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人絕對不會踏入黑街，暴力就是這條街唯一的秩序。衝突隨處可見、鬥毆一觸即發；今日的最強王者，明日可能便成頹然敗寇。 外來者如果不能及早適應這樣的法則，很快便會被這裡流竄的野獸生吞活剝。

在偏僻灰暗的暗巷中，一場無名亂鬥已經接近尾聲。數名彪形大漢在激戰中遍體麟傷、失去意識的軀體狼狽不堪地倒在乏人問津的角落，與垃圾桶和水溝蓋為伍。

直到不久前這場亂鬥都還是以多欺少，然而如今匪徒們的優勢已如薄紙般一戳即破，現在只剩下一名體格壯碩的男人憤怒地瞪視著眼前的青年，同伴們的下場不僅沒能讓他棄械投降，反而加深了他替同伴報仇的決心。我握緊手中的短刀，大吼一聲。

「去死吧，獾！」

他的目標是站在前方的青年，精悍的體型稱不上魁梧，卻透露出一目了然的強悍，死灰般的肌膚滿是陳舊的傷疤。他的身上好幾處都插著刀，全是在剛才的混戰中挨的，鮮血正不斷從傷口向外流淌，然而青年的眼裡毫無畏懼之意，甚至可說是戰意高昂。

面對壯漢憤怒的衝鋒，被喚作獾的青年選擇正面迎戰，彷彿在他的心中根本沒有逃跑這一選項。獾大膽地伸手格檔，任憑壯漢的刀刺進自己左臂，痛楚似乎根本無法禁錮他的行動，他甚至沒有發出一聲慘嚎，而是乾脆俐落地抓住了壯漢持刀的手，阻止了進一步的攻勢。

「什……！？」

「哼，這下你逃不掉了吧？」

憤怒的一拳甩在對手的臉上，只見壯漢的昂揚鬥志頓時煙消雲散，徒留茫然跟恍惚，痛苦地倒地不起。 徒留獾站在原地不滿地怒吼。

「嘖，不夠……什麼都感覺不到啊！什麼垃圾黑街，老子想感受的痛楚才不是這種程度啊！」

他自顧自地大吼，接著把目光移向最後一個人。那是宛如獅子般的男人，與匪徒們的氣質截然不同，倍經鍛鍊的壯碩體格充滿無形的威壓感，如獅鬃般茂密的深棕毛髮參雜些許白絲，歷經滄桑的面龐烘托出老練的氣質；即便親眼目睹獾獨自擊敗無數對手、血濺四方的殘暴戰況，他的目光始終保持一貫的泰然，彷彿已經預見了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一切。

「所以，你比他們更強，對吧？」

「……我跟他們可不是一掛人。」

「但你也樂在其中吧？我看得出你跟我很像。」

年輕的獾朝獅子招手，戰鬥的邀請無庸置疑。即便青年的身體已經傷痕累累、紊亂的呼吸也顯得疲憊不堪，但他的神情卻是無比亢奮。他不屬於這條街道，但他被鮮血跟暴力吸引而來；他與這些對手並沒有深仇大恨，甚至可說是素昧平生，他只是一心一意地追求著刻骨銘心的刺激，來滿足他逐漸麻木的知覺。

面對這不請自來的即席戰帖，獅子選擇用行動做出答覆；他默默握緊了拳頭，擺出迎擊態勢。

「你不像他們一樣撿把刀來打嗎？」

「……不需要，我的武器從來就只有這個。」

「哈哈，大叔，我很看好你啊。務必讓我打得盡興點！」

獾率先攻擊，筆直衝向獅子。然而在他的拳頭觸及獅子之前，獅子的猛拳已經先聲奪人，氣勢嶺然、威力十足，無可挑剔的力量伴隨著以遠遠超越獾反應能力的速度重重砸在他的臉上，將他狠狠擊飛出去。

許多格鬥比賽都會要求選手使用拳套，除了保護選手的手部不受傷害之外，更是為了克制拳頭的威力，避免在拳賽中鬧出人命 。被善於格鬥的拳手以裸拳迎面直擊，其威力足以叫人皮開肉綻。

