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H小说5HHHHH

首页 >5hhhhh / 正文

【曹刘】十年 第二章

[db:作者] 2025-08-02 22:40 5hhhhh 3960 ℃

第二章. 彭城三日

第一节.上兵伐谋

彭城。

“孤曾与陶谦在彭城博阳大战,虽险胜,却也损失惨重。”曹操面色沉凝,望向这座徐州大城,“探子来报,说那侯谐 将兵约有八千,如今拒不出战,死守城池。”

他转头看向身侧刘备:“对此,我想听听玄德的看法。”

“彭城乃徐州腹心,兵家必争之地,若要讨伐吕布,必先夺取彭城,得其粮草辎重。”刘备谨慎道,“然此城深沟高垒,城固粮多,虽我众敌寡,攻之亦难速胜,或耗持数月,致使钝兵错锐,国用不足;故攻城法为最下。”

“那玄德以为该如何呢?”

“先尽力劝降。备曾与侯府君有数面之缘,或可一试。”

曹操沉吟片刻,“我已派军沿小道围城,你便去书一封,告他早日投降,孤还可留他一命;若做困兽之斗,城破之日便是他葬身之时!”

……

彭城大门紧闭,城楼上,侯谐并一干军士默然而立,面色凝重;瞭望四方,皆是曹军旗帜。

曹军围城之事早已在城内传开,彭城军民皆惊恐不已。曹操四年前两度攻徐,一攻徐州,屠彭城、博阳,以至泗水不流;屠取虑、雎陵、夏丘,鸡犬无余,墟邑复无行人;二攻徐州,连拔五城,破襄贲,所过多所残戮;从此,为避京师之乱投奔陶谦的百姓几近死绝。

徐州之民无一人不恨曹操,也无一人不惧曹操。

城内哀苦绝望的情绪四处蔓延,又陷入四年前真实可怖的噩梦;幸存者们皆忆起那条血红阻塞的河流,那些临死的呼号、破碎的肢体,无穷尽的死亡与痛苦……亲朋早已没于水中尸骨无存,我等虽侥幸苟活,如今亦不能免矣!

众人既以为必死,或击楚而悲歌,或与亲人洒泪诀别,或相约自尽以免受折磨,不一而足。

黄昏已过,漆黑天幕缓慢降下,漠漠黄云转做血红,自天际笼罩而来;再仔细瞧去,却不是红云,乃曹军执仗而来,四方皆举炬火,一眼望去不知多少人数。

这时左右有人上前,承书一封,禀道:“府君,曹军来信。”

侯谐接过信,只瞟了一眼,便愤怒地掷信于地。

“劝我归降曹操以保彭城免遭兵戈之苦?刘备啊刘备,谁人不知,曹操此人全无信义,残忍恣睢,若我投降,也难逃一个死字。今降亦死,不降亦是死,不若不降也。”

“死守彭城,等曹军缺粮自退,我等还有一线生机。”

侯谐拒降,使者还报曹操。曹操怒,欲下令攻城。

刘备忙道:“明公息怒,且让备亲去说他,若还不降,再攻之不迟。”

“行,你尽可以去劝。”曹操冷道:“只怕这一次也是白费力气。”

“……备尽力而为。”说完,刘备就出了营,单骑往城下去了。

彭城,城楼。

“刘豫州。”

“侯府君。”

二人在城楼上下遥遥对望。

“豫州来劝我投降?”

“……曹军势大,彭城诚不可久守,若降,则士卒免于兵戈之苦,百姓免于杀身之祸。还望府君三思。”

侯谐怒不可遏,高声道:“刘玄德!汝前年带几千杂兵来援徐州时,也会作此想吗?!”

刘备不由一窒。

“汝以义名援徐,却不能毕其功,竟屈身事贼,助纣为虐,不曾内惭,吾不齿也!”

侯谐愤怒地痛斥刘备一番,又取弓射之,刘备无法,只得退走。

曹营营门。

曹操正负手站着,似乎在等他。

“怎么,我没说错吧,玄德好意相劝,那侯谐竟不识好歹,拿箭射你。”曹操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待我擒了这蠢物,定要他亲自向你赔礼道歉!”

