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要動啊。」

「嗯，我不動。」

儘管主公如是說，瑪莉亞還是難以安心。

在旅館休息了一晚，回程前往居城之前，翼請求瑪莉亞替自己重新縫合失明的眼。即使瑪莉亞明確表明，希望自己的夫君交給御醫處理，翼還是堅持。夫人明白，主公很討厭自己空洞的左眼，他只願讓最親近的人看到眼罩底下潛藏的真貌。這是對瑪莉亞的信任，只是夫人始終不是醫生，他不是這件事最適合的人選。

因為自己的天真而所受的永久傷，一個刀痕呈斜十字劃過眼瞼，中間空洞無物陷下去的眼皮，這些都是翼所憎惡。不只是因為難看，同時也因為，這些都是他不成熟的罪證。

他討厭不成熟的自己。

即使事情已經過了那麼長的時候，翼還是無法原諒過去的風鳴翼。

瑪莉亞諒解這份心情，故此才同意給翼縫合，如同過去那般。只是從前翼遭逢大劫以至無法信任別人，現在已經不同了，身為一家之主的他始終要學會走出自己的陰霾。

更何況，從前做過一次也好，瑪莉亞也無法習慣這件事。

瑪莉亞拿著小刀擱在翼眼瞼的縫合線上，聚精匯神在那微米距離間。因為激動而重又裂開的眼瞼扯開了縫合線，它需要重新縫合，可時過年許，從前的線早已與皮肉融合，糊在一起有些模糊分不清。瑪莉亞戰戰競競地劃開那些絲線，翼的呼吸，以及自己的呼吸，造成些微的起伏，都讓夫人感到無比驚懼。他不想傷到翼，他不想在這臉容上添上新的傷口，儘管翼不介意。

瑪莉亞從以前就認為，翼的臉容很是好看；而隨著成長，過去的童稚都變成了成熟，現在的主公絕對堪稱本土數一數二的俊朗。

摒住呼吸，一點一點劃開再挑起細線。從絲連的皮肉裡拉出時，牽扯出的人體組織都結成了塊，帶出了血。翼皺了皺眉。即使那疼痛無法和失去眼睛時相提並論，那種有什麼在自己身體裡穿過的感覺，還是很違和。

「不是說別動嗎？」

瑪莉亞不耐煩地說，單是這細微的郁動，現在都能把夫人嚇得心驚膽顫。

這大概，比起面對風鳴訃堂，更讓瑪莉亞感到壓力。

「對不起。」

翼老實地道歉。他其實明白夫人的心情，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讓剛經歷了災厄的夫人做這種噁心的事，可是他仍無法越過自己的心魔。

把最後的一點殘線拔出，瑪莉亞拿起預備好的濕布，輕擦著翼眼瞼上新舊的血。新的腥紅污染了布，舊的血塊因濡染重又化成液體。拭去表面的瘀紅，然後來到夫人最討厭的部分。

「我要稍稍打開眼皮。」瑪莉亞說，裝出鎮定。

「……沒關係嗎？」

翼瞄了瞄對方。他能看出，平常總是大氣的夫人，現在是如何緊張得牙關打震。

「你別說話。」

這番話仿佛又把兩人帶回昔日的，那段還不算親密的時光。瑪莉亞用小刀微微割開緊合的，黏連在一起的眼瞼。第一道血紅劃出，小心挑開中空洞窟的門扉，夫人便趕緊把濕布抵在洞口。他不敢去看那中空的眼窩，從以前起就不敢，哪怕是在洞口擦拭的手感，都讓他不寒而慄。畢竟當年他親眼看著翼，親手奮力把破損的眼球扯出。連在裡面的肌肉、血筋、神經等等裸露於外，然後因為過份用力而掙斷，血如泉流。那可怖的一幕，那時刺耳的仇恨聲，赤裸裸地刻在年輕的瑪莉亞的眼裡。