透過拳頭命中的手感，獅子很確定自己已經對獾的鼻梁造成重創，一般來說由此引發的劇痛足以癱瘓任何對手的行動能力。 然而獾卻重新站了起來，倔強的青年無視滿面鮮血，僅僅朝地板吐了一口血沫，便重新撲向獅子。即便如此，這一次的攻擊也是徒勞無功，獅子側身閃過這記攻擊，隨即一記傾盡全力的重拳狠狠揍向獾毫不設防的腹部。這一拳遠比剛才更加強勁，獾整個人如同被車輛衝撞般整個人騰空而起，又重重摔在地上。獾痛苦地乾嘔，獅子劇烈的拳勁翻攪脆弱的內臟，那種痛苦無異於被長槍活活貫穿，硬生生吃下這一記的獾不該有繼續站著的可能性。

所以，當獾再度拖著狼狽的身子站起來的時候，就連獅子都不禁瞪大雙眼。獾那兇惡的目光始終清澈有神，宛如冷峻的北風也無法熄滅的熊熊烈火，讓身經百戰的獅子的眉頭皺得更深。無法理解的違和感在他心中揮之不散，眼前的對手傷痕累累、承受了超乎想像的傷害而搖搖欲墜，但不知怎麼的，獅子卻覺得被逼入絕境的人是自己。

再度揮出拳頭時，獅子遲疑了，他無法想像出自己擊潰對方的畫面，那突然泛起的不安對他的攻擊造成了非常細微的差異，讓他出拳的速度比平時稍微慢了一拍。這毫釐般的差距卻為戰局帶來了巨大的變化，這讓獾的攻擊得以搶先一步擊中他的側臉。

「咕喔－！」

這一次，接連使出強勁猛擊而開始顯露疲態的獅子沒能躲過，也沒能來得及還以顏色。意料之外的衝擊讓獅子一陣踉蹌，強烈的眩暈感讓他揮出的拳頭頓時失去力量，徒勞無功地擦過獾的側臉。但獅子並沒有脆弱到會被區區一擊給擊潰，他很快就重振旗鼓，蓄勢待發地擊出下一拳。

這一次的攻擊依然扎實命中了，拳頭重重砸在獾的臉上，激盪出篤實的打擊聲，周圍的空氣彷彿都被迅拳激起的風壓所撼動。然而獾沒有被擊飛，甚至沒有退後，宛如屹立不搖的神木牢牢釘死在原地。那一瞬間，獅子看見他的對手咧嘴而笑，那是欣然接納一切的笑容，狂暴、野蠻、痛苦、戰意，飛濺的鮮血與撲鼻的鹹味，他意識到這瘋狂的男人正享受著這一切。

下一刻，獾的上鉤拳正中獅子的下巴。

「嘎啊－！」

霎時間，獅子瞥見灰濛的天空，滿是無法看透的茫然。他的戰意猶存，身體卻再也不聽使喚，粗壯的膀臂頹然癱垮，屈軟的雙膝幾乎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所謂的戰鬥便是如此，即便做足了準備，將體魄鍛鍊得堅不可摧、將技藝磨練到登峰造極，依然可能因為輕忽大意而毀於一旦。

緊接著，獅子的視野猝然傾斜，整個世界都被翻轉顛覆，他甚至沒有機會咀嚼自己的敗北，潰敗的意識便直直墜向死寂，笨重的身軀如同醉酒般蹣跚搖晃，終究無法維持平衡而毫無緩衝地砸在地上，無力的悶哼詔告著一頭猛獸的敗北。

剛才還能俯視對手的巨人，如今頹然俯伏，被挑戰者所俯視。

「哈－哈，不錯啊，大叔，不過…….看來還是我更勝一籌…….瞧，你現在也跟他們同個下場啦。」

獾緩緩蹲下身子，揪起獅子的頭髮，硬是將他的頭提高，試圖讓獅子能看見此刻的遍地狼藉，彷彿迫不及待想與對方分享自己的豐功偉業。他過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獅子已經昏過去了。血汙與泥濘絲毫無法玷汙這名戰士嚴肅而滄桑的面龐，那雙堅決的怒目始終沒有瞑上，彷彿現在仍在與敵人進行至死方休的交戰。狼獾忽然感覺一陣頭暈，險些站不住腳，他卻露出滿意的笑容，彷彿能感受到痛對他而言是珍貴的體驗。

「大叔啊，你的拳頭……可比他們的刀子痛多了。」

他想要起身，眼前卻只剩一片黑暗，隨即昏死過去，倒在自己的手下敗將身上，直到最後一刻，他的嘴角掛著釋然的笑容，宛如在盛大慶典中笑開懷的孩子。

～～～

當獾從溫暖的床鋪上醒來時，渾身都被繃帶包得密不通風，拙劣的纏綁方式至少讓他明白這裡不是醫院。稱不上寬敞的房間裡堆滿雜物，卻意外地一塵不染，溫暖的陽光從窗外傾瀉而下，目光所及之處都染上一股和煦的橙黃。在房間的一隅，有個區域被刻意清空，那裏吊著一個巨大的沙包，上頭有著許多縫補過的痕跡而顯得斑駁不堪。