“不,不,侯府君没有错。只怪备笨嘴拙舌,说不动他罢了。”刘备苦笑。

——他心中苦涩,侯谐说的话再正确不过,扎在他心口上,屈身事贼,没错,助纣为虐,没错,不曾内惭……是的,他一直在告诉自己,投奔曹操是时势所迫,是身不由己,是对部下和兄弟负责任——其实都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而已。

——我真是个自私又卑劣的人啊。

“无事,说不动,那就强攻。”

曹操无所谓地笑着,命道:

“传令各军——作云梯,起土山,准备攻城!”

往后两日,士卒们各有分工,蚂蚁似地忙碌着。

左厢军砍伐大木,造云梯、火梯、云梯、编桥 等一应攻城器具。

右厢军负责城壕,以洞子 掩盖行进,遮隔城上箭凿,好般运土木砖石,填垒壕堑。

左右虞侯则负责每日佯攻骚扰,与城上人以箭弩相射,或在城下喊话,以乱其军心。

侯谐这边也没闲着,找准机会,就派轻兵出战袭扰,打断曹军运薪土填壕堑的进程;以大木造撞杆 ,俟云梯编桥来则撞击之;靠近女墙立排叉木 ,高出女墙五尺,使攻城者不便越过。

待到第三日凌晨,曹军列骑成阵逼城,推云梯五十座,齐力并进,士卒登城墙如蚁附,城上人用砖石、撞杆、长枪、弓弩拼力拒退,有云梯倾倒,压死士卒数十上百人;驱人抬洞子数座,用牛皮并毡包漫,攻徐州南门,被城上人先以撞竿托叉抵定,再用搭钓钩去洞子上皮毡,坠大石及砖石缒击,用弓弩箭射,用脂蜡火油烧,亦杀伤许多曹兵。

然曹军有数万之众,前仆后继、源源不断,守城兵员损耗也越来越大;直到当日下午,曹军终于退兵,侯谐好容易松了口气,却发现自己兵卒已被杀伤一千余人,若再多来几次强攻,自己还能剩多少兵力呢?罢了,不管结局如何,现在也只能以死御贼,让贼知难而退也未可知。

之后十日,曹军又发起了数次小型佯攻和三次强攻,强攻虽都能勉强抵御,但一次比一次艰难,守军被不眠不休地袭扰着,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已经颇为疲累,死伤人数越来越多,城里的士卒亲属们悲绝的气氛越来越浓。

这一日,突然有探子回报,称有曹军往泗水上游去了;流言便迅速传开,说曹操要在泗水筑堰,欲以水灌彭城 。一时间,军心更乱,满城军民皆绝所望。

当晚,彭城守军发生营啸 ,守城士兵与曹军里应外合,开城纳敌。自此,彭城被破,彭城相侯谐被生擒。。

“侯府君,君若早降,又何至于落到这等田地啊。”

曹操笑着看向被五花大绑押到他面前来的侯谐。

“呸,我只恨世上贪生怕死之徒太多,以致彭城落入你这奸贼之手!”

侯谐愤怒道,眼神却恶狠狠瞪向站在曹操身边的刘备。

“执迷不悟。”曹操冷哼一声,道:“拉下去斩了!”

“且慢!”刘备忙出声阻止,“侯府君为人刚正不阿,是条好汉,明公惜才,请留他一条性命。”

“杀了我吧。”侯谐继续怒视刘备:“你这助纣为虐之徒,别惺惺作态了!我宁可死了,也不愿承你的情!”

曹操冷笑:“汝一心求死,孤却偏要你活着。来人,先把他押下去,以后再做处置。”

侯谐被人拖下去了;刘备注视着他,自嘲地想,我出言相救,或许也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些。我真是个虚伪又自私的人啊……

不怪侯谐认为我助纣为虐,与曹操是一丘之貉……我的种种作为,不正是如此么?

不,我与他是不同的……

不管他人如何看待,我都该如此坚持。我永不会赞同曹操所走的道路。

我和他,终会背道而驰。

第二节.争执

曹营,中军营帐。

有两名将军前来禀报:

“明公,降卒约有万余人,如何处置?”