即使貴為一家之主之妻，現在的瑪莉亞也才不過十八歲。即使殺過許多不速之客，活剝人體是另一回事。

仔細地擦乾淨餘下的血跡，瑪莉亞終算舒了一口氣，緩了緩後拿起旁邊的針線。針織活本是他擅長的，可現在的他覺得連把線頭穿過針孔都無比困難。

瑪莉亞的手禁不住顫抖。

兩人靜默了一分鐘，線始終沒穿過目標的小孔。主公眼神遊移了幾下，突然握住夫人的手，堅實地從對方手中取過針線，自己穿起了線來。

瑪莉亞打量翼的神色，那有些看不穿的神情讓夫人感到迷惑。

「……主公生氣了？」

夫人疑問，主公頓了頓方才回答：

「是的，氣我自己。」

瑪莉亞看著翼試圖把線穿過針孔，即使那有些笨拙，卻依然比他利索一些。幾番針刺之痛，手中都結出了紅色的寶珠，看著主公這麼努力，瑪莉亞心裡不由得覺得痛。夫人一瞬想過收回，又想多欣賞一下這人認真的模樣。為了自己而做著不擅長的事，那眼神，那表情，全都是這人在成長的證明。

這份努力，在付出十多個傷口後，終於成功。

「吶，夫人以前說過，南蠻有件事物能夠看到自己的臉吧？」

手握著辛勞的成果，翼突然如是問題。

「……嗯，是鏡子呢。」

瑪莉亞還記得那時候的話。在翼憎惡自己的傷，甚至和翼＇比較的時候，夫人曾說過，如果主公能看到自己的容貌，或許會重新喜歡自己。

「那東西……鏡子，在本土也能買到嗎？」

「也許在南蠻商會會有賣吧。」瑪莉亞無法確定，但不排除這個機會。「翼是終於要接受我的提案，學著欣賞自己了？」

明知沒有可能，夫人就是想說說，也許自己的努力能換升微小的可能。

「……我想著如果有了鏡子，縫合這種事我也能自己做。」翼把針線交回夫人手中。「我是明白的，這只眼一點都不好看，是以不想總讓你難堪。可是……對不起，我現在只能勞煩夫人。」

聞言的瑪莉亞嘲笑著，嘆了口氣，伸手去接的卻不是針線。他抓住翼受傷的手指，將那傷痕累累的戰士含在嘴裡。腥血擴散，這治療方法有些原始但又十分溫馨。

溫柔的唇治癒了扎心的痛。夫人放開主公之際，產生的溫度差，讓翼有些捨不得。

「主公說到這個地步，我又怎能退縮。」瑪莉亞溫柔地接過針線，內心已經冷靜下來。「我確實希望主公能夠面對自己，不過這事總急不來。你用不著一個人勉強，我會一直陪你走這趟路。」

「回去後我就馬上命人找鏡子。」翼微笑說。「我也是不會一直為難夫人，更不會永遠讓夫人照顧我。」

兩人堅定地對視，因極為相似的決心相視而笑。

「作為這次努力的獎勵，未知臣妾能否提個任性的請求？」

「夫人但說無妨。」

「主公之前給臣妾買的髮簪……」

不等瑪莉亞話畢，翼已經明白對方的意思。

「我會選一件比之前那更適合夫人的。」

瑪莉亞露出了如少女的笑，那犯規級的可愛讓翼不由得心動了。夫人將針移向呆住的翼的眼瞼，一針一針交叉穿過裂縫，重新埋上這空洞的洞窟——過去的風鳴翼的住處。

不用操之過急，對於這名年輕家主來說，還來日方長。

終有一天這人會重新接受昔日的自己，成為完整的自我。然後和夫人一起，一路走向統一天下。

在這之前，還有一個人要處理。

「夫人，有件事……我想徵求你的意見。」

瑪莉亞完成最後一針，正要在線上打結時，翼突然嚴肅地問道。

「是什麼？」夫人也嚴肅的反問。

「你覺得，那時奪走我這眼睛，想要取我性命的刺客，會不會是風鳴訃堂派來的？」

瑪莉亞咬斷多餘的線，小心地收起針。他對這問題不驚惶，也不意外，特別在經歷了這次事件後。

他確實也有著相似的想法。

「也許，往日派來刺殺主公的刺客都和風鳴訃堂有關。」

聞言的翼沉默，兩人交換個眼神，好似無言地交換什麼訊息。

他們的命，一直都在風鳴訃堂的掌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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