最令獾納悶的，大概是獅子端著食物打開房門的那一瞬間；他明白了自己身上這些行頭到底是誰的傑作。獅子的臉被繃帶纏得亂七八糟的，彷彿被狗啃過的木乃伊一樣狼狽，不過獾不可能認錯才剛戰鬥過的好對手，尤其是那屬於戰士的剛毅眼神。

「你可真能睡，竟然就這樣睡了一整天…….不對，或許該先誇你命大吧，真虧你扛著這麼多傷還能挺過來。」

「.....」 獾多少有著自己在戰鬥中很瘋狂的自覺，但此刻的他完全搞不懂眼前的大叔在想什麼。在他昏迷的這段期間，如果獅子自己先醒了過來，他大可把獾棄置在原地不管，任由黑街的其他人處置，甚至自己動手報仇，而不是……像現在這個樣子。獾還在迷惘的同時，獅子已經把熱騰騰的粥擱在他眼前。

獾先是有點遲疑地嚐了一口，然後便狼吞虎嚥起來。

「別吃這麼急，我沒想到你會醒得這麼早，粥還燙得很。」

「……我還活著啊。」

「嗯？幹嘛，你想找死啊？雖說你的行徑確實跟自殺差不多啦，竟敢隻身闖入黑街跟這麼多人硬幹，活到這把年紀總能見識到許多有意思的事啊。」

他的個性比獾以為的還要開朗很多，注意到獾似乎並不滿意他的回答，獅子又悠悠地說下去。

「……唉，反正你也沒打算殺了我不是嗎？雖說拜你所賜，現在整條黑街可亂得不得了，鬣狗兄弟、利爪幫，虎嘯眾……總之那群被你擊敗的傢伙現在可都氣炸了。從昨晚開始，這群烏合之眾就是成群結黨、挨家挨戶地搜尋你的身影，看來是鐵了心要把你生吞活割；不過就我個人來說，我敗得心服口服，放任一個頑強的戰士死在亂棍之下，未免太悲慘了。」

「我還以為我已經夠怪了，今天算是開了眼界。」

「哼，那我換個說法吧。你喜歡料理嗎？我可喜歡了。這條街雖然有很多無可救藥的地方，但是有家老店的料理好吃得沒話說，我就是那裡的常客。有一天，我一如往常地去串門子的時候，卻發現老闆愁眉苦臉的，一問之下才知道有群流氓纏上老闆，三番兩次嚷嚷著不交保護費的話就不讓他繼續做生意。」

「結果呢？」

「我就親自找上那群流氓，把他們全都海扁一頓，讓他們再也不敢打那家店的歪主意。呵，結果我還揮上幾拳，他們就開始哭天喊地的，搞得好像我在欺負人。」

「……」

獅子顯然對此洋洋得意，與嚴肅老練的外表不同，他似乎一點都不介意用暴力解決問題。戰意昂揚，隨時蓄勢待發，因此能毫不猶豫便接受獾的決鬥邀請。 他就像一座古老的石砌鍛爐，熾熱的炭火在磊磊岩石之中熊熊燃燒，而他的存在本身便是為了讓火焰燒得更旺。

「我想說的是，人生苦短，有些好東西確實值得你花心力去捍衛，我可不想等到失去之後才後悔莫及。」

即便獾隱約覺得對方的想法有點道理，他還是不太想肯定這種將自己類比成食物的言論；不過，他確實從對方身上感受到跟自己類似的熱忱，比起戰鬥的意義，他們這類人或許更享受戰鬥本身，越是強大的對手越能使它們的內心澎湃不已。

「……你不會贏了就跑吧？下次我可不會輸。」

「哈！大叔，別以為我會因為這頓飯就對你放水啊，下次我還是會痛毆你一頓。」

無可救藥的兩人相顧而笑，其中的許多情懷只有他們能懂，但就連他們也無法訴諸言語。那是一種默契、一種酣暢淋漓的喜悅、一種與好對手之間特有的惺惺相惜。兩名同樣試圖在漫無止盡的戰鬥中尋求意義的靈魂，此刻共享著同樣的語言。

202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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