“明公,入城一应事宜,是否仍按旧例?”

曹操随意道:“皆循旧法。”

刘备面色不可抑制地发白,

“敢问司空,所谓旧法是?”

“孤前年攻徐,曾立法令曰‘围而后降者不赦’,意在威慑天下,使不至于围也。此令沿用至今,未有更改。降卒皆坑,满城皆屠。”

刘备喉间一窒,“士卒既降,何以杀之?”

“徐州士卒皆怀恨于我,必不亲附,实不可用也。留之不过徒耗军粮而已。”

“备以为或有他法。孙子曾曰,所俘士卒当善而养之;间杂编于我军之中,则能避免其反 。如此,既壮大我军,又免于杀降,一举两得。”

“你果真如此想?”曹操冷笑,“孤知道,玄德爱兵如爱子,可与之共死,从不相背叛;操愧不如也。然孤至今所遭哗变叛乱不知凡几,又怎敢听玄德之言,纳不臣之众置于腹心之中?”

刘备默然,知道此事不可再劝。

“既杀降卒,无辜百姓手无寸铁,无害于明公,可否饶其性命,以昭天子之德?”

曹操摇头,“军令既出,不可更改。擅改则令不行,令不行则三军不治,乃为将之忌也。”

刘备诚恳劝道:“军法固重,为将者更应令行禁止;纵然改令,部下也该唯命是从。正所谓兵犹火也,不戢自焚 ,若连抢掠杀戮都纵容难止,又何谈治军呢?”

“孤以为,不戢自焚句,应是用兵不宜久,当速战速决之意。 ”

“原文本意乃劝军止暴,司空怎可曲解其意?”

曹操哼笑一声,面色冷然盯着刘备,“刘玄德,你口口声声似为我着想,实则只为你那点仁义之心,是与不是?”

刘备眼中似乎迸出一丝尖锐的怒气,瞬息间又敛住了。他必须好生收起爪牙,免得遭到曹操的怀疑——不,他今日来劝阻曹操,已是犯了大忌,只怕往后……可现在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仁者,非唯吾应有也。”刘备沉声道,“将有五德,谓智、信、仁、勇、严 ,何以独缺仁哉?”

“将之仁者善待部下,非仁于敌也。彭城军民视我为仇寇,孤如何以仁待之?”曹操驳斥,“需知为将者亦有五害:必死可杀,必生可虏,忿速可侮,廉洁可辱,爱民可烦 。玄德爱民,是为大害,往后必为其所累!”

——刘备心中苦笑,曹操没有说错,爱民确实是他的软肋;但即便为此吃尽了苦头,他也不曾后悔。

“彭城军民视司空为仇寇,只因司空几度攻徐,施威过度,招致仇怨。若能代天子施仁德于民,化干戈为玉帛,徐州百姓必将归附。”

“我几度攻徐皆为报杀父之仇,本就理所应当;此仇绝不可化解。至于徐州之民归附与否,孤从未在意。”

刘备暗自咬牙,面色却更为恳切:“司空是孝子,可真凶乃张闿,此人早已投奔袁术,而其故主陶谦又已去世,只余万千百姓无辜受害。以司空之强兵报仇于徐州之弱民,譬之犹摩萧斧而伐朝菌 ,如何值当?”

“有何不可?以强伐弱,则立于不败之地;若心慈手软,又怎以此斧尽伐天下?”

“司空形势虽强,仍要以仁义为本。 ”

曹操哼笑一声:“玄德可是忘了,太史公说此言,本意为大汉朝廷应与诸侯王为善,避免其叛逆不轨,祸乱国家。吕布未叛时,我待他也十分亲善,可谓仁至义尽。现在,吕布既已背叛朝廷,我当伐之,如何不对?”

