向画卷的方向，那是山腰的小阁楼，那儿的窗台对出去能看到夕阳，你又望向画卷之外，花开花落几十载，夕阳仍静静照映着的那处空空荡荡的木牌坊。

“那处留白不该由我填上，我再无所不能也填不上，拙山能尽起，时光不再来。”

“那就让它留着吧，留白也是美，不是吗？”

“嗯……嗯，你说的也不差。”

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地平线的方向，不知是看着夕阳，还是看着那户人家。太阳东升西落，冬去春来几十载，黎明总会在第二天如期而至，也总会带走上一个黎明留下的痕迹。

“画尽了，真不给这幅画取个名字？”

“《灰齐》如何？”

“你画的当真是青葱遍野？”

“……那就叫它《炊烟》吧。”

袅袅炊烟，烟火不绝，时间一去不返，人烟兜兜转转，如南飞的鸟儿，归去来兮，一直都在。

“所以，我该怎么被你送出去呢？”

“闭上眼，等你醒了，只是黄粱一梦罢了，不会多碍事的。”

“我会忘了这画里发生的事吗？”

“画里画外，又有何区别呢？再会了，等到下次作画时，我会考虑要不要让你进来嚷嚷的。”

也祝你在画外的人烟里，亦能寻得时光中的留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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