“诛其罪,吊其民,是为义也;如今残肆,罔顾吊民伐罪之义,非仁者所为。”

“孤却认为,当先诛罪,后吊民。吕布未除,若留彭城军民在此,攻下邳则有后顾之忧,恐陷前后夹击而致败亡。”曹操不容置疑道,“玄德心地仁善,然胜败存亡之事至关重大;孤意已决,汝勿复言。”

刘备没再说话,一双倔强的眸子仍直直地盯着他;曹操叹了口气,像往常那样执起刘备的手,说道:“今夜孤会大飨士卒,热闹得很,到时候我们一块儿喝个痛快,把不相干的东西都忘掉,好不好?”

刘备垂下眼睛,轻轻点了点头,由着曹操把他拉走了。

宴席。

众将投壶划拳行酒令,玩得不亦乐乎,

刘备却默默坐在一边,捧着只漆布小卮 ,朱色菱唇抿着鲜红的杯沿,慢慢喝着酒。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曹操时不时转过眼去,视线扫过他唇上那一抹鲜妍的水色,不觉有些口干舌燥。

“玄德,还记得你我约定过,破了彭城就一起喝个痛快?”他伸手揽住刘备肩膀,笑着问,“孤已兑现诺言,你却闷闷不乐,是何道理?”

刘备勉强勾起个微笑:“……备思念兄弟,想到好酒不能与他们同饮,有些感伤罢了。”

“玄德不必担心,我早已派人出去寻你兄弟,你们很快便能团聚一起喝酒了。”

“备代二位兄弟多谢曹公。”

“哎,不必谢我!”曹操持长勺从樽中舀酒,为刘备斟满,“玄德不如替二位兄弟多多饮酒,来!”

他们一起举杯,一饮而尽。

不多时,刘备白净的面颊上浮起红霞,一双桃花眼半睁半闭,浓长的眼睫垂下,似是有些醉了。

“备不胜酒力,只怕失态,请容我先行告退。”

刘备放下酒杯,起身向曹操告辞。

“孤饮酒亦多,正好与贤弟同去。”此话脱口而出,宴席的主人随即也起身离开。

只留下诸位曹营文武官员面面相觑。

帐内。

刘备侧身蜷在床沿上,似乎尽力离里边的人远些。

“玄德,不怕睡着后滚下床去?”

曹操无奈道,手臂似乎很自然地环住他腰,“往里头睡点吧。”一施力,把他身子往里带了带。

刘备却赌气似的,等曹操手一挪开,又自顾自翻到床沿去了。

曹操没办法,只好又揽住他拖回来,箍在怀里不放。

曹操虽比刘备矮些,但身形要宽厚许多;毕竟,与寻常武将相比,刘备生得实在太匀称、太修长了,甚至可以算得上秀气。他的腰尤其细,只需半臂就能搂全,置在怀里。

“看来玄德想滚到地上睡啊。”曹操细细感受着怀中柔韧腰肢,调笑道。

“有何不可?”刘备挣了几下,却被箍得更紧了,声音中不免带上怒气,“我自去睡蒲席,不劳烦司空与我打挤。”

“玄德还在怨我不纳谏言,滥杀无辜,是不是?”

“曹公英明神武,备一介败军之将,怎敢相怨?”

曹操叹气,气息拂过刘备颈项。

“好了好了,何必为些不相干的人置气?”

——不相干?是啊,你视人命如草芥,这一城百姓自然与你无干!

“好生睡一觉,今日的事就当过去了。”

——曹孟德,你真当这是小事,可以饮酒谈笑间就能置之脑后的小事?

刘备已极愤怒,只无声地咬住唇,身子因为忍耐微微颤栗起来。

“怎么在发抖?是着了冷了?”曹操却忧虑道。“这幅样子,怎能去睡地上,还是孤这里暖和些。”他又搂着人紧了紧,让他们胸背相贴,几无间隙。

“……谢司空关心。”刘备闭了闭眼,放弃了挣扎,任由曹操揽着。

“只要玄德不生我的气便好。”曹操的手臂松了些,仍环在刘备腰上,“睡吧,把不快的事都忘掉。”

刘备嗯了一声,阖上眼,许是饮了些酒,很快便睡熟了。

第三节.三日

军队黑压压地洪水一般漫去,从此不再有干土地,只有一片深黑的泥淖;饥饿的军队入了富城,结果既没有了军队,也没有了富城,只剩下焚烧、杀戮和抢掠。

军队入城第一日。

远远望去,城中青烟四起,火光冲天,北风阵阵,吹来无数号哭哀痛之声。

第二日。

青烟消散,火光渐息,北风怒号,凄惨悲怆,刮来浓烈的血腥味道。夜色中,城墙上缒下许多冒死逃难的百姓,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守候多时的屠刀。羔羊四散奔逃,被屠夫一个个抓住,宰杀,一刀接一刀。

没有任何逃跑的希望。墙下的土地已被血浸得深黑。

第三日。

青烟又起,火光大盛,风停了,世界安静下来,空气中传来焦臭恶心的气味。

“司空有令,今日封刀 。使君可以进去了。”城门的守卫说。

城门大开,门洞透出惨白的天光。苍白的灰尘和雪一起飞舞着,让人几乎看不见东西。

刘备走向这混沌的白色,脚步滞重。甫一踏入,没走几步就险些绊倒,四下望去,就见城墙下尸堆如鳞,密密麻麻,几无下脚之处。

——他们走投无路逃到这里,离城外不过一墙之隔。

他停下了脚步。

尸首太多了。幸好是冬天,比夏天好些,夏天炎热,必然秽臭逼人,蚊蝇乱舞,若积尸不焚,疫病就要流行。上回彭城被屠,也大约在夏季。

现在虽无腐气,空气中却弥漫着火油酷烈的恶臭——不,不只是火油,还有烟和血的气味,人类油脂燃烧发出的臭气,令人作呕。

刘备站在积尸之间静默良久,直到一小队士卒过来,搬开些尸首,装在牛车上运走,清出条道来,他才继续往前。

城内正在进行收尾工作,道路上已没有了大的尸体,只散落着些辨不清形状的,婴孩遭车马碾碎压扁的肉泥。

愈往里走,这些小小的、碎烂的血肉就愈多。

——小孩子,小孩子往往是最先死的。他们孱弱,做不了苦役;没有钱财,贿赂不了士兵,一味只会哭闹,是些顶烦人没用的东西;杀着也快,一击便死了。

成年男女排第二位;先索取钱财,搜刮殆尽后,再牲畜般系累起来聚在一处,好折磨虐杀取乐……

刘备继续走着。他走得小心,避免踩着那些零碎的血肉。

没有风,雪花沉沉地坠下,化成水,溶与血,结成冰。暗红的冰渣在他脚下碎裂,没进深黑的泥淖。

路边的沟渠、水池里,堆尸贮积,手足相枕。尸体填平了池塘,露出水面,蒙上霜雪,凝固如冰雕。

几个士卒在街上四处张贴安民告示,上书“今日封刀,毋得惊惧”云云。

空气中恶臭之气愈发浓重,烟气氤氲,结成如雾,前方火光照耀,亮如电灼,传来毕毕剥剥的声音。

那是城中一处空地,现做焚尸场所。薪垛之上,尸体堆积如山,大火熊熊,烧尽血肉白骨,只留灰烬。人油燃烧的腥臭气味浓如实质,刘备捂住口鼻,几要作呕。

空地边上却歇着几个卒子,都搂了漂亮女子亲热;那些女子衣不蔽体,麻木温驯,由着他们欺凌;旁边屋檐下却挂着个姑娘,赤条条的,奶房被割去,浑身泛着青灰:这大约就是反抗的下场。

又有几名军士拉来一车尸体,挨个扔进火里。

就见一年轻妇人的尸首被卒子拖下车来;这妇人衣衫碎烂,弓着腰背,僵直双臂里仍紧搂幼子。不想也知发生何事:此妇为卒所擒,为逼其就范,欲夺其子,妇护子不肯,子啼哭不止,卒怒,遂将母子一并杀之。

母子尸体被抛进火里,犹抛一根薪柴,没在金红的烈焰中,扭曲着化为焦黑。

最后,都会变成一捧灰烬,一缕青烟,从此渺无痕迹。世上再无人记得,这座城里曾有一个以性命爱护儿子的母亲。

不,一定不止这一个。天底下哪有不爱孩子的母亲呢?那些被碾进泥里的婴孩,他们的母亲又怎样了?大约也都死了吧。

失去孩子,被凌辱,被杀害……对母亲而言,这是如何的痛苦啊!

天下人都是有父母亲的,为什么有人竟能……狠心到做出这种事来!?

刘备终于忍不住,冲进旁边一条小巷,扶着墙呕吐起来。他的肠胃都抽痛得搅成一团,眼泪汹涌而出,淌了满脸。

他吐到再呕不出什么东西,仍觉得满腹都是扭曲沉重的痛苦,死者惨痛的呼号如利刃般切割他的肠道。

——那么多痛苦,那么多……我却只能看着,什么也不能做,什么都做不到!

他攥紧拳头砸在墙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如果……我不是孤身一人,如果我还有兵马……

如果我能……

可我一无所有,甚至只能与……造就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站在一起……

所有的愤恨,归根结底,都不过是恨自己的无能罢了。

他捂住眼睛,无声地苦笑起来。

“刘使君。”

有人叫他。

刘备一惊,抬头看去。就见巷口立着位高大的独眼将军;正是建武将军夏侯惇。

“夏侯将军……”他心中慌乱了一瞬,元让怎么在这里?

“司空命我前来寻你。”夏侯惇声音沉稳,似乎没有看见刘备此时的狼狈模样。

——果然,我做什么都瞒不过他……

刘备草草抹去脸上的泪水,出了小巷,随了夏侯惇一起走。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打破沉默,问道:

“城中……还有活口吗?”

“尚有。”

“在哪?”

“城东一宅邸收留了几户难民。别处或亦藏匿有幸免者。”

刘备一下抓住夏侯惇手臂,诚恳道:“还请将军带我过去,备想见见他们。”

城东,一处宅邸。

刘备进得门去,就见院内或躺或坐了许多衣衫褴褛的难民,一看见他们进来,就急忙下拜磕头,泣道:“军爷!谢军爷救命之恩!”

——这年头,只要不被人无故杀死,就该感恩戴德了。

刘备心中酸苦,叹一口气,柔声道:“诸位都起来吧。”

话音落下,却无一人敢起身;他便伸手去扶,一个个却都战战兢兢缩着,惊惶不已。

他伸出的手僵在空中,又感到了深深的无力和悲哀。

“……刘使君,是刘使君吗?”

忽然,有人出声,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循声望去,就见一名衣衫破烂,但不似普通百姓的男子正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正是。”刘备忙去扶起这人,“敢问阁下是……”

“卑职不过是名小小书吏,曾有幸远远见过使君一面。不想能在此时再见。”

其他人也窃窃私语起来。

“真是刘使君……”“是他……”“我们真不必死了……”

“使君啊,救救我们吧!”

他们都一齐用希冀的眼神望着刘备。好像他们相信他真有那个力量似的。

这样希冀的眼神,比仇恨的目光更叫他无地自容。

——他们知道……我没能救得了任何人吗?

——他们知道……我如今……与曹操在一处吗?

“你们……都起来,都起来!”刘备双眼泛着泪光,挨个去扶起地上的人。

然而,有些人的确是扶不起来的;此地的难民,大都焦头烂额,断臂折胫,刀痕遍体,血渍成块,满面如烛泪成行,碎烂鹑衣,腥秽触鼻。伤重断腿者,饥饿虚弱者,都无法起身。

他一个一个看过去,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刘备已许多年没哭过,今日却一连泪下两回。

“使君怎么……”

刘备哽咽道:“诸位……恕备无能……彭城被屠,我无力阻止,使百姓蒙此大难,是备之过也……”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

“使君何须自责?”那书吏道,“彭城之难,乃曹操罪过,与使君何干?”

“是啊,上回曹操屠徐,还是使君前来相助的。”

“使君是个好人,咱老百姓心里亮堂。那曹操穷凶极恶,使君即便阻不了他,也比那些无动于衷袖手旁观之徒好上得多。”

“我等都打心眼里钦佩使君义举,又何来怪罪呢?”

……

刘备许久说不出话,内心百感交集。

随后,他又询问了他们近来的经历,知道他们过来这里避难,是因为听说有个姓夏侯的将爷暂居在此,常劝阻部下杀戮,全活许多难民;又询问他们短缺什么物资,一一记下;末了,脱下自己身上的皮裘披在名重伤者身上,向他们道别。

他一步一回头地向门口走去;夏侯惇等在那里,见他出来,什么也没问,两人继续一起往城外去。

“夏侯将军,以后安置这些难民就麻烦你了。”

夏侯惇点头。

“将军不是滥杀之人。司空这样做,你当真无任何异见?”

“……司空行事自有他的道理,我无权过问。”

刘备叹息一声,知道夏侯惇对曹操忠心耿耿,自己本不该多问。

“不管怎样,为着那些幸存的人,我都需感谢你,元让。”刘备轻声道。

夏侯惇脚步顿了一下,没有答话。

两人此后便陷入沉默,直到回营。

第四节.冷

曹操一见刘备回来,就连忙拉着他进帐。

“玄德到城里去做什么?染这一身秽气。”

随即命侍者准备热水,“手这么冷,怎么就穿了件棉袍,孤给你的狐裘呢?”

刘备看着恍恍惚惚魂不守舍,一双失焦的眼睛愣愣地盯着前方,似乎没听见他说话。

待到侍从送来热水、摆开屏风,刘备梦游似的脱去衣衫跨入浴桶,坐在水里继续发呆。

过了许久,曹操估摸着水该冷了,刘备还没出来。

他于是靠过去,“玄德,怎么还没洗完?水都凉了!”

他状似随意地从屏风缝里看去,就见兰汤潋滟,刘使君坐于其中,恰如三尺寒泉浸明玉;乌发光滑如绸,湿漉漉粘着颈项;皓月般的面庞也湿淋淋泛着水光,面色却苍白,一双剑眉间也不复往日英气,只笼着浓重的哀愁,端的是惹人怜爱。

曹操忙扭过头去咳嗽一声,又喊到:“玄德,玄德?”

刘备终于应了一声,就听见水声哗哗,那人跨出浴桶,草草擦干身体就披了衣服出来。

他皮肤上仍蒙着水汽,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

“头发不擦干怎么行?”曹操责道,拉着刘备坐下,取毛巾来给他擦头。

刘备仍没什么反应,任他擦着头发,只垂着眼睛坐着一动不动。

曹操皱起眉头,“玄德,还在生我的气?”

刘备一字一句道:“备只知,天下爱父母亲人者,非唯司空。”

“你果真还在怨我。”曹操丢下毛巾,抓住他的肩膀扭过来,怒道:“就为些该死的反贼、贱民?”

“他们是人,是百姓,是我大汉的臣民。他们不该死。”

“行,你想为他们再忤逆我一次?我已忍了你一次,再不会忍第二次了!”曹操气极反笑,揪住刘备的衣领,“刘玄德,你凭什么?你不过是个败军之将,一无所有的丧家之犬,我做什么,还需你来置喙?”

刘备没有答话。

“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一向伶牙俐齿得很么?”

曹操本想再嘲讽几句,却见刘备颊上浮起不正常的酡红;一摸额头,滚烫;原来是发烧了。

他无奈摇头,火气也消了,只得让刘备躺在榻上,命军医过来瞧病。

之后这几日,帐内都被炭火烧得十分暖和,本有些单薄的床被都加厚一层,刘备却常常感到寒冷。

酷烈的腥臭味仍在他鼻尖萦绕,一闭上眼,就看见无数形容凄惨的尸体在火焰里烧得毕剥作响。他烧得晕晕乎乎,一个接一个地做噩梦,时时地发着抖。

曹操常忧虑地握住他满是冷汗的手,却只会让他感到更深的寒冷,跌入更深的噩梦。

但在浮沉的意识里,刘备一遍又一遍想着。

——我此生注定与你势不两立,曹孟德。我终究会离开,与你为敌,尽我的全力阻止你。

但现在还不到时机,还要借曹操之手除去大敌吕布。勉在虎穴暂栖身吧。

小说相关章节:三国正史向同人

搜索
网站分类
标